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有谁坦白地宣称他喜欢钱,你认为他是低俗吗?
如果有人问你——你喜欢钱吗?你一定会正色日——谁喜欢资产阶级的臭钱!或是你会轻蔑地笑笑,对这样低俗的问题不屑一答。要是你两眼放光地回答你喜欢钱,大概要招来不妙的笑声和白眼,说你思想水平太低了。坦白地讲,我就是这种思想水平低下的人,我喜欢钱,更坦白地讲,甚至喜欢到有点眼红的地步。
商店里横眉竖目的售货员为什么会按你的吩咐,把一包糖果递给你?饭店里表情木然的服务员为什么会按你的要求,殷勤地给你端来一盘盘下酒菜?影剧院守门的,公共汽车上售票的所有服务行业的工作人员为什么微笑着让你长驱直人上上下下?就是因为你付了钱。有一次我上了公共汽车后才发现口袋里忘带钱了。我惶恐而诚恳地向乘务员解释我无法买票的原因,她却嗤之以鼻——这么大个人!……我羞愧万分无地自容,真想当场跳车自杀给她看。这使我后来神经质地只要见到公共汽车就满脸赤红地摸口袋。后来还真有一次上车前又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只好一气走了十几站路。中途熟人见了我,惊讶地问我怎么回事,我气喘吁吁地说是锻炼身体。
钱啊钱,在我们这个物质世界里离开你寸步难行。
高雅的哲人和文人经常浪漫地说他们虽然没钱却是最富有的,因为他们拥有丰富的情感友谊理想等等。但是当今世界上评判一个国家是否先进和富有,决不是看你有多少丰富的情感友谊什么的,而是看国民人均收入多少钱;一个工厂企业之所以受到嘉奖,是创造多少多少钱的价值;一些地区受灾,最主要的表示是捐赠钱财物品,即使是纯洁的爱情,离了钱也纯洁不下去。寒冬时一件温暖的大衣,盛夏时一柄香扇,爱人有病时的一个橘子一个苹果哪怕是一杯清水,也得凭钱才能办到。任何一种情感最终得落实到一种表现形式。语言当然也是一种形式,然而,你美丽而热烈地语言使用几次还可以,要是成年累月地光张着嘴巴说我爱你,早晚要爱出麻烦来。
我佩服那些高尚的英雄,付出巨大的劳动却分文不取。但我认为,一个人付出正当的劳动却不收正当的报酬,那是一种精神和姿态,而不是科学。否则,我们为什么在今天的旗帜上写下“按劳分配”而不写“按需分配”呢?我们经常慨叹我们是穷国,却又经常嘲弄金钱。如果大家都富得腰缠万贯,还发疯地为钱拼命,那当然可怕。可在现阶段,我认为理直气壮地挣钱也不为过。我采访时,遇见为数不少的年轻人,他们不按时上班不遵守劳动纪律,却又振振有词——我不上班我也不要工资呀!我不积极我也不要奖金呀!干嘛批评我……我突然觉得,一个人如果对钱要是没了感情,那绝对没救了!我还觉得,一个人要是在需要钱的贫困时刻说不喜欢钱,那是在装二百五!
我盼望我像歌星一样富有,但对一个字只值几分钱稿酬的作家来说,是痴心妄想。不过,有钱确实是令人快活的事。钱会使人大方潇洒并颇有风度。我稿酬略多时,很是豪爽,朋友熟人和读者来要书,便一挥手——拿去!可渐渐豪爽不起来了。后来细细一算,损失数百本书,好几千元没了,大大的不合算。于是,再不敢挥手,加上物价越来越坚挺,稿酬越来越疲软,我干脆就完蛋了,一些读者来信要求赠他一本书,而且说不就那么几块钱么,别那样小气!我只好装死。我不是小气鬼,豪爽个百十块钱还是不成问题的,可如此众多的索书者,全部满足我绝对得倾家荡产!细心的读者给我寄来十元书费,我立即感动得心跳加快,又是签名又是跑邮局寄书,妻子笑我——十元钱买得你满街跑,还是金钱万能呀!我大怒,说绝对不是,却又讲不出令她服气的道理。然而,我厚厚的脸皮开始发热,人家不寄钱来,我能这么有劲儿地跑邮局吗?可我又想,一个作家奋斗多年,熬尽心血写一部长篇小说,得到的稿酬有时不如大款吃几顿饭的,难道他就是为这几个钱才涌动数十万字的情感和热血吗?大概不是。但反过来再问,要是一分钱稿酬不给,作家还能写下去吗?……我有些蒙头转向。然而,我还是固执地坚持,我决不是为了十元钱书费才急切地跑邮局寄书,这同我喜欢钱的理论不是一回事,你也许说我说得不对,但我觉得我说得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