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钟指向11点3刻。伦敦桥上出现两个人影,快步走在前面的是个女人。她急切地向四处望着,好像在寻找心中的什么目标。另一个人是男子,他隐藏在最黑暗的地方。
他在她的后面,与她保持步调一致。他们从密德尔赛克斯过桥到了色利岸滩,那女子似乎觉得有些失望了,只见她慌慌张张地看清楚来往的行人都不是她要见的人后才转身往回走。这一转身虽有些突然,可还不打紧,那跟着她的人并没因此而慌了手脚。他巧妙地闪开了。
这个夜晚黑沉沉的,没有星光也没有月色。
姑娘焦急地来回走动,暗中盯梢的探子始终密切监视着她,12点敲过不到两分钟,一位年轻的小姐由一位头发斑白的绅士陪同,在离桥不远的地方从一辆出租马车上走下来,他们刚一踏上行人道,那姑娘浑身一震,即刻迎上前去。
他们上桥的时候向两边看看,好像只抱有一丝希望,却偏巧迎面走来这个姑娘,他们赶忙止步,却待要惊喜交加唤出声来时,“这里不行,”南茜急急地说道,“我不敢在这里跟你们说话,走,走出大路,到那边石阶下面去。”她说罢,指指她说的那个方向。姑娘所指的石阶在色利岸滩,那个乡下人模样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先赶到了那里,找了一个黑暗的地方隐蔽起来。
那探子有些急于求成,他正想走出这掩身之所回到大路上去时,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有说话声,那声音几乎就在耳旁。他把身子站得笔直,紧贴着壁柱屏息凝神谛听。
“够远了,”这显然是那位老绅士的声音,“我不愿让这位小姐再往下去,换了别人谁会跟你走这么多路,可你看,我还是很迁就你的。”
“迁就我?”这正是探子所尾随的那个姑娘的声音,“你确实很能体谅别人,先生,是迁就我。”
“你带我们到这个怪地方来干什么?目的是什么?”老绅士语调温和地问,“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上面跟你说话,那里有灯光,还有人走动,为什么偏要把我们带到这个阴森森的黑洞里来?”
“我告诉过你,”南茜道,“我不敢在那里跟你们说话。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姑娘说时打了个寒战,“反正我今晚心里怕得慌,站都站不稳当。”
“怕什么?”老绅士看来是深深同情这姑娘的。
“我自个儿也不知道怕什么,”姑娘道,“整整的一天里那些可怕的念头都折磨着我,我总想到死,想到血迹斑斑的尸布,好像自己被架在火上烧一样。”
“那只是幻觉。”老绅士安慰她。
“不是幻觉,”姑娘声音有些沙哑,“我可以发誓,书上每一张上都用黑色写成大写的棺材两个字,刚才街上果然有人抬了口棺材打我身边走过。”
“那有什么?”老绅士道,“我经常看到有人抬着棺材从我身边过去。”
“你那是真的棺材,”姑娘辩解道,“我看到的不是真的。”她说这话时的语调是那样的诡异,躲在一旁的听者顿觉毛骨悚然,浑身的血都仿佛冻住了一般。这时却听得那位年轻小姐柔和地劝她要镇静,别被可怕的幻象唬住了。那探子听到这声音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慰。
“求你好好劝劝她,”年轻的小姐对她年长的同伴说,“真可怜,她看来需要安慰。”
随后,老绅士便对南茜说:“上个礼拜天你没来。”
“我来不了,”南茜说,“我被关在屋里了。”
“被谁?”
“我向小姐说起过的那个人。”
“但愿他们没怀疑你要跟别人接头,怀疑你要出来与我们在这儿会面吧。”
“没有,”姑娘摇摇头说,“我要离开他可不大容易,他非得知道我出去干什么才让我走,上一次我本来也见不到这位小姐的,是我给他喝了鸦片酊才走脱的。”
老绅士说:“他没在你回去之前醒过来?”
“没有,他和其他的人都没对我起过疑心。”
“很好,”老绅士说,“现在你听我来讲讲。”
“这位小姐把你将近两个星期以前告诉她的事情,跟我和几个信得过的朋友谈了。坦率地说,起初我有些怀疑,但现在我相信你是可靠的。”
姑娘热切地说:“我是信得过的。”
“我再次表示我深信你的诚实。我还可以向你说明我们的打算,以此来证明我对你的信任。我们打算利用那个名叫蒙克斯的人的恐惧心理,迫使他说出秘密,不管究竟是什么秘密。但如果——”老绅士顿了顿说,“如果不能把他逮住,或者逮住了而不能迫使他按我们的意图行事,你就一定要告发那个犹太人。”
“费根?”姑娘惊叫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老绅士说:“你一定得告发那个人。”
姑娘答道:“我不愿意这么做!我决不会这么干!”
“你不愿意?”看来老绅士早已料到她会如此。
姑娘说:“我绝对不会干的!”
“跟我说说原因吧。”“理由有一个是小姐知道的,”姑娘干脆地说道,“而且她愿意支持我,我晓得她会的,她向我保证过。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虽然是个坏蛋,我也不是好人。我们许多人都是一样的,我不能出卖他们;尽管他们不是好人,而且他们不管哪个从前都有机会可以出卖我,可他们从来没出卖过我。”
“既然如此,”老绅士一口接过话来,好像这正是他所希望的,“那就把蒙克斯交给我处理吧。”
“他要把别人供出来怎么办?”
