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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潮水快速地追赶上来,老滩的潮就是这样,滩亮出的快,涨上来的也快,不快跑几步,潮水便会追上你的脚,没了你的膝,淹了你的腰,没有个好水性,还会要了你的命。

在无声的潮水中,传来了老母猪的惨叫声。范老桅眺望过去,看到不很远的一块孤独的礁石旁,母猪摇摆着身子,拼命地挣扎着。用不着细看,那样子分明告诉了范老桅,一只不甘心被吃掉的大八爪鱼(章鱼),用它一半的爪子缠住了母猪贪吃的嘴,另一半的爪子牢牢地盘在了礁石上。

孩子们折回身,准备跑回去,营救母猪,顺便用鱼刀砍断那些爪子,弄回家去,大吃一顿清蒸八爪鱼。范老桅严厉地制止了他们,上涨的潮水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转眼就能没过孩子们的头顶,他不想让渔村再出悲剧,拎小鸡一样,拎着孩子们的脖领子往岸上赶。

没过多久,潮水追上礁石,淹没了母猪,不足两公斤的八爪鱼开始享用一百来公斤的母猪肉了。

回到岸边,范老桅看到,坞道上几只渔船的龙骨已经高高地翘向空中。龙骨旁,到处堆积着黄里透白的落叶松木板,白花花的阳光洒脱地照在上面,一股木头的清香压制住了海风中亘古不变的腥咸。大儿子范大锚精神抖擞,挥舞着巨大的木锛,削砍着木板上的硬痂。上百名木匠聚在船旁,连锯带刨,弄得海岸一片喧哗。并排着的几个铁匠炉里,风匣鼓出了殷红的火,烧红了的铁块被铁匠们夹到铁砧子上,铁匠师傅和徒弟小锤大锤一替一下地猛砸一顿,几只大锚煅造在他们的手中了。

龙骨的后面,是几间低矮的简易房,那就是临时搭建的宿舍。造船厂的院子太小,已经不够用了,范大锚又占用了坞道旁的一片地皮,用落叶松的板皮圈出个院子,大敞着的院门直对大海,几对铁轨从敞开的院落延伸出去,顺着海岸的斜坡,滑入海中。

阳光下铁轨闪着锃亮的光芒,显然那是刚刚下坞的新渔船磨出来的,更多的渔船还叮叮当当地建造在厂里厂外,随时准备把渔船推下坞道,送入大海。

范老桅露出了满脸的笑纹,用不了多久,渔村又会是百舸争流了。

15

这个秋天,老天不知犯了哪根神经,刮了场旷日持久的西北风。中秋节那日,赶上了百年难遇的干潮。站在龙湫背上的人意外地发现,天柱礁下,范老桅那艘80马的渔船,船头翘出了变浅的海面。

当然,范老桅最先知道到渔船能露出海面,他对风向、海流、潮汐,以及浅滩暗礁,明波暗涌,早已烂熟于心,怎会预感不到?可他也深深地知道,靠这个百年难遇的干潮,拖上沉船,那得动多大的干戈呀?要知道,干滩留给人们的就那么几十分钟,拖上沉船,不说千军万马,也得出动大半个村子的人,他不想给人们添麻烦,更担心潮水不饶人,追上来,索去一条半条的人命,他一世的英名可就全没了。

趁着潮水还没落下去,范老桅摇着瓢岔子,慢悠悠地抵达了天柱礁,他没有啥奢望,只想陪他的渔船呆一会儿,回忆一番与渔船一块儿劈波斩浪的日子,以后老天不一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范老桅的到来,打扰了叼鱼郎们的安静,它们“欧欧”地叫着,拍动着翅膀,绕着他的头顶,在低空盘旋着,抗议着这位不速之客。它们甚至把粪便丢下来,去肮脏他。范老桅瞅着它们,善意地笑了笑,粘乎乎的鸟粪擦过他的脸,落在他的肩头,一股腥咸微臭的气味冲进了他的鼻子,他依然满不在乎,好像面对着淘气的小孩子。

天柱礁下,到处堆积着叼鱼郎的粪便,大多已经干涸成了灰白色,偶尔有些新鲜的,零星地点缀着。范老桅伸出他坚硬的指甲,剋下一块白灰状的鸟粪,含在嘴里咀嚼着。他不认为叼鱼郎的粪是脏东西,也不觉得里面有什么异味,反倒觉得有股鱼粉的味道回旋在他口中。

