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宁肯丢钱,也不丢面子。
我在学校念书那阵儿,什么都不在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呱叽呱叽地啃西瓜,比猪八戒啃得还欢,两面的脸蛋子上沾满了西瓜籽儿,擦也不擦就招摇过市。我在工厂当焊工那阵儿,也毫无顾忌,有时饿了在路旁买个烤红薯,吃得嘴巴子淌油,用袖子随便一抹,又坦然地走在街上。
自从当上作家我就完了,在街上吃冰激淋也鬼头鬼脑四面观望半天。而且吃一口后,就极其迅速地将冰激淋藏到袖口的空档里。啃西瓜的事就更甭提了。即使是我饿得双腿打晃,也决不轻易进那些因陋就简的路边小吃店。有一次我采访心切,连续两顿没吃饭。实在坚持不住,便钻进一家小店胡乱地吃点什么。小店又挤又脏,桌布上满是菜汤酱油的痕迹。不过,因为饿所以我吃得又鲜又香有滋有味儿。不幸的是一个认识我的文学青年看见了我,他惊讶地说——作家也到这样的地方吃饭!我立即面红耳赤,觉得自己确实犯了严重错误,堂堂作家怎么会挤到如此脏兮兮油腻腻的小破店里喝面汤,太丢面子了。后来我发现,当作家丢面子的事越来越多,穿什么鞋和衣服啦,戴什么帽子和打什么领带啦,稍微不注意,人家就笑道——哪像个作家的样子!其实作家现今都是低工资低稿酬,压根也吃不起大宾馆大酒店里的宴席,也买不起高档服装。死要面子的虚荣心确实令人可悲可笑,但就是没办法。人家只要半开玩笑地说几句,我就无地自容,觉得对不起作家的称号。更可怕的是我过惯了苦日子,养成一个爱吃苞米花的习惯。时常在街上爆一大袋子苞米花,躲在家里大吃特吃。然而只要门铃一响,我就如临大敌赶紧坚壁清野,把苞米花藏得严严的。
在这个世界上,平平常常的人自由自在,有点小名声或有点什么地位的人却谨小慎微,活得不自在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那些贸易公司、有限公司或什么公司的经理们。绝对的名牌西装名牌皮鞋和名牌衬衣领带,绝对地要住宾馆吃大菜乘豪华车,绝对地腰间掖着现代化“大哥大”和对讲机。仅仅他们个人身上的披挂就值数万元。有的经理伸出珠光宝气的手指头,向人们炫耀他手上的钻石宝石戒指——知道多少万块钱吗?众人惊得眼珠翻白;有的经理脖子上的领带上千元,可他们却傲气地说——这领带档次还不高。
我不相信这些经理们所管辖的公司会像他们表面上那样阔气,我总觉得他们是为了面子和虚荣才不顾公司职工的死活来拼命装扮自己。君不见一些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的经理们负债多少多少万,甚至锒铛入狱!另外,如此阔气的经理们怎麽吃低档次的饭菜?为了保持他们阔气的尊严,在这条件并不完备并不阔气的社会中,他们大概会吃不少怕丢面子的苦头。
为了写现实生活的长篇,我经常同这些阔气的经理们打交道。在他们跟前我实在是寒酸得要喝敌敌畏,只好缩头缩脑地尾随在后面像保镖像仆从。一次会议上我和经理们被一个个向大家介绍。我发现当介绍我时,众人的目光倏地朝我使劲儿,有几个仪表堂堂的经理们还溢着羡慕的神采跑上来和我热情握手,说是看过我写的小说。那天的会议我成了众星捧月的主角,使我的面子大放光芒。我为此想起一件事:我的同学作家孙少山在一个大城市的高级酒吧参加联谊活动时,因他穿戴朴实而被势利眼的服务小姐轰出门外。当服务小姐们得知孙少山是全国获奖小说《八百米深处》的作家时,惶然无措地又赔礼又道歉,并且对他大加青睐。
我陡然地悟出:一个人就像一本书,他的价值不在封面而在内容。如果没有精彩深刻的内容,无论封面是烫金还是镀银都无济于事,反而更丢面子。不过,要是内容和封面都精彩,当然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