“我向你保证,我们只是从他口中探明事实真相就行了。奥立弗身世虽很简短,其中却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真相大白,他们就都脱了牵连。”
姑娘问:“万一搞不明白呢?”
“那么,”老绅士接着说,“我一定在把那犹太人送到警局查办之前先征求你的意见。”
姑娘问:“我能不能得到这位小姐的保证?”
“可以,”露丝答应说,“我诚心地向你保证。”
“蒙克斯会不会晓得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姑娘略缓了片刻后提出一个问题来。
“不会,”老绅士答道,“我们有办法把事实统统摆到他面前,叫他无论怎样都猜不到你头上。”
“我一贯撒谎,我从小就跟撒谎的人混在一块儿,”仅一阵沉默后姑娘又说,“但是我相信你的话。”
她得到两方面的保证后,开始叙述那家客店(即这天晚上一开始她被盯梢的那家客店)为何名、位于何地;她的声音轻微得很,那在一边偷听的探子常常连她所说的大意也难捉摸出来。她时常要稍停片刻,据此判断,那老绅士正在匆匆忙忙地做些记录。接下来她好像是在回忆她印象中蒙克斯的相貌特征。
“他个头很高,”姑娘说,“身子壮实,但不胖,走路总是偷偷摸摸地,经常左顾右盼。千万别忘记的是他的眼睛,陷得比谁都要深,单凭这一点你们都能认出他来。他的脸黑得厉害,跟他的头发和眼睛差不多;他不过二十七八岁,可皮肤已皱得不像样了。嘴唇经常是白里发青,还看得出有深深的牙齿印子,他是有一种病的,发作起来非常可怕,有时候连自个儿的手都咬得净是伤痕——你怎么吃了一惊?”姑娘猛然停住问道。老绅士忙说他这是不经意的动作,并让她接着讲下去。
“这部分情况我是从我先谈过的那所房子里的人那儿知道的,”姑娘说,“我只见过他两次,两次都裹着件大斗篷。
我能告诉你们的也就这么多特征吧。噢,还有,”她又补充道,“他转过脸去的时候,从他的脖巾底下多少可以看到他脖子偏上的地方有——”
“一道相当宽的红疤,像是被火烫伤的!”老绅士接过话来。
“怎么?”姑娘说,“你认识他?”
年轻的小姐也感到意外而惊叫了一声。
“我可能认识他,”老绅士说,“根据你的介绍,我能认出他来。我们会弄明白的。世上有许多人相貌惊人的相似,也可能根本不是他。”
“听我说,”老绅士说,“你提供的这些情况对我们极有帮助,我也因此希望你能有所受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南茜回答说:“什么也不用。”
“你别这样固执,”老绅士又劝她说道,“你考虑一下再告诉我吧。”他的声音和语调那么慈祥。
“不用,先生,”姑娘又说了一遍,她泪流满面,“你是怎么也帮不了我的。我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别灰心,重新来嘛,”老绅士说,“过去你白白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年华,那是造物主只赋予我们一次的无价之宝,是不会再来的,但是你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将来。安宁是只有自己去追求才能得到的,所以我不能说我能给你带来心灵的慰藉。但是我们很希望为你提供一个宁静的安身之所,可以在英国,也可以到国外去,如果你不敢留在国内的话,这都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抛弃那一切吧!现在还来得及,不要错过机会!”“这下她该被劝动了!”年轻的小姐说,“我相信她一定开始动摇了。”
老绅士说:“恐怕不一定呀,亲爱的。”
“是的,先生,我没有动摇,”姑娘内心里斗争片刻之后说道,“我得回家了。”
“劝也无用,”老绅士感叹一声说道,“我们老呆在这里也许会对她有危险。我们可能已经把她留得太久了,比她打算得要久。”
年轻的小姐不无痛苦地说:“这个可怜的姑娘往后会怎么样呢?”“会怎样?”姑娘喃喃地重复着,“小姐,看着你面前那黑沉沉的河水。你从书上准保看过吧,不知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跳进潮水之后,没哪个过问过,也没人痛哭!这也许会是几年之后,也许就在几个月内,反正那就是我往后的样子。”
“请别这么说。”年轻的小姐已经泣不成声了。
“亲爱的小姐,我死的信儿你是不会听到的。上帝保佑,不要让你听到这种可怕的事情!”姑娘说,“晚安,晚安!”
老绅士的脸扭到了一边。
“这个钱包,”年轻的小姐说,“请看在我的份上把它收下吧,也许会多少有点儿用。”
“不!”姑娘道,“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钱。让我为此而心里安生吧。不过,请给我一件你随身带的东西,不,不要戒指,比如手套或者手绢,做个纪念,可爱的小姐。好了,祝你幸福!晚安,晚安!”
姑娘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她如果被发觉了行踪便会遭到毒打,老绅士决定依她的心意和她分手。石阶上响起一阵渐远的脚步声,谈话声也随之消失了。
他们走远了。姑娘趴倒在一个石阶上,心头的痛苦化做辛酸的泪水。
终于,她站起身,拖着疲劳的双脚走上街道。早已惊呆的听者一动不动地在壁柱旁又待了几分钟,他东瞧西望,十分小心,直到断定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才慢慢地溜出他的藏身之处,跟来时一样在石壁的掩护下又悄悄地回到桥上。
到了石阶顶部,鲍尔特不止一次地向四处窥视,看自己有没有被人发现,之后便拔脚狂奔向老犹太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