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时,我到离家很远的一所高中住读。
第一天分寝室,六个人一间。初相识的五个女生兴奋地唧唧喳喳,一屋子的笑语喧哗。
“哎,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介绍一下你自己啦。”可能突然发现了闷声不响的我,一个叫黄娜的胖女孩热情地向我打招呼。“艾小米。”我头也没抬地吐出三个字,面无表情继续铺我的床。
寝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刹那间我的背上仿佛落满了芒刺,那是她们的目光。果然有人不满地嘀咕了:“切,摆张臭脸给谁看,装什么清高!”我的身体僵了一下,眼圈就红了。这是我预料中的,我知道我的高中时代,又将和小学与初中一样,在自我封闭的孤僻里度过了。
从小到大,每到一所新学校,每换一班新同学,我都会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打击。其实谁愿意做离群的孤雁呢,可是我那么自卑——因为我的眼睛有点残疾,用医学名词来说就是斜视。自从我懂得羞耻开始,哪怕再炎热的夏季,哪怕汗水蒙了眼睛,我也一直戴着厚厚的镜片。可即使这样我还是尽量避免与人对视,那样很容易就会暴露我的缺陷。
黄娜和我的床铺面对面,每天晚上我们洗澡上床后,我总是背朝着她。她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我的冷漠,总是主动和我的背影搭讪说话。
一个周末,外面下着雨,寝室的几个人都窝在黄娜的床上玩扑克,我躺在床上看书。看的是一本言情小说,我被男女主人公浪漫的爱情感动了,再想到自己将来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爱情,眼泪情不自禁流了出来。我拿出纸巾擦泪,顺便偷偷瞄了旁边一眼,见她们玩得热火朝天没注意我,毕竟眼镜戴着不舒服,于是我悄悄地取下来放在了一边。
就在我聚精会神进入了情节时,突然听到小声议论:“你们看艾小米!她看书时的眼神怎么……”我心里一慌,循声望过去,是睡我上铺的女生,她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我愣着一时没回过神,而她的脸色有些不悦起来:“艾小米,你干吗这样凶巴巴瞪我?”
完了,我这才想起来我没戴眼镜!我本是用很正常的目光看她,可是因为斜视,竟被她误认成“瞪”她了。我本能地张了张嘴想解释,想想又咽回到肚子里。我的眼光开始急切不安地游移,我找我的眼镜,那份惶恐无助就像溺水的人在寻找救命稻草。睡上铺的那女生看着我左顾右盼,突然恍然大悟般地拍了拍脑袋说:“哦,原来艾小米是……”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汗都冒出来了。如果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我是斜视,我的脸该往哪儿搁呢?要是在学校传开,我就连自我封闭的一点小空间也要被粉碎了,我走到哪里都将会被人像看动物园里的大猩猩一样指指点点,我将受人轻视和嘲笑,我将从此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突然感到一阵疾风,有个胖胖的身影走了过来,是黄娜。黄娜拿起我床上的小说,哈哈大笑地说:“我就知道!原来艾小米是……是在学人家女主人公用眼睛‘放电’呢!”说完她笑着朝我挤了挤眼,又转过身对大家说:“你们看我学得像不像啊,呶,先把眼神集中朝一边看,迷离点儿啊,然后嘴角一抿,眼睛一眨,电就出来了,帅哥被迷倒了……”
整个寝室的人全部笑翻,我也笑了。在我看着黄娜笑的时候,黄娜一声惊呼:“天哪,你们看艾小米已经学到位了,正宗的媚眼如丝!”此时我正对着墙上的大穿衣镜,我看到镜子里的女孩脸色红润,斜瞟的眼丝加上半羞半喜的笑,的确有些动人。我很少笑,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美丽。
美丽的笑让我变得自信大方起来。从那以后我总是尽量把微笑挂在脸上,我慢慢与大家合群了,学习也渐渐提了上来。和大家打成一片时,我常常会快乐地忘了自己的缺陷,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过,但自始至终从没有人提起,那两个字眼在我的整个高中时代从来没有出现。
毕业的时候,我和黄娜考上了不同城市的两所重点大学。临别之际黄娜摆着胖乎乎的手说:“嗨,‘媚眼如丝’,再见啦。”
再见。我在车窗外一边挥手一边泪如雨下。亲爱的黄娜,她马上就会看到我在她包里放的一封信了,信上只有三个字:谢谢你。
我想,我的万语千言只能汇成这三个字了。我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感激的话语,但我心里一直明白,是她机灵地遮挡了别人差点无心犯下的错,成功挽回了我的尊严。她没有站在高处以施舍的姿态给我帮助,却在暗处不露痕迹地把我从一只自卑的丑小鸭变成了自信的白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