范老桅认为,海中的一切都是圣洁的。

潮水还在往下退,他已经隐隐地看到水中翘起的船头,用不了多久,他又可以坚实地踩在自己的渔船上了。现在,那些常年埋在海里,极少露出水面的礁石,初生的婴儿一般,探出头来,新鲜地迎着强劲的西北大风,享受着高照的秋日艳阳。当然,与礁石一起享受阳光的还有生长在上面的海蛎子,它们微微地张开粗砺的壳,沉醉的样子,好像风是陈年美酒。

好大的海蛎子呀,该有碗口那么大了,范老桅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那些蛎子皮,刀子一样锋利,碰上了腿,准会豁下去一块肉。这些常年不见天日的海蛎子呀,这些没人打扰过的海蛎子呀,就是这样的尖锐。

范老桅是拿着一片薄薄的石头走过去的,他蹲下身子,敲断海蛎子尾部,撬开坚硬的外壳,抠出里面一团肥硕的蛎子肉,塞入嘴里。生吃牡蛎活吃虾,这是海鲜中的极品,范老桅怎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吃够了蛎子,他便把蛎子肉捧在掌中,慢慢地沉入海水里。鲜味开始在海水中散漫,几条鲈渣子(小鲈子鱼)在他手掌旁游来游去,有时还要啃食一下他的手指,好像是在乞求他松开手掌。偶尔有几条小扔巴,鼓圆了眼睛瞅着范老桅,倏地一下钻进他的手掌,抢了一口蛎子肉,便逃之夭夭。只有那些不知深浅的小青虾,在海面上亢奋地弹来跳去,直接扎入范老桅的手掌中,贪婪地吃着。这时,范老桅轻轻地将手掌合拢,鲜活的小青虾们便被他拘留了,然后,他捏住虾头,一口咬下去,满身心便回荡起了鲜虾的味道。

范老桅趁着潮水还没把船退出来的这段时间,生吞一顿海鲜。

范老桅并不知道,渔村里的人也在关注着这次难得一遇的干潮,起初的时候,他们只是赶小海,弄点蛏蛤蚶蟹什么的,抓几个零花钱。后来,有人居然从龙湫背上看到了范老桅的沉船,于是,渔村的人们奔走相告,所有的人都放弃了出潮赶海,有人扛着大橹,有人抬着小舢板,有人赶上自家的马车,浩浩荡荡地迈入老滩,趟入浅水,齐聚沉船旁。

人们开始向沉船移动的时候,范老桅毫不知觉,那时,潮水退出了船头,退露了驾驶舱,他已经迈了上去,趟入没膝深的海水里,透过驾驶舱的窗口,向里面张望着,一幅幅出潮打渔的情景电影一样回放在他的脑海里。他的眼睛潮湿了,他认为,这是他与心爱的渔船最后的诀别,他没有想到会有激动人心的一刻,正在悄然发生。

范老桅无意间将眼光扫向岸上时,他惊呆了,一条由人和牲畜组成的游龙,正在浩浩荡荡地向他开来。他明白了,全村的人都来和潮水争船来了。

一种感动从范老桅的心头猛然迸起,他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任其在脸上欢快地流着。

海水已不具温情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钻进很凉的海水里,舀去积在船舱里的水,搬掉压在船舱里的石头。老天也特别通情达理,日光暖融融地烘着人们的背,潮水懒洋洋地不爱往上涨。待到人们清净舱里的石头,潮水才伸开懒腰。

人们把船头拴在马车上,借助潮水上涨的浮力,人推马拉,万众一心地将范老桅的船拖到岸上,推入坞道。懂得机械的渔人立刻缷下船上的柴油机,拉到镇上维修去了。木匠和铁匠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叮叮当当地一顿修补。

一轮红日再一次跃出海面时,范老桅的渔船已经泊在了满潮的海水里了。

又一次登上船了,重新投入了大海的怀抱,范老桅获得了重生一般,身体涨满了力量,渔船趟入大海那一刻,他觉得大海突然变得渺小了,小得好像能装进他的尿泡里,所有的海货他都能手到擒来。

发动机“嘎嘎”地脆叫着,范老桅提起丹田之气,亮出粗砺的嗓子,高声吼道:

