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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秋千(1)

张岗镇是小区的中心村,分四大头工作组一共叫个人,一人分占一头,李同志还兼着冬学的教员。他在西头工作,在西头吃派饭,除去地主富农家,差不多是挨门挨户一家三天。不上一个月,这一头的大人孩子訧全和他熟了。

这几天,冬学里讨论划阶级定成分,人们到的很多。西头有一帮女孩子,尤其是学习的模范。她们小的十四五,大的十七八,都是贫农和中农的女儿。她们在祈社会里长大,对旧社会的罪恶知迸得很少。她们从小就结成一个柒闭,一块纺线,一块织布;每逢集日,一块抱着线子上市,在人群里,她们的浅显的特別勻细。要买你就全买,要不鈦一份也不卖,结果弄的收线的客人总得给她们个高价儿。卖了线,买一色的红布做棉裤,买一个花样的布做沃,好象穿制服一样。

吃过晚饭,就凑齐了上学去,在宁上横排着走。在黑影里,一听是她们过来了,人们就得往边上闪闪。只许你踏在泥里,她们是要走干道的,晚上也都穿着新鞋。

冬学设在个学校的大讲堂黾,她们总是先到,等着别人。

这天,李同志拖着一双大莩鞋,来到学校里,奵巳经点着了。

女孩子们挤在前边一条长凳上,使得那条板凳不得安闲。一会儿翘起这头,一会儿翘赵那头,她们却嗤嗤的笑。

李同志笑着问:今天谁点的灯啊?

是大绢!一一大绢是模范。她们喊着:咱们的冬学越来越热闹!孪同志说。

这是一因为你讲话讲的眇广那个叫大绢的女孩子回答,简直象是唱歌儿。

我看是这个问题很重要!李同志说。

大家都想知道知道一自己是什么成分。大绢笑了半截,强忍耐住了。

说着屋里已经挤满了人,女的也不少。男人把板凳让出来,有的就坐到窗台上去。

人到的差不多了,开讲吧!

李同志站到大碗油灯前而。他讲什么叫地主富农,什么叫剥削。他讲到那些要紧的关节,叫大家记住,叫大家举本村的例子,叫大家讨论和争辩。那时我们的政策,有些部分还不如后来那么十分明确,比如确定成分的年月是事变前三年到六年。

先讨论村里明显的户,谁家是地主,谁家是富农。最后李同志叫人们再想一想,他严肃的说;根据我们讲的,大家着看还钌遗漏的没有?

人们沉静了一会儿。有几声咳嗽,订几声孩子哭,有几个人出去走动了走动。忽然有一个人报告:我不怕得罪人,我说一户:西头大绢家,剥削就不轻,叫我看就是富农。大家可以争取争取(就是讨论讨论)李同志静静的听着。说话的人站在人群的后面,看不见他的脸,李同志听出是东头扎花炮的刘二壮,他的嗓门很高。人们都望着大绢。李同志觉得在他的面前,好象有两盏灯刹的息灭了,好象在天空流走了两颗星星。他注意了一下,染在他前面长凳上的火绢低下了头,连头发根都胀红了。

同大绢坐在一条凳子上的女孩子们,也部低下丁头。停了一会,那个叫喜格儿的扭动一下身子,回过头去红着脸说:你报告报告他家的情况!

当然我得有根据广刘二壮说,咱们谁也别袒护!

什么袒护呵?你说这话就不正确,李同志不是说叫讨论吗?咱们这是学习哩。女孩子们全体转过身去对抗着。

你看你们那方式方法!刘二牡说好,我就报告报告她家的怙况:她爷爷叫老灿,当过顺兴隆缸瓦店的大掌柜;家里种到过五十亩地,喂过两个大骡子,盖了一所好宅子,这谁不知道?

有没有剥削李同志问。

怎么没有?他当着掌柜,家里又没有别人,问问他那五十亩地谁给他神的?那剥削准存百分之二十五!

