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儿诺娅和艾吉弓马雄在卧室中缠绵时,控制室的警告铃声剌耳地响了。能量告罄,能量告罄。剩余的能量勉强可供宇宙艇在抵达蓝星时修正航向,已经不能保证安全降落了。
两人都没说话,他们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在邂逅玛玛亚飞船时就知道了。只是……这个结果太残酷。他们在太空中漫游了3500年,总算找到一个有文明种族的星球,找到一个落脚之地,却忽然得知,死神已预先赶到那儿等着他们。
孛儿诺娅叹息道:“那么,只能使用救生舱了。”
“对,但救生舱不是为这样的极端情况设计的。在这种情况下使用,乘客存活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
孛儿诺娅微微一笑:“你忘了我们是两个人,这能使那个分数变成五分之一。”
艾吉弓马雄叹道:“可惜在3500年的航程中,我们没有生下几个儿女,这会使那个比率再提高一些。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孛儿诺娅温柔地安慰他:“没有生孩子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们无权把孩子们放到这样严酷的环境中,让他们受苦受难。”
艾吉弓马雄粗暴地说:“应该后悔!只要他们能够活下去,承受什么样的苦难也是值得的,那才是对他们的真爱!”
那晚他们心情郁闷,没有再说话,彻夜焦虑不宁。第二天早上,孛儿诺娅震惊地发现,自己腹上的明黄色性征带在一夜之间消退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这正是一种凶恶绝症的典型病状!她没有告诉艾吉弓马雄,只是苦笑着问自己:灾难总要结伴而行么?
几天之后,后续症状出现了,她的腕足前端的性器官也迅速消失。这些天,艾吉弓马雄一直用冷静的古怪目光斜睨着她,现在她明白了这种注视的含意:恐怕艾吉弓马雄也患了同样的病。她冲动地抓住艾吉弓马雄的腕足仔细观看,果然,他的性器官也完全消失了。孛儿诺娅喃喃地说:
“性别退化症?是那种神秘可怕的性别退化症?”
艾吉弓马雄平静地说:“是的。”
“我们马上就会变成没有情欲、没有性爱、干瘪萎顿的中性人,很快就要死去?”
“对。”
孛儿诺娅苦涩地说:“命运为什么要对我们施予两重惩罚呢。”
艾吉弓马雄笑了:“这不是惩罚,是奖励。要知道,责晶人的远祖是交替采用有性和无性两种生殖方式:食物充足时用有性生殖,食物匮乏、环境恶化时迅速转入无性繁殖,用体细胞孕育出4-6个婴儿。这种六足小精灵生命力极强,容易适应各种灾难环境。可以说,正是这种极其有效的生殖方式帮助责晶人进入文明社会。但此后,在优裕的生活条件下,无性生殖方式慢慢消退了,变成一种数十万年前的遥远回忆。只有极个别人偶然有这种返祖行为,以至于它被看成病态。”他由衷地赞叹道:“你看,基因比我们更强大,更聪明。在外界的压力下,它已经自动作了选择。”
孛儿诺娅仔细打量着两人的身体。没错,两人身上那些令对方砰然心动的性别特征已经完全消失,他们的身体在逐渐干瘪。她仍然爱艾吉弓马雄,但这种“爱”已经没有了情欲,没有了那种令人颤栗的火花。她凄然说:
“好,听从基因之神的安排吧。艾雄,最难的是你,你怎样才能完成从父亲到母亲的心理转变?”
艾吉弓马雄爽快地笑了:“没关系,基因之神会帮助我们的。”
他说的不错,15天后,他腹中的5个胎儿首先开始博动,悄悄吞食着它们周围的血肉。艾吉弓马雄总是轻柔地抚摸着它们,完全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在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前,他们转移到救生舱。这时艾吉弓马雄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首先是肚皮上鼓起一个圆包,圆包急速跳动着,然后卟哧一声,一个小小的尖脑袋顶出来,两只小眼睛骨碌碌转几圈,随后6只细腿用力扒拉着,从那个小洞里挣扎出来。小家伙在原地转了两圈,向这个世界行了见面礼,就返回伤口,不客气地大吃大嚼起来。
尖锐的疼痛从肚腹处射向脑中枢,同时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如果此后和蓝星人建立了交流,他们就会知道,这和蓝星女人新婚之夜的感觉、和她们第一次被婴儿咬住母乳的感觉是一样的。艾吉弓马雄已经十分虚弱,仍勉力抬起头看着小吃客,欣喜地喃喃说:
“贪吃的小东西,得给你的弟妹们留一些呀。”
这种六足小怪物与普通责晶人很少相似之处,所以从视觉上几乎难以接受它们。但几十亿年的基因更强大,它唤醒了孛儿诺娅身体深处的母爱。小东西吃得十分惬意,孛儿诺娅忍不住轻轻摸摸它。小东西立即回头,咬住了她的腕足足尖。但它随即吐出来,很有礼貌地叫两声,又回头大吃大嚼。艾吉弓马雄自豪地说:
“你看,它已经会认人了,它只吃自己亲代的血肉。”
艾吉弓马雄的4个孩子陆续钻出来,在血泊中闹闹嚷嚷,只有最后一个尚在一团脏器中挣扎着。孛儿诺娅觉得自己的胎儿也被它们催促着,努力用小脑袋戳着自己的肚皮。她感到十分欣喜。
救生舱被弹射出来,宇宙艇化为一道白光射向沙海,传来震耳的爆炸声,然后是剧烈的震荡……
……艾吉弓马雄和5个儿子在蓝星人的武器下刹那间化为灰烬,这场血腥的屠杀使孛儿诺娅惊呆了。刚才与蓝星人甫一见面,她就感受到这个低级文明的尚武精神。但她相信这种尚武精神只是蒙昧时代的残留,因为他们的目光中分明充满理性和友善,完全可以信赖。在沙丘顶上,她一直羡慕地打量着高个的雄性生物和低个的雌性生物,他们分明是镀金铝盘上那幅图画的模特儿。雄性脸型周正,线条刚劲;雌性长毛飘拂,曲线玲珑。这是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其神韵在画上是无法表达的。她欣慰地想,把责晶人的后代托付给他们,可以放心了。
但随后就是毫无先兆毫无逻辑的大屠杀!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屠杀的目标甚至不是对准艾吉弓马雄,而是对准5个懵懵懂懂、毫无机心的孩子!这5个刚出生的婴儿正在快乐地领受第一顿圣餐,基因之神赐予的第一顿圣餐。当客人来临时,善良的孩子们甚至中断圣餐表示欢迎。但得到的却是野蛮人的屠杀!
