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奥立弗就被一阵猛烈的踢门声惊醒。他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可门还是被人怒气冲冲地踢了几十下,直到奥立弗动手去解链条时那脚才停下来。门外有人在怒吼:“快开门,听到没有?”
“这就来啦,先生。”奥立弗一边回答,一边解开门链,并转动钥匙。
“你大概是新来的学徒吧?”那声音透过钥匙孔传进来。
“是的,先生。”奥立弗回答。
“你多大了?”
“10岁,先生。”
“看我进了门不揍你一顿才怪!你这个济贫院来的小杂种!”奥立弗对那个极富表现力的单音节的“揍”字所蕴含的意义体验得太多了,他对门外那个人的话当然没有一丝怀疑,确信他一定是说到做到的。
奥立弗哆嗦着打开了门,只见一个穿慈善学校制服的大个子少年正坐在屋前的木桩上吃一块黄油面包,那少年用折刀把面包切成和嘴巴差不多大小的小片儿,娴熟地把它们送入口中。奥立弗又朝街两头和对面望了一望,以为刚才对着钥匙孔跟他说话的那个陌生人为了暖暖身子走开了几步。
但是街上再也没有其他人出现。
“对不起,先生,”奥立弗开口问那个穿慈善学校制服的少年,“是你在敲门吗?”
少年答道:“是我在踢门。”
奥立弗傻乎乎地问:“你是要买棺材吗,先生?”
听他这样一问,那少年立刻怒容满面,并恐吓说如果奥立弗再敢目无尊长地开此等玩笑,就叫他自己很快得到一口棺材。那少年带着一副教训人的神气问:“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吧,你这济贫院的臭小子?”
“不知道,先生。”
“我是诺亚·克雷坡尔先生,”那少年说,“你今后得听我指挥。把窗板卸下来,你这该死的小恶棍。”说完,他踢了奥立弗一脚,然后神态庄重地步入店里,这使他显得一身荣耀,身价倍增。要知道,一个大脑袋、小眼睛、体态粗笨、相貌鲁钝的少年要显得尊贵庄重可不是件易事,更何况除了这些通常少有的自然条件外,还加上了一个红彤彤的鼻子和一条黄色的短裤,这就更是没人可比了。
奥立弗把窗板卸下后准备搬到屋旁的小院子里去,白天窗板就是放在那里的。他才搬起第一块窗板就因不胜重负而打破了一块窗玻璃。诺亚神气十足地告诉他说待会儿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然后总算屈尊赏脸来给奥立弗帮忙了。索厄伯里先生很快下来了,一会儿索厄伯里太太也来了,他们对奥立弗少不了一顿数落。奥立弗果然“吃不了兜着走”,然后才跟这少年绅士下地窖去用早餐。
“往炉火前靠靠,诺亚,”夏洛特说,“我从老板的早饭里省下一小块儿熏肉给你留着呢。奥立弗,把诺亚先生背后的那扇门关好,我放在面包盘盖子上那些吃剩的东西你拿去吧。来,这杯茶给你,拿去放到那只箱子上喝。快点儿,他们还要你去看店呢,听见没有?”
诺亚·克雷坡尔说:“听见没有,济贫院的臭小子?”
“天哪,诺亚,”夏洛特说,“你真怪,管他干什么?”
“不管行吗?”诺亚说,“瞧,谁都不管他,所以我就要管他。他的父母既然不能管他,他所有的亲戚又都不管。这能行吗?”“哎,你真是个怪人!”夏洛特说完放声大笑起来。诺亚也跟着笑了。他俩笑过之后,看见奥立弗被打发在屋里最冷的一个角落,坐在箱子上瑟瑟发抖,正吃着故意留给他的发霉的剩饭,便向他投以鄙夷的目光。
时光一晃过去了,奥立弗在殡葬承办人那儿住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这天,铺子关门后,索厄伯里夫妇在店铺后面的小客厅里用晚餐,索厄伯里先生向太太毕恭毕敬地瞅了两眼后说:“亲爱的……”见索厄伯里太太眼睛向上一翻,他马上打住。
索厄伯里太太厉声问道:“什么事?”
“亲爱的,我只不过想跟你谈谈小奥立弗的事情,”索厄伯里先生说,“他是很漂亮的,亲爱的。”
“可是,他吃得太多了。”
“他总是一种很伤心的样子,亲爱的,”索厄伯里先生继续说,“那很有用。他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送殡人,亲爱的。”
索厄伯里太太抬起头来,一脸疑惑。索厄伯里先生马上注意到了这一变化,便立刻说下去:“我不是指那种死者葬礼上的寻常的送殡人,亲爱的,我想让他专办与他的年龄相称的丧事,相信吧,这一定会收到了不起的效果。”
索厄伯里太太听到这个新奇的提议,不免为之一振。这样,他们决定立刻向奥立弗传授行当秘诀,而且当即决定,在下一次即将承办的丧事中就让奥立弗随行。
机会很快就来了。第二天早餐后半小时,邦布尔先生走进店堂,把手杖靠着柜台,掏出他那个大皮夹,从里面找出一小片纸交给索厄伯里。
“哈!”殡葬承办人扫了一眼纸片,眉飞色舞地说,“是要定棺材吧?”