什么时间?李同志又问。

不多几年儿:反正出不了三年六年那二段:刘二壮说。

同志!我说一说行不行。大绢站起来,转脸望着后面,忍普姬汨。李同忐点一点头。她说;乡亲们!谁也知道日本人把俺家烧了个一干二净。从我记事起,我们过的是多么寒苦的日子!我从小就两只手没布闲看过,十三上织布,十岁就绗卖线;地里的活,我敢说不让一个男孩子。你们横竖都见来着,现在刘二壮说我们剥削过人,我哪见过火骡子大车呀?

人们都望瞀她。她才十五岁,起初人们心里想,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能当着这么呰个人说这么几句,象干爆豆似的,可真算不错了。刘二壮也很平和的说:反正我说的句句是实,要不叫她那一头的人们说说……可娃,西头的几个老年人不说话,那几个女孩子也离闹不淸这老辈里的事,有锏也使不到刃上。太绢坐在板凳上哭了,她站起来,往外就走,一迈走一边哭着说:我去叫我爷爷去,看他剥削过人没有广他能来吗?你叫他干什么人们拦不住,她走了,到院里就放声哭了。

这孩子从小可没享受过:一个壮年妇女对李同志说,从小爹娘全死了,他爷爷报了估又得了半玢不遂,事变那年日本人烧的她家只剩了几间房筒子,家里地里,就仗她一个人里里外外的。

你们上了岁数的人说说,她爷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李同志又问西头那几个老头儿。

我说说吧!麻子老点抽完了锅烟,把烟袋汗里的烟和油子用大劲吹了出来,说,她爷爷是这样一个人:从小是个穷诚,可是个光裩儿,不好生过日子:整天在道上混混儿。白来碰上了一个硬碴儿。栽了一个跟头,就回心转意了。浪子回头,千金不换,他在张道上幵了一个小杂货店,起先就卖些针头线胸,火绒洋取灯,烧纸寒衣纸,碱面呑油醋……每天汀个早起,在大道上去跑一趟,拾回满满一筐粪。不上几年,小买卖越来越红火,人们趋他奋本亊,就有的笮出股木,叫他颉笨,开了一坐缸瓦磁器店,这就是顺兴隆。用了几个伙计,很是赚钹,三年一帐,三年一帐,他要了几十亩地……这时就雇了长工。李同志问。

麻子老点说:他没有雇长工。杞上有一辆大车,也用着把式,秋麦两季,铺子甩的伏计们邦他收割打场:双运剥削广刘二壮在后而放低声音说,可是人们还全能听得见。

他又盖了一所住宅广麻子老点接着说,这箅到了顶儿。就在那一年,和天津的洋人做买炎,一下受了骗,铺子关门,家臣报了估。曰本人来了,又给他点上一把火,烧了个片瓦无归……在哪一年报的估,李同志问。

不多几年儿广麻子老点说,反正也在三年六年那一段里。

那天晚上,大结并没有把她爷赞叫来。时间晚了,冬学就散了。

以后,火绢没有上学来,虽说并没人限制她。和她一伙的女孩子们这几灭到的也不齐,有几个早來,存几个迟到。坐在板凳上也不那柞哄笑打阀了。

李同志到西头吃派饭,这天轮到喜格几家里,喜格儿又给他沙了鸡旦。书同志一边吃一边进行教育,说是一家人,不该给他做好的吃。喜格儿只是笑着听着,也不反对。喜格儿的娘说:你说的有浬,我们做的也不歪,好东西不叫一家人吃,难道叫外人吃?说笑中间,有人在外问叫了一声,喜格儿放下碗筷就出去了,随手拉迸一个女孩子来,是大绢。

一眼看来,大绢好象比平时矮了一头,浑身满脸要哭的样子。喜格儿说:你和老李说说么!光哭顶事?

说话一掀门帘又进来了一群,都是她们那一邦,有的靠着隔山门,有的立在炕沿边,有的背着迎门撾,散布开了,好象助阵似的。

大绢说:李同志,你再到我们家里去看看,我扪是地主富农吗?我能和人家那孩子们比吗?

喜格儿说:我们从小在一块拾柴挑菜。从前是地主富农的闺女瞧不起我了,不跟我们在一块,眼下是我们不跟她们在一块。为什么平白无故把大绢打进仇人的伙里?