出潮了——

渔船行驶了十几海里,范老桅的眼睛敏锐地捉到了一片异样的浪花,他知道,海里起鱼了,究竟起的是啥鱼,他还要听一听。于是,他便收了油门,下到底舱,熄灭了发动机,走向甲板,身子伏在船舷上,侧耳倾听着。

范老桅的耳朵出奇的大,大得能够扇风,他的听力也出奇的灵敏,灵得能听见鱼的叫声。人有人言,兽有兽语,鱼儿也会发出叫声,尽管声音十分微弱,范老桅却听得很清楚。黄花鱼是“欧欧”地那种叫声,温柔得像女人;大敏子鱼呢,“吭吭”地叫声,像老头在闷声咳嗽;叫声最跟我说响亮的是铜罗鱼,青蛙一样“呱呱”地叫成一片。

分辨出鱼的不同叫声,范老桅便出抛出不同的网具,每次出潮,范老桅总能有不同的收获。

那段日子,村里所有人家的锅灶里都飘荡着范老桅打上来的海鲜味儿。范二毛背着手走在街巷里,像皇太子般自豪,因为村里锅灶中飘荡出来的海鲜味,都是范老桅派二毛挨门逐户送去的。

那段日子,村里有人对冯大岸产生了微词。冯大岸的船一艘顶上范老桅的两艘,出了潮,都不靠村里的船坞了,打得满甲板流虾淌鱼,可村里人连一片鱼鳞,一根虾毛都看不见,全他妈的让他换钱了。

冯大岸看懂了人们的眼神,可村里人却看不懂他的心,冯大岸雄心勃勃,他要把每一分钱都变得有意义,都变成今后发展的资本,他才不想像父亲和范老桅那样,仅仅做个好渔民就知足了,满脑袋自给自足的小农意识。几条鱼几只虾,分下吃光了也就是光了,啥也留不下,可渔村的码头呢,有谁来管?那场台风,大浪把砌码头的大条石都掏到海里去了,把航道弄浅了,挤窄了,泊船的位置也少了。小马力的渔船还能将就着入港,大马力的渔船,稍不留意,就撂浅了,还得等到潮涨满了,用小船拖着入港。

眼看着渔船越来越多,马力越来越大,泊位越来越不够用,航道里的淤泥越积越厚,迟早让码头废了。冯大岸等得心急呀,他找到县城的港务局,要自己投资重修和扩建渔村的码头。这场台风,毁掉了全县所有渔港码头,他们正愁没钱修复呢,冯大岸找上门来了。

不过,冯大岸修建可不是无偿的,码头既清淤又修建,好几十万呢,足够再添置一条大马力的渔船了。他把修整码头,当成一种公益事业的隐性投资,要求港务局把每年从渔船上收取的入港费,拿出四成,做为他修建和维护码头的补偿。

港务局急于呈报战胜台风取得的成果,答应了下来,还和冯大岸签下了协议。就这样,冯大岸轻松地取得了渔港接近一半的主权。

16

媒人跨入范家门槛的时候,范老桅着实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有想到,给他不着吊的二儿子提的亲居然是花一样的冯水花。

范老桅像是驾船行驶进了云雾里,摸不着头脑了,他不知道冯乐礁犯了哪根神经,水花配二毛,那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吗?

范二毛听到这个消息,再也不懒在炕上了,浑身的懒筋溜得一干二净,高兴得蹦起来,眼里放出了万丈光芒。傻子都知道冯水花长得好看,何况范二毛不傻呢。

范老桅的眼睛望着房梁,好久没说话,现在他才真正弄清楚,冯乐礁为啥把闺女的空坟埋在范家的祖坟旁,那就是告诉他,冯水花生是范家的人,死是范家的鬼。他沉吟了良久,才说,这俩孩子怕是贴不到一块儿,告诉乐礁,这门亲事还是放下吧。

范二毛欢喜了半截,再也不往起跳了,他的手举在空中,双腿罗圈儿状站在地上,像只肥硕的大青蛙,呆愣愣地看着他父亲,他不明白父亲为啥拒绝这门亲事。

媒人传过了冯乐礁的话,只要冯家的人死不绝,这门亲事就不能断。

其实,按照冯乐礁的脾气,这门亲事在海难刚刚结束的时候,就该结成了,那是因为冯水花总是滞扭着,不肯同意,才推迟了冯乐礁提亲的日期。冯乐礁用极其顽固的口吻对冯水花说,想不嫁,也成,大海宽着呢,从哪儿跳都行,淹死了,我连眼睛都不眨,反正你的坟还空着呢。

