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时候,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他从未当过“三好生”,也从未想过当“三好生”,尽管他成绩不错,表现也很好。
他住的村子很偏僻,村子的东北方向有一个军营,军营子女就成了学校里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穿戴干净,长得也漂亮,不像农家子弟那样即使是大冬天也敞着怀,鼻子下常常挂着鼻涕;他们还能给老师捎一些在地方上买不到的东西,自然就比农家子弟“得宠”。村里的孩子如果不是很出色,就很难引起老师的注意。他那时很自卑。
五年级临放寒假时,学校照例在小操场上召开表彰会,“三好生”上台领奖往往是表彰会的高潮。校长在上面讲话,学生在下面说话,老师在后面吸烟,整个操场乱哄哄的什么也听不见,他坐在下面低着头想自己的事。
“要发奖了!”有人喊了一声,同学们的目光都聚到主席台上。被喊到的学生大都是军官的子女,他们不像农家子弟那样红着脸到主席台上拿了(甚至可以说是“夺了”)奖状就跑,而是大大方方到主席台上先向校长敬少先队队礼,然后双手接过奖状,再昂首挺胸地走回来。他很羡慕他们。当然仅仅是羡慕,即使夜里做一百零八个梦也不会梦见自己当“三好生”,他觉得“三好生”不是他这种人能当上的。直到旁边的“大棍”用胳膊肘捣他,“快!校长喊你到台上领奖,你是‘三好生’啦!”福星真的照到了自己的头上。他简直不取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不知所措。
“快去呀!”旁边的几个人叫道。
就这样,在小学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他第一次被评上了“三好生”。
领奖的时候,为了替农家子弟争回些面子,他走得郑重其事。到主席台上,他也像军官的子女那样向校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队礼。
接下来,就该双手接奖状了。
“你来干什么?”校长的神色奇奇怪怪,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来……领奖呀。”他不明白,为什么校长对别的“三好生”笑容可掬,唯独对他冷冰冰的。他有些委屈。
“领什么奖?”校长一下子暴怒了起来,“简直是胡闹!”
他一下子懵了,“不是你喊我来领奖的吗?”
“我叫你来领奖?”校长把“三好生”名单往他面前一递,“你看看,上面连你的名字都没有,我会叫你来领奖?”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同学们的笑声。平时有哪位老师上课走错了教室,学生都能当成笑话说上一个月,像今天这种情况能不让人笑岔气?只听“大棍”一边笑一边大声嚷嚷:“哎,他信了!他信了!”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被人捉弄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感觉无地自容,转身就跑。
他的班主任,一个不苟言笑、做事认真得近乎古板的人,走过来拦住他:“别走,这次‘三好生’有你呀!”
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班主任走到校长面前:“这次‘三好生’有他。怎么能没有呢?我明明记得有嘛。”
校长生气地把名单递给他。他仔细地看了两遍,一拍脑门:“哎呀,你看我!我写名单的时候把他漏掉了,都怪我!”
校长脸一沉,“胡闹!亏你平时那么认真,也能出这种错!现在怎么收场?”
全场静得出奇。
班主任把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拿下来递到他手上:“没有奖状和红花了,这个当做奖品给你吧。”班主任平时常穿一件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常常别着一支钢笔,钢笔的挂钩露在外面,在阳光下白灿灿的,常使得学生羡慕不已,要知道,那个时候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钢笔还是奢侈品啊!
那个寒假,他过得既充实又兴奋。他拥有了第一支钢笔,最主要的是,这支笔代表着一种荣誉,是自己应该得到的奖品。他的自卑感一下子消失了,从此和“三好生”结下了不解之缘,直到高中毕业,进入大学,他一直是班级中的三好生。
他当时对那位“粗心”的班主任虽有感激,但更多的是埋怨。埋怨他一时的疏忽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了丑。要是领奖那天没有那令人难堪的一幕该有多好!他常这样想,并遗憾万分。从此以后,无论在校内校外,他见了班主任总觉得不自在,尽量躲着走。班主任对此都一笑置之,待他如故。
二十年后,他已是某中学的一位班主任。一天,他向妻子谈起了往事,提到他当年的班主任,那个平时不苟言笑、做事认真得近乎古板的人。“你说,他那么认真的一个人,怎么能把我漏掉呢?”他感慨道。妻子笑吟吟地反问道:“他那么认真的一个人,怎么能单单把你漏掉呢?亏你现在还是班主任。”
半晌无语。夜半,他披衣而起,两眼含泪,拿起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