你们想不通!李同志说。

想不通,她一点也不象。喜格儿说。

李同志你码考察考察。

老李,你再到她家去看看,看看象个笛农不?

她们是在苦苦求情了。李同志说:这是学习,你们不同意,就在学校里提意见呀!

提意见,我们是得提意见。我们觉得不能追那么远,不是不许追三代了吗?一个女孩子说。

李同志说:人家没有追三代。她家有剥削,时间又在三年六年那一段里,这是个成分问题。家里没什么了,自然也就不再斗争你的东西。

我没剥削过人,怎么能担这个名儿呀?大绢又哭了。李问志放下饭碗说:我们是要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这个制度存东几千年了,你们想想有多少人,在这个制度下面含冤死去,有多少人叫这个制度碾个粉碎?你们鄯听过老年人诉苦了,该明白剥削是多大的罪恶!多少年来,人们怀抱一个理想,就是要消灭这个制度,好叫人们象春苗一样,不受旱涝,不受践踏,自由的生活生长生存。有很多人为这个理想栖牲一切,献出了肖己的生命。你们村口就有过两位坐狱被杀的共产党员。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事,也不是求淸的亭。自然,我们也要慎重,不能把自己的人变成敌人。女孩子们说:李同志,你说的对,她要真是地主甯农,就是亲生姐姝,幻绝不袒护她:我们觉着她不是,她是我们一群里的!

正月甩,工作组学习了一九三三年两个文件,读了任弼时同志的报告,伞闩忘又拿到冬里去讲解,重新讨论了几家的成分。这一邦女孩子就提出来:大捫家有过剥削,是若年间的宰了,也没有连续三年,按新精神定成分,她还是农民。

大绢也来上学了。她沒了些,可媞比以前豇积极更高兴了,就火色纯净,钢性也史坚韧了。她说:她爷爷剥削过人是他的罪过,经过这回事情,她要记着:一辈子也不要剥削别人一点点。

正月里,只有剥削过人的家庭,不得欢乐。喜格儿她们在村两头搭了一个很高的砍千架。每夭黄昏,她们放下纺车就跑到这里来,争先跳上去,弓着腰用力一蹴,几下就能和大横梁取个平齐。在天空的红云采下面,两条红裤子翻上飞下,秋千唉呀作响,她们嘻笑着送走晚饭前这一段时光。

秋千在大道的边沿,来茌的车辆很多,拉菜的,送公粮的。放着毡穿着大羊皮沃的把式们,怀里抱着大鞭,一出宁口,眼喈就丁在秋千上面。其中笱一辆,在柺角的地方,碰在碌碡上翻了,白菜滚到沟里去,引的女孩子们大笑起来。赶车的人说:別笑了,快过来邦忙搬搬吧,咳!宄顾看你们打秋千了。你们打那么萵,取吞就从大粱上翻过来了!

天黑下來,她们才回家去吃饭,吃过后又找到一块地冬学去了。

1950年1月

从阜平乡下来了一位农民代表,参观天津的工觉展览会。我们是老交情,已经快有十年不见面了。我陪他去参观展览,他对于中纺的织纺,对子那些改良的新农具特別感到兴趣。临走的时候,我一定要送点东西给他,我想买几尺布。

为什么我偏偏想起买布来?因为他身上穿的还是那样—种浅兰的土靛染的粗布裤褂。这种兰的颜色,不知道该叫什么兰,可是它使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在阜平穷山恶水之间度过的三年战斗的岁月,使我记起很多人。这神颜色,我就叫它阜平兰或是山地兰吧。

他这身衣服的颜色,在天津是很显得突出,也觉得土气。但是在阜平,这样一身衣服,织染既是不容易,穿上也就觉得鲜亮好看了。阜平土地很少,山上都是黑石头,雨水很多很暴,有些泥土就冲到冀中平原上來了一冀中是我的家乡。阜平的农民没有见过大的地块,他们所有的,只是象炕台那样大,或是象锅台那样大的一块土地。在这小小的、不规整的,有时是尖形的,有时是半元形的,有时娃梯形的小块土地上,他们费尽心思,全力经营。他们用石块垒起,用泥±包住,在边沿栽上枣树,在中间神上玉黍。

