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往往并不逼真。
有一句非常精彩的话——真实往往并不逼真。这实在是一句绝妙的深刻的并使你极其糊涂的名言。真实不逼真是否等于逼真不真实?真实不逼真那就意味着虚假逼真?顺着这条单纯的形式逻辑思路你会越走越荒唐。然而有许多坚强的佐证:例如百货商店里洋娃娃的逼真,如果你做成一模一样的真娃娃摆在柜台里无异是孩子的尸体。例如生活中的事件平淡无奇,一旦写进小说里编进剧本里就使你激动愤怒并且伤心落泪。江山美如画其实不如画,简直就把真实贬到无可奈何的地步。
于是,我们有了艺术真实之说。
我曾是个杀生于波涛暗礁里的海碰子,心惊胆战的拚搏之中却又时时悦目海底风光。北方的海没有南方海的景致,没有那种斑斓的色彩那种清澈透明,更没有形象各异的珊瑚。不过,在北方浑沌的橄榄绿色的海底,却撒满了五彩缤纷的海星。有橘红金黄钛青宝石蓝和珍珠白,有长腿短腿五角多角尖角圆角,全都闪烁着莹莹的光色,比秋夜里的星空美多了。特别是夏日晴空阳光热烈,海底白花花的牡蛎上点缀几枚橘红或宅石蓝的海星,你会惊叹大自然的造诣。我情不自禁地想去获取这自然之美,潜进海底尽意猎选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海星,把它固定成优美的姿式晒干后,涂上亮油,并精心装饰,使它的颜色更加艳丽。然后我把这些海星挂在客厅雪白的墙上,与客人一同欣赏海底世界。在客人的赞叹声中我自以为这是艺术。
当我再次潜进海底时却大吃一惊,我觉得海底世界比以往更悦目更鲜美更让你惊叹不止。令我沮丧的是更新的感觉来自于与我家墙上海底世界的对比。我疑惑而不服气地贴近海底,注目色彩并不比我家墙上鲜艳的海星,却又一次垂头丧气。活着的海星色彩,有一种幽幽的动感,似乎是一种有频率的闪射,这是亮油和现代高级清漆永远也完成不了的活的色彩!我不再得意于客厅的杰作,我怀疑我的艺术再现手段。我去自然博物馆,去观摩艺术品展览,去翻看精美的海洋画报。我发现,无论多么精巧的设计,多么壮观的摆设,多么灵妙的手段,其结果都和我家客厅墙上的东西一样徒劳。只要我潜进海里,那些精巧壮观灵动,那些鲜艳美姿美态,就被活生生的海底世界打得粉碎。我无望地求助于电视电影,也无济于事。无论镜头怎样变化角度,屏幕多么清晰闪烁,都无法完成真正海底世界那种鲜活的美感,那种令人激动的恐惧,那种使你每一个毛孑L都为之震颤的生命力。山林草丛里猛然蹦蹿出一只野兔,给我的惊悸和快活远大于动物园里的老虎;暗礁丛中飞出一条尺把长的鱼,给我的愕然和喜悦胜过自然博物馆里看大鲸。
我似乎倏然悟到,人类无论怎样绞尽脑汁,怎样倾尽心血,也无法制造身临其境,无法再造现实世界!艺术的产生是人类对大自然对生命存在的一种崇拜和惊奇,一种爱不释手痛不欲生无可奈何感激涕零,一种全心全意的喜欢和动心动肝的痛苦,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渲泻。真正的艺术,无意于模仿介绍,也不存在忠实与偏离,扭曲与推动。存在就是存在,艺术就是艺术,源流相接但其间已发生了化合反应式的质变。就像面条面包和饼干,你永远不能说它是麦子。你喝一碗馄饨也绝想不到麦浪滚滚。艺术世界与现实世界尽管有说不尽的千丝万缕,然而也有诉不完的千差万别。面对天工巧造的世界,艺术家们永远手忙脚乱,从形象到抽象,从再现到表现,从现实到浪漫甚至到荒诞,无所不用其极却又不尽其意。只好无休无止,画一百万代山,描一百万代海,写一百万代的爱情,到第一百万零一代的艺术家,还要呕心沥血地去画去描去写这些已咀嚼了一百万代的东西,而且还能继续寻找出新意来。
我重新注视客厅墙上的壁挂,刻意加工过的海星浮雕般凸现,没有生命,没有浪涛,然而这种虚假却有一种超越真实的神妙,它使你想到一种奇特的花朵,不知怎么还会想到远古的灵丹妙药,更有一种生命消亡却烧红枫叶的意境,总之,你的想象如此丰富并不可思议地扩展到海洋以外更广阔的世界。
我不再为无法再现海洋世界的真实而悲哀,我开始为艺术世界的真实而陶醉。而且,由于货真价实的海星经不住再次欣赏的推敲,我准备用一种材料制造更艺术的海星。想到海星在水下蚕食小动物的韧性残忍,我将把海星美丽而凶狠的触角放大到荒谬的程度,让它的美和丑无限伸延。在构思中我已激动得发狂,我终于认识了超真实的虚假是超真实的逼真,即使是不成功我也会换一种方法变形,实际上这种构思的快感已使我得到了心旷神怡的满足。反正,真真实实的海星再也不会当做艺术品挂在客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