邦布尔先生回答道:“先定一口棺材,接着还得做一场教区出钱的葬礼。”然后他就匆匆地走出店门。
“诺亚,你留下看店。奥立弗,戴上帽子跟我走。”索厄伯里先生抄起帽子说,奥立弗应声跟在主人身后去行使新的使命。
他们穿过该镇人口最稠密的地方,走了一会儿,便拐入一条狭窄的巷子。开门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殡葬承办人一打量房间就知道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家。他走进去,奥立弗跟在后面。
屋子里没生火,一个男人呆呆地蹲在冷冷的炉边,一个老妇人也搬了一张低矮的凳子坐在男人的身旁。在另一旮旯里有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而在对面房里的一个小壁龛那儿有一堆用旧毯子蒙着的东西。奥立弗朝那边看了看,感到有几分不寒而栗,虽说那上面蒙着毯子,这孩子仍猜到那是一具尸体。“啊!”男人喊叫一声,顿时泪如泉涌,跪倒在死去的女人的脚边,“跪下,跪下,都给我跪在她边上,听我说,我说她是饿死的。直到她烧得不行了我才知道她已经病得不轻了。
接着她的骨头突了出来,屋里没有炉火,也没有蜡烛,她是在黑暗中死去的!她连自己孩子的脸也看不清,虽然我听到她喘息着呼唤他们的名字。我到街上乞讨,可他们把我送进了牢房。当我回来时她只剩下一口气了。她是活活地被饿死的。我敢向无所不知的上帝起誓,是他们把她活活饿死的。”
惊恐万状的孩子们嚎啕大哭,可那老妇人一直不动声色,对眼前的一切充耳不闻。她吓唬孩子们让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她踉踉跄跄地来到殡葬承办人面前。
殡葬承办人转身要走。
“等等,等等,”老妇人像是有话要说,她声音很大,“什么时候把她安葬,明天?后天?还是今晚?我已把她收拾停当;你保准知道我是要去为她送葬的,给捎一件大斗篷来吧,厚点儿,暖和点儿的,天太冷了。我们还得在出发前吃点儿蛋糕、喝点儿酒,不麻烦了,就送点儿面包吧——只要一点儿面包和一杯水。会给我们点儿面包吗?亲爱的先生?”见殡葬承办人向门口走去,老妇人一把拉住他的大衣。
“会的,会有的,”殡葬承办人说,“什么都会有,样样都会有。”他挣脱老妇人的手,拽起奥立弗匆匆离去。
第二天,这家人得到了两磅面包和一块儿干酪,是邦布尔亲自送来的。奥立弗随主人又到了这凄凉的住所,邦布尔先生已带了4个准备抬棺材的人先来了。老妇人和那个男人各自罩了件黑斗篷在破衣服外。光秃秃的白木棺材钉上盖子后,抬棺人便把它扛在肩上走到了街上。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邦布尔先生来了。索厄伯里和执事开始向墓穴跑去。牧师来了,他一边走,一边穿上白色的法衣。可敬的牧师先生宣读了4分钟的葬礼经文,然后,把法衣递给执事,就走了。
“喂,比尔!”索厄伯里对掘墓人大声吩咐,“盖土!”
这个墓穴已安放了许多棺材,最上面这口距地面仅有几英尺。掘墓人往墓穴里铲土,又用脚轻轻地踩踩,把铁锹往肩上一扛,便走了。
“走吧,好兄弟!”邦布尔说着在那男人的背上拍了拍,“墓场要关门了。”
那男人自从在墓穴边站定后就一动也没动,听到这话他先是一惊,然后抬头看看跟他说话的人,又朝前走了两步,却一阵眩晕昏倒在地上。那个疯癫癫的老女人只顾伤心她那失去了的斗篷(已由殡葬承办人收回),对她的女婿毫未在意。大伙儿往那个男人脸上泼了一罐凉水,他醒来后,大家送他安全地走出墓场。有人把大门锁上,大家各走各的路。
反抗一个月的试用期过去了,奥立弗已经成为学徒。当时,疾病流行,棺材用量见涨,短短几个礼拜,奥立弗已积累了大量经验。索厄伯里先生天才思考的效果实在超过了他最乐观的期望。小奥立弗前后多次率领过许多送葬队伍,他深受全镇母亲无可言喻的赞叹和挚爱。奥立弗还经常陪他的主人参加为成人操办的送葬行列,以便让他掌握一位无可挑剔的殡葬承办人所需要的必不可少的沉稳和自持。
一天,奥立弗和诺亚在通常的午饭时刻到地下厨房去吃一小块儿羊肉,那是大约有半磅重的劣质羊肉。碰巧夏洛特被叫出去了,他们得等一下。诺亚已饿得发慌,胸中闷着一口恶气,便觉得该充分利用这工夫,做最值得做的事情——捉弄奥立弗一下,好把他惹火。
诺亚成心在捉弄奥立弗,以消受这种无聊的乐趣。他把两脚往桌布上一搁,一会儿扯扯奥立弗的头发,一会儿又拉拉他的耳朵,骂他是个“暗里搞鬼的孬种”,还宣称将来奥立弗要上绞刑架,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要去看看热闹,还说了些其它让人恼火的恶毒言语。但是,这些嘲骂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奥立弗根本没哭没闹。诺亚决心使出更有效的手段来。“济贫院的臭小子,”诺亚说,“你娘呢?”
