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下了一场雨,空气里还有雨的气息,凉爽而清润,丝毫没有五月天的模样。远远近近的树因为雨的缘故,每片叶子都异常干净,澄澈而通透,翠色欲流,把人的目光染绿,把人的呼吸也染绿。
偶然间低头,看见大理石铺砌的地面上写满大字。字是用水写的,有草书,有隶书,有行书,有楷书。或遒劲有力,或行云流水,或清新隽秀,或自由洒脱。字里行间散着几片落叶。灰底,黛字,黄叶点缀,自然协调,颇有古典味儿,墨香氤氲。虽然某些字的笔划蒸发掉了,也还能约略看出都是诗词歌赋。其中一首是杜甫的《春夜喜雨》,这诗的意境,倒和昨夜的夏雨营造的氛围相同。
是谁有这样的雅兴,以水代墨练习书法?我举目四顾,看见了那个中年人。几十米外,他正把腰弯成近九十度,左手持字贴,右手握笔,像虔诚的老农侍弄庄稼地,仔细,认真,凝重,一笔一画,播种对艺术的追求与爱。一霎时,我心头涌起新奇、讶异、喜悦和尊敬,脸上绽开微笑,举起相机,把他写字的姿态,和他写的字都收进镜头内。又小心翼翼绕过脚下的字,走到他旁边,近距离看他写字。
他写的是隶书,笔触大气,苍劲庄重。内容是毛泽东的词《长征》,正写到“乌蒙磅礴走泥丸”。观者不止我一个,他却旁若无人,只管专心致志地写,不时和字贴对照一下。笔干涩了,就地取材,在旁边浅浅的积水中沾一沾。笔是手工制作,造型简单又独具匠心。长一米左右,笔头是海绵,形状恰似尖嘴蜜桃,用橡皮筋固定在白色硬塑料管上,尾部拧了矿泉水瓶盖,蓝色瓶盖下的瓶颈剪成同等大小的瓣儿,像无色透明的花儿。我看看他正在写的清晰的字,又看看周围已经模糊的字,暗自感叹:会写这么多种字体,得花多少年练习?写了这么一大片字,今天又是几点起床?可见,他爱书法爱到骨子里去了。如此的恒心与毅力,真让人打心眼里敬佩。
这样感叹着,一转头,蓦然发现不远处的树底下还有其他写字的人。他们看起来年龄更大些,都握了大同小异的自制笔,只是没拿字贴,而是三三两两一起,写一会儿,交流一会儿。代替墨汁的水,装在长绳缚着的敞口瓶里,提在手上。我这才明白,原来这满地的字儿,不都是写《长征》的中年人留下的。我走近他们时,其中一位先生正同时拿了两支笔,摆开架式左右开弓,辗转腾挪。稍顷,他面前便出现相对的“海纳百川”八个大字,左手写的是反字,右手写的是正字,行云流水般顺畅,又有骨气。围观者都鼓掌喝彩,我也发出一声惊叹。
许是我的惊叹太出声,又身背行囊,手握相机不断拍照,他看出我的过客身份。他说,他写人名很有一手,可以把我的名字写下来,拍照留念。我自是欣然同意。他便找个空地方,把笔在积水中打个滚儿,稍作沉吟,开始忙活。单笔写双笔写,正着写反着写——只一会儿,好几个我的名字便出现在诗词歌赋旁,染了艺术气。我内心的欢喜和感激像水花一样盛开。我站在写字的先生旁,站在我的名字旁,请人按下快门儿,让这样的一刻永恒在镜头里。
辞别写字的先生,辞别水写的字,满怀欢喜和感激,过一星桥,信步向前。
天宁宝塔下,有人练太极拳。广玉兰莹白色的花瓣硕大厚重,玉的质感。香樟花浓郁的香气散在空气里,直透肺腑。嘉贤坊附近,市花月季开得正艳,一朵挨一朵各自芳菲。有书画家伏案忙碌,绘月季图,义卖,为儿童福利院谋善款。行头齐备的摄影者穿行在花红柳绿中,寻找最佳角度。白墙黛瓦的屋角有人下相棋。高山流水处有人手捧英文书朗朗而读。空中栈道蜿蜒在深深浅浅的绿色里,三两个人慢步其上。梦笔轩的待月亭内,正有人对着月亮门外的芭蕉树吹奏横笛,玉树临风的姿势,极婉转悠扬的《小城故事》旋律——
是啊,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且不说整个绿围翠绕干净整洁的常州城,我这个匆匆过客,仅在红梅公园里就遇见很多好人、很多好的故事,这些故事有关琴棋书画,有关热情、慈悲与大爱。我那水写的名字也镶嵌在这些故事里,虽不能和苏东坡的大故事比,亦不能和瞿秋白的大故事比——然而谁能说,这小故事没受大故事的影响?
我感受到了看到、听到的常州故事带来的喜悦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