冯大岸可不像他父亲那样,厉声厉色,不容商量,他耐心地给妹妹讲生命和婚姻哪一个更重要,讲人要知恩图报,讲范二毛的种种优点。

冯水花哭着说,范二毛猪八戒一样又懒又馋,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

冯大岸说,猪八戒咋了,猪八戒为人忠厚,不会藏奸,懂心疼人,比唐僧还要可爱。

冯水花叹口气说,你和咱爹是拿我的青春还人情呢。

冯大岸说,岂止是人情啊,是咱家的三条人命啊,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幸福,老妹子,心放宽些,多看看人家的优点,跟谁都是一辈子,感情都是磨出来的。

冯水花看在三条人命的面子上,答应了,答应得很不痛快。那时,冯水花还没有意中人,更没品尝过缠绵悱恻的爱情,否则,她宁可投海,让父亲埋进范家的坟里,也不会答应嫁给范二毛。

这无疑是老滩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婚礼,范家和冯家的房子全都披红挂彩,那排场真是空前绝后啊。迎娶新娘的鞭炮整整放了半条街,助兴的秧歌扭遍了整个渔村,婚宴上摆的是虾山蟹海鱼高原,虾是刚捕上的对虾,蟹是横行霸道的梭子蟹,鱼是还在张嘴就下了油锅的花点鲈子。范老桅和冯乐礁一人端了一大碗酒,豪爽地向客人敬酒。

范家的新房是新式的北京平,大厅宽得能划瓢岔子。屋里的摆设是冯家添置的,电器当然是最流行的,家具是贵得没边的红木家具。婚床更讲究了,那是电控恒温的,躺上去比火炕还舒坦。渔村里的人羡慕不已,说这小两口一夜之间就睡到了共产主义。

多年以后,渔村里的女人还在念叨,瞅瞅人家的婚事,办得多风光,跟人家比,咱没法娶媳妇嫁闺女了。男人们还是比较实际,他们记忆最深的是叠成宝塔一样的海鲜,桌上的每一碟海鲜决不重样儿。诸如黑海参、黄节虾、绿鲍鱼这类海货,出潮多年的渔民都很少见到,那是范老桅施展绝技,潜到十几米深的海底捕获的。

那时候,辽东湾丰沃极了,海面虾蹦鱼跃,海底螺蟹横行,海滩上扎满了蚶蛤蛏蚌。立在礁上,俯身细望,满眼皆是鱼翔蟹飞。渔民们驾船出潮,跑不了几海里,就能追上鱼群,收过十几片网,舱里装不下了,满澄澄地挤上甲板,在船上堆成一座小山。

范二毛的婚礼办得蟹山鱼海也就不足为奇了。称奇的仅仅是范老桅的绝技,那手绝活,海中的珍稀物,藏得多深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不知什么缘故,范二毛的婚宴成了整个渔村的转折点,打那儿以后,这么隆重的婚宴想吃也吃不着了。不是人们舍不得花钱,渔民天性豪爽,撒出几捆花算个屁事,问题是腰缠万贯也置办不全这么多的海鲜了。海里的海货每况愈下,龙兵越来越稀,鱼群越捞越薄。密眼拖网张开庞大的狮子口,两厘米的小鱼都无法逃脱,鱼子鱼孙一块儿落网。利齿耙犁趟遍了整个海底,藏在深海泥沙下也不能幸免。从前海里的魁蚶和卵石一样多,价格也差不多和卵石一样贱,每斤只能卖到二分钱,如今魁蚶也像退潮的海水一样,只在泥泞的海滩里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铁耙犁将海底数米厚的魁蚶一层层地刮去,直至刮到最底层,一斤多重的魁蚶老祖宗,也被渔人抠了上来,大汤滚水煮了好一阵,才煮净最后一丝血筋。范老桅捧着那魁蚶的老祖宗,老泪纵横,他说,海底的精灵都抠上来了,海物们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二十一世纪最初的几年,海瘦得更不成样子了,一片片鱼网过滤的差不多都是海水,偶有收获,也是海底疯长出来的海草,宽广的辽东湾里,生命的痕迹是那样的稀薄,除了没头没脑,没有眼睛的海蜇,还能形成几天渔讯,海里差不多只剩下和眼泪一样的咸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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