阜平的天气冷,山地不容易见到太阳。那里不种棉花!我们到那里的时候,老大娘们手里槎着线锤。很多活计用麻代线,连袜底也是用麻纳的。

就是因为妹子,我和这家人认识了,并且成了老交愦。那是个冬天,该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我打游击汀到了这个小村庄,愦况缓和了,部队决定休息两天。

我每天到河边去洗脸,河里結了冰,我登在冰冻的石头上,把冰砸破,浸湿毛巾,等我擦完脸,毛巾也就冻挺了。有一天早晨,刮着冷风,只有一抹阳光,黄黄的落在河对面的山坡上。我又登在那块石头上去,砸开那个冰口,正要洗脸,听见在下水流有人喊: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

这声音是那么严厉,我听了很不高兴。这样冷天,我来砸冰洗脸,反倒妨碍了人。心里一时挂火,就也大声说:离着这么远,会弄脏你的菜。

我站在上风头,狂风吹送着我的忿怒,我听见洗菜的人也恼了,那人说;菜是下口的东西呀!你在上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

你怎么骂人广我坫立起来转过身去,才看见洗菜的是个女孩子,也不过十六七岁。风吹红了她的脸,象带霜的柿叶,水冻肿了她的手,象上冻的红萝荧。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就是那种兰色的破沃裤。

在十月严冬的河滩上,敌人往返烧毁过几次的村庄的边沿,寒风圼,她抱着一兰子水沤的杨树叶,这该是早饭的食粮。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心平气和下来。我说:我错了,我不冼了,你在这块石头上来洗吧!

她冷冷的望着我,过了一会才说:你刚在那石头上洗了脸,又叫我沾上去冼菜!

我笑着说:你看你这人,我在上水洗,你说下氷赃,这么一条大河,哪里就能把我脸上的泥土冲到你的菜上去?现在叫依到上水来,我到下水去,你还说不行,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还得往上走!

她说若,扭着身子逆乾河流往上去了。登在一块尖石上,把菜兰浸进水豇,把两手插莅祆襟底下取暖,望看我笑了。

我哭不的,也笑不的,只好说。

你真讲卫生呀!

我们是真卫生,你扪是装卫生!你们尽芡话我们,说我们山沟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刷阻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干净,难道还会萍赃―/你们的咀?为什么不连肠子肚子都刷刷干淨,说咎就笑的弯下腰去。

我觉得好笑。可也看见,在她笑着的时候,她的整齐的牙齿洁白的放光。

对,你卫生,我们不卫生。我说。

那是假话吗?你们一个饭缸子,也盛饭,也盛菜,也洗脸,也冼脚,也喝水,也尿泡,那是讲卫生她笑着用两手在冷水里刨抓。

这是物质条件不好,不是我们愿意不卫生。等我们打败了日本,占了北平,我们就可以吃饭有吃饭的家伙,喝水有喝水的家伙了,我们就可以一切齐备了。

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女孩子望着我广我们的房,叫他们烧过两三回了!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八年。可是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们总是要打下去,我们不会悲观的。我这朴对她讲,当时觉得这样讲了以后,心里很高兴了。

光着脚打下去吗,女孩子转脸望了我脚上一下,就又低下头去冼菜了。

我一时没弄淸是怎么回事,就问:你说什么?

说什么?女孩子也装没有听见,我问你为什么不穿袜子,脚不冷吗?也是卫生吗?

咳!我也笑了,这是没有法子么,什么卫生!从九月里就反扫荡、可是我们八路军,是非到十月底不发沫子的。这时候,正东打仗,哪里去找沬子穿呀广不会买一双?女孩子低声说。

哪里去买呀?尽住小村,不过镇店。我说。

不会求入做一双?

哪里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谁做去砑?

儿给你做。女孩子洗好菜站起来,我家就住在那个坡子上,她闬手一指:你要没有市,我家里有点,还够做一双袜子。

她端着菜走了,我在河边上洗了脸。我看了看我那只穿着一双踢例山的鞋子,冻的发黑的脚,一时觉得我对于拥前这山,这水,这沙滩,氷远不能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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