怒火熊熊,她举起激光器对准这些残忍嗜杀的野蛮人……但责晶人的道德约束比怒火更强大,在最后一刻,她迫使腕足把死光转向直升机。随着轰然的爆炸声,她敏捷地逃走了。
……
儿子不满地嚷道:爸爸,你的构思更糟!太血腥,太荒诞!你哪是写科幻呀,纯粹是黑色恐怖小说。
真的吗?你要知道……
儿子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进化论不责备残忍,只要它对本种族的繁衍有利。我知道公狮有杀婴行为;母蝎子在交配后常常吃掉公蝎;泥蜂拿可怜的螟蛉幼儿当食物……但像你说的,子代吃掉父母的身体,还是太荒诞了。爸爸,你能想象我一生下来就把妈妈吃掉吗?
我笑笑,没有吭声。
从重庆坐江船顺流而下,儿子被我才买的几本书迷住了,几乎无暇观赏两岸的美景。到达夔门时,儿子走到船尾,靠在我的身边,低声说:爸爸,我知道你的构思是从哪儿来的,它确实有生物学依据。
我微笑道:是吧,你也看了那本书?
嗯,美国生物学家斯蒂芬·古尔德的“自达尔文以来——自然史沉思录”,真是一本好书,他描述的生物习性让人震惊……
……看一下瘿蚊的行为方式。如果滥用人类的准则去评判它,我们就会产生错误的爱憎。
瘿蚊寄居在蘑菇中,以蘑菇为食。先由那些能够飞行的瘿蚊发现新蘑菇,一旦食物丰富就开始无性的孤雌生殖。食物没有匮乏前,孤雌生殖一直继续,可以连续繁衍250代,达到每平方英尺20000只幼虫的密度。等到食物减少,就改为有性生殖,交配产卵,孵化,变成蛹,再变为飞虫。它的孤雌生殖方式十分奇特,后代在母体内发育,但并不包在生殖腔里,而是直接长在母体的组织内。母体也不向幼儿提供营养,幼儿为了生长而直接蚕食母体。几天之后,幼虫出生了,留下亲体的遗骸,一个几丁质的外壳。不到两天,这些幼虫又发育出新的后代,并“心甘情愿”地被后代吞食。
另一种复变甲虫也进化出类似的可怕习俗。这些甲虫通过孤雌生殖生出后代,幼虫附在母体的表皮上,将头插进母亲体内并蚕食之。母亲因至爱而献出生命。当然,说这种繁殖方式“可怕”,只是人类的偏见。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恰是这些生物进化出地球的文明,那么瘿蚊或甲虫诗人一定为“子食母体”写出多少温情的诗篇!
进化论认为,生物适应环境的重要的一环是对生殖活动的能量投入。当面对恶劣环境时,生殖不啻为最后的赌注。
在那之后,儿子反常地沉默着。夜幕沉沉,两岸山色空蒙。前方拉响了汽笛,一艘江轮交错而过。儿子凭栏眺望着夜色,探照灯扫过时,我看见他眼角的晶莹泪光。
“爸爸,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可怜的外星人。”儿子沉闷地说,“她藏在精绝国的佛塔下,面对无法沟通的异星文明。她死了,留下5个毫无防御能力的孩子。当时,她该是怎样一种心境呀。”
我说,不必太难过,那只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诠释。儿子烦闷地说,但愿它只是构思或诠释,可是,如果它真的是事实呢?
孛儿诺娅挣扎着起身,用蛋形激光器割开太空衣。5个小家伙都已经破壳而出了,它们的生命力确实强悍,立即适应了蓝星上含氧量过高的大气,欢快地叫着,在她的残躯上爬上爬下,而且个个都有一副好胃口。
在初为人母的愉悦中,孛儿诺娅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不再仇恨那些行事残暴的蓝星人。现在,她仍相信他们是理性的、友善的。至于他们为什么突然大开杀戒?这中间一定有可怕的误会。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深究了。她只是感到可悲,3500年的跋涉,3500年的期望啊。
更为可悲的是这5个懵懂幼儿。它们能不能逃脱蓝星人的追杀?能不能逃出眼前的沙漠地狱?即使能够逃脱,在失去文明的浸润和延续之后,它们能有什么样的未来?可能退化成一种强悍的兽类,也可能凭借强大的“本底智力”逐渐冲出混沌,建立全新的X文明。这种X文明和责晶星文明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肯定不会有多少共同之处。当责晶人的第二艘宇宙艇来到这儿时,但愿“父子文明”之间不要因无法沟通而重演这幕悲剧。
她的神智渐渐丧失,意识混沌中品味着肌体被撕咬的痛楚,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她祈祷孩子们快点吃完,长得足够强大,可以逃脱蓝星人的追杀。
在金红色的玛玛亚星沉入黑暗时,她已经死了,没有听到随之而来的直升机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