杨枊岸,晓风,残月。
当这样的场景巧合地交织在一起,几千年的离愁别绪便不由自主地浮出了水面,凝成了离人眼中的薄雾,腾起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
古人的离别远远比雷厉风行的现代人要深情得多,他们往往会在晴朗的黄昏,选一处静谧的长亭,三杯两盏淡酒一入愁肠,顿时激荡起那些伤离别的情绪。
这一年,二十二岁的纳兰不负众望,成为康熙帝钦点的第二甲第七名。从十七岁起就开始等待的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进士出身。可他却出人意料地被闲置在家,未被授予任何官职。年少的纳兰心有不平,却终究没有多言一字,皇帝钦定的结果岂容置疑?
焚香静坐,夜读诗书。一时间,纳兰仿佛又回到了两三年前师从徐健庵的日子里,终日沉浸在书海中。只是,这次研读的换成了佛家经典。薄薄的《金刚经》,从闲置的书架中被检索出来,拂去厚厚的灰尘,置于他的案头。
佛理的种子,早在幼年师从丁腹松先生时已落下。如今,这粒种子只是在失意人的心里找到了一片适宜生长的沃土。“楞枷山人”的名号,或许就是从这时开始悄悄渗入纳兰的心底。
没有一官半职,没被委以重任,在皇权不容反抗的压迫下,纳兰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力。仕途上的孤独是冗长却无力排解的,它也由不得你选择——正如一个人对他所处的时代缺乏选择权。那至高权力的光环前有多少春风得意的轻快,便有多少欲说还休的叹息飘落在权力的阴影后。
来一次出行吧。尽管纳兰信奉“父母在,不远游”的条框,但谁能长期忍受得了头顶笼罩的乌云?
五天,十天,一段不长不短的出行可以短暂遗忘那些不快,纵情于山水之间,让人在这闷热的午后为之一振。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着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南乡子》
一双柔弱的红酥手怎能挽得住远行的风?
尽管卢氏不舍得他的出游,那些劝解的话在她的舌尖打了个滚,终于还是被吞咽。与纳兰相伴两年的卢氏太了解纳兰的郁郁不得志。夜半的辗转难眠,无人处的声声叹息,书读半晌后突然的呆立,那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踌躇满志的纳兰。
在丈夫的别离与快乐之间犹豫了一秒,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在以夫为天的清朝,纳兰的快乐不仅仅是两个人的幸福,还是纳兰一家、卢氏娘家,以及许多与纳兰家息息相关的家族的期望。
然而刚满双十年华的卢氏还不太懂得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她只是单纯地想再看到爱人脸上扬起的笑容——自信的,幸福的,有时还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如果短暂的别离真的能为纳兰注入朝气,卢氏愿意独自守在闺房,守着相思,等待纳兰的回归。
“一帆风顺”的祝福和依依不舍的眷恋,在卢氏的心里互相撕扯着。离别的路口,她一面轻道“平安”,一面又将满帕的红豆子揣入纳兰的怀里,这是爱人才会有的纠结。卢氏以为这样的思恋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怎能撼动胸怀天下的纳兰?然而她太看轻了纳兰真挚的感情。她递上红豆时那幽幽的小女儿情态深深地定格在纳兰的词曲间,即使过了数百年,依旧倾吐着绵长的幽香。
将她送的一帕红豆贴在胸口,帕上似还沾着她的体温。“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虽然出身书香世家,但卢氏素来不长于诗词。那个年代,女子的才情是为人所嗤笑的罪名,因此卢氏所能吟诵的关于红豆的诗大约只有王摩诘的这一句。诗中的红豆最是表里不一的果实,它穿着喜庆的红外衣,却包裹着一粒唤作离别的内核。那一粒粒饱满的红豆沉默地摊在掌心里,似一颗通灵的心欲诉相思,却最终喑哑了嗓音。
这样情意缱绻的离别是纳兰不曾预料到的。他不过是小别几日,满腹经纶的他眼里多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辽远意境,或“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豁达情怀,却独独漏了柳三变的这一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泪别,多少思妇的惆怅都化作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悬在夜晚的天空,温柔地注视着远走他方的丈夫。
就像古代幽怨的石尤氏。
石尤氏的丈夫出外经商多年不归,那石尤氏便每天倚门相望,却敌不过思念的煎熬,凋谢于经年累月无果的期盼中。即将撒手人间时,石尤氏仍幽怨地祈求,愿化作一阵临行前的大风,替天下所有女子阻挡她们远行的丈夫,使她们不再受这相思之苦。从此,石尤氏家门前的那段江面上果然时常刮起大风,过往的船只难以通行。
比之思妇对影自怜的闺怨与忧伤,石尤氏的这一番抱怨要宏大得多。她以一缕轻飘无力的灵魂为天下的女子谋福祉,这点倒是与纳兰多少有些相似。
此时的纳兰一边忍受着那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带来的苦恼和压抑,一面又时时幻想着有朝一日效力于皇权,或者说为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纳兰在自己陷入困顿时依旧念念不忘读书人的职责。可不得志的他终究是敢怨不敢怒,敢怒不敢言。正像封建时代被锁于深闺的女子,纳兰没有与命运抗争的勇气,他只能以一脸落寞暂时告别这令人透不过气的阴霾。
刚刚转身上路的纳兰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期待与妻子的相聚。卢氏应该也会来迎接他的吧?“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和聚散离别有关的诗词中,王献之的这首《桃叶歌》最是溢满了欢乐。献之当年宠爱一名唤作“桃叶”的女子,为了两人的相会,桃叶常常往来于秦淮两岸,而献之总是在渡口亲自迎接她。在没有即时通讯的年代,献之每每翘首渡口静候佳人,并于漫长的等待中作了这首《桃叶歌》。
一段美妙的传说总会绽放出一朵曼妙的花,引后人无限遐思。比如献之与桃叶往来的那个渡口,后来便叫做“桃叶渡”,至今仍停留在繁华依旧的秦淮河沿岸。
可没有哪一朵曼妙的花能敌过“春去也”的叹息。
王献之与桃叶的故事不知绵延了多久,终至无言。他另有新欢,她也看透世事无常,他们像两条相交的线,短暂的交会后又各自奔赴远方。纳兰与卢氏终究也没有一起走到最后,他们选择了更加决绝的方式分别。这一别,便是一生一世。
这样想来,我们倒宁愿选择一段短暂的相遇——比之生与死的鸿沟,即使是无爱的重逢也是令人感怀的,至少我们还有一句“好久不见”的生动问候。
长亭外,卢氏贪恋地追寻着纳兰远去的身影。思念,是一座冷冷的凉亭,她在这头,他在那头。
不久后,这方凉亭将变成一方矮矮的坟墓,她在这头,他还在那头。只是,当初的思念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愁,从此萦绕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