“她死了,”奥立弗说,“不许你提起她!”
“她怎么死的,臭小子。”
“心碎而死的。我们那儿的一位看护老婆婆告诉我的。”
奥立弗说,与其说他在回答诺亚的问话,还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我想我是知道那样死是什么滋味的。”
“哎……怎么啦?你这济贫院的臭小子!”见一滴眼泪从奥立弗脸上滚下来,诺亚说,“什么事情让你哭起鼻子了。”
“不是你,”奥立弗把眼泪抹去,“别自以为了不起!”
“哦,不是我,真的?”
“对,不是你,”奥立弗厉声说道,“好啦,不要再跟我提起她,你最好不要再提她!”
“最好不提,”诺亚讥讽道,“好啊,不提!济贫院的,别他妈不要脸。你妈也是不要脸的人吧?”说到这里,诺亚神气十足地点点头,还使劲地把通红的鼻子缩成一堆去。
“听我说,济贫院的家伙,”见奥立弗不吱声了,他更加放肆了,“你应该知道,你娘是个十足的贱货。”
“你说什么?”奥立弗立刻抬起头。
“一个十足的贱货,”诺亚毫不改口,“她死了倒是好些,济贫院的臭小子,要不她就得在布赖德威尔做苦工,被流放,被绞死,不是这样吗?”
一分钟前,奥立弗还是个因遭虐待而显得沉静温和、垂头丧气的小可怜虫,现在他终于无法忍下去了。他霍地跳起来,掀翻桌椅,猛地卡住诺亚的脖子,使劲地摇,摇得诺亚的牙齿格格直响。接着,奥立弗拼尽全力,一记重拳将诺亚打倒在地。对他死去的母亲的恶毒污蔑使他浑身热血奔涌。他胸脯起伏着,身子笔直,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总是折磨他、而此刻正缩在他脚边的卑劣少年。他以从未有过的勇气向他挑战,同刚才相比他简直判若两人。
“他要打死我!”诺亚大哭大喊,“夏洛特!太太!新来的学徒要打死我了!救命啊!救命!奥立弗疯了!夏洛特!”
听到诺亚的呼救声,夏洛特失声大叫,索厄伯里太太叫得更尖更响。夏洛特从边门冲进厨房,索厄伯里太太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看看,断定没出人命之后才又往下走。
“啊,你这个小坏蛋!”夏洛特尖叫着,拼命把奥立弗抓住,她跟一个体魄相当健壮且经过很好锻炼的男子的力气不相上下,“你这个没良心的凶手,这个雷劈的小恶棍!”每说一个字,夏洛特就打奥立弗一下,伴之以尖叫声。
夏洛特的拳头已是不轻,可索厄伯里太太仍惟恐难以制伏暴怒之中的奥立弗。她冲进厨房,帮夏洛特按住奥立弗,同时在他的脸上乱抓乱挠。见情势如此,诺亚便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从背后猛揍奥立弗。
这种狂乱的发泄,没多久便停了下来,因为他们3人都筋疲力尽再也打不动、挠不动了。他们把毫不屈服的奥立弗拖进煤窖里锁上。这时索厄伯里太太瘫倒在一把椅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天,她的病又犯了!”夏洛特说,“拿杯水来,诺亚,快!”“啊,夏洛特!”索厄伯里太太尽力想说得清楚一些,她呼吸困难,可诺亚劈头浇下来的冷水又太多,“啊,夏洛特,真是万幸呀,我们没有在睡着时给杀死!”
“是啊,真是上帝仁慈。太太!”夏洛特说道,“但愿先生能吸取教训,别再要这些可怕的东西;他们生来就是杀人犯和强盗,可怜的诺亚!太太,我们进来时他差点儿就要被整死了。”
“可怜的小伙子!”索厄伯里太太说,“怎么办呢?你们的主人出去了,这屋里连一个男人也没有,这小东西要不了10分钟就会把门打开的。”原来,奥立弗正拼命地对煤窖门发起进攻。“天哪!天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夏洛特说,“非得去叫警察不可啦。”
诺亚说:“要不就去叫一队士兵。”
“不,不,”索厄伯里太太说,她一下子想起了奥立弗的故人,“诺亚,快去找邦布尔先生,叫他马上过来,不可耽误一分钟。甭管你的帽子了,快去!你跑时拿手捂住打青的那只眼睛,那样消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