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必须看到,有政治家的政治,也有文学家的政治,两者之间既不能相互替代,也没必要追求趋同。完全趋同就可能重返“工具论”的老路。文学家的政治不仅在于必须首先遵循文学的独特规律,而且在于,必须是通过对人的灵魂审视而达到对人的精神关照,它更多地侧重于政治与人的内在关系的角度。现在普遍的问题是,一些关注政治、贴近现实的作品,面临模式化、平面化的困扰,缺乏新的思想和新的形式,相当多的作品停留在“反腐”的水平上,停留在义愤上,停留在黑幕小说的趣味上,或就事论事地、津津有味地描写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贪污受贿、腐化堕落的过程,或仅仅把政治理解为权力的操作,难以站到时代政治文明的高度,以整体性地把握生活和对政治文化的建构精神来统驭题材。在文学史上,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举出像雨果的《九三年》、斯汤达的《红与黑》、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米兰·昆德拉的《玩笑》,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等等作品,它们都含有很强的政治性,毋宁说是在写政治,但那是何等睿智的眼光,超越了题材表层时空的有限意义。应该说,近年来文坛上以张平、周梅森、陆天明为代表的一批作家的“官场政治小说”是引人瞩目的,他们的主要贡献在于,以作家的良知和正义感、使命感,无情地揭露和鞭挞了腐败现象,向世人展现底层大多数人的生存境况,进而思考中国当代政治体制与经济改革的矛盾关系,既思索政治体制对改革的影响力,同时探索伟大的改革对现存政治体制的反作用力。然而,必须看到,他们的作品包含着较强的新闻因素、政论因素及某些报告文学元素,近来更强化了“影视剧化”的因素,就其质素而言,不能说已经进入了揭示人的精神生活的深刻层面,也不能说已提出重大的时代性精神课题。我们的文学还缺乏真正意义上的高超成熟的“政治小说”。
三、书写风格的变化
在今天,几乎所有传统的书写方式和文学体裁都面临着危机,只是我们不觉得罢了;在今天,几乎所有文学领域的书写风格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只是我们尚未及时总结罢了。“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体上的变化归根结底还是社会生活的变化作用于审美意识的反映,过去这种变化被认为非常缓慢,现在不同了,由于时代变革生活的急遽和深刻,书写风格的变化似乎也加快了。这里仅就我突出感受到的几点谈些看法。
在叙事方式上,我们历来有一种对史诗和全景的膜拜传统,有一种把文学作为书记员和历史教科书的传统。恩格斯称赞巴尔扎克时说,“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前的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这些话对构成所谓巴尔扎克模式有重要意义。诚然,并不是作家的本意要把文学当历史来写,而是作品客观上具有了如此大的知识包容。但是,我们依然要问,在今天,这样的方式还有多大的存在理由,在传媒如此发达的情况下,文学还要不要把大量篇幅交给经济学、统计学或其他什么学?还有多少人希图从作品中学习到比职业的专家那里更多的知识?这是颇可怀疑的。因为知识的结构和意义发生了巨变,人们汲取知识的途径更多样了,从文学中获取的应该主要不是知识。
这里,我并不简单地认同那种排斥宏大叙事而提倡小型叙事的观点,我只是从生活现实中感到,人们对文学的需要变化了:现在更需要一针见血的东西,更需要拨动现代人深藏的心弦的东西,也就更需要给作品减负、减肥、瘦身了,因为人类知识的重负太大了。于是,在创作上,一种不以展开的社会生活面多么广阔为务,而是以集中的笔力深掘人性的作品出现了。像《许三观卖血记》、《白豆》等似乎就代表了这种简约的风格。记得四年前,正值世纪之交,长篇小说出现过一个竞写百年沧桑的热潮,几乎每部作品都是一百年的跨度,历时性的结构,追求宏大的史诗气魄,作者们为之耗费了大量体能和精力。应该说,力作也有,却很少。问题出在传统的创作方式与现实的文化语境之间的矛盾,作者的雄心壮志与读者的实际需要之间发生了错位。这一现象告诉我们,选择史诗性的百年小说是要承担风险的。家族小说的“硬化”有助于说明这个问题。家族母题中生发的家族小说本是我国文学传统中的强项,很多百年小说大都袭用家族小说框架,《白鹿原》的成功似更增长了作者的信心,然而,目前大量家族小说却陷入思想的贫瘠化和情节的模式化不能自拔,无非重复一些任人皆知的道理。但任何事物又都不是绝对的,比如新近出现的百年小说《水乳大地》,就重新召回了史诗型写法并取得了一定成功。
本土化写作的复兴和新探索,应该是近年文学书写风格变化的又一突出表征。自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借鉴外来形式也即“西化”始终是主导的倾向,现代意义上的新小说,无疑是在西化模式上建构的。民族化、民族特色、中国作风、中国气派,这些口号虽也提倡,总是断断续续,有时会成为保守主义的遁词。但当此全球化语境咄咄逼人之时,本土化写作和本土化风格则变得意义非凡。莫言在《檀香刑》的后记里说:“民间说唱艺术,曾经是小说的基础,在小说这种原本是民间的俗艺渐渐地成为庙堂里的雅言的今天,在对西方文学的借鉴压倒了对民间文学的继承的今天,《檀香刑》大概是一本不合时宜的书,是一次有意识地大踏步地撤退,可惜我撤退得还不够到位。”莫言的这些话不啻是一种宣言,代表的是一批作家的新追求。《檀香刑》就糅合了高密的猫腔,一种韵文。阎连科从《日光流年》开始了对河南方言的改造应用,雪漠对凉州方言的运用,还有毕飞宇在《青衣》里对京剧韵律的贯注等等。它们既非现实主义,亦非现代主义,把最洋的与最土的结合,把最传统与最现代的扭合,逐渐形成新的本土化叙述风格。这些追求加深了我们对“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认识。当然,这个“民族的”必须是开放前提下的“民族的”,而非封闭前提下的“民族的”。
我们还注意到,文学与影视的联姻、携手,正在极大地影响着文学的前途和命运。到底是影视拯救了文学,还是伤害了文学?这是一个需要深思的问题。虽然,因为“触电”使文学原著和作家本人一夜成名的故事并不鲜见,但在过去,一些清高的作家并不很情愿向影视靠拢,或者对影视能否真正表达他们原作的意蕴心存疑虑。为什么呢?因为文学是一种时间艺术,可以展开无尽的想象和精妙的心理刻画以及独白、对白、议论等等,影视却是造型艺术,一种视觉语言,毕竟有空间限制,它最需要的常常是一个诱人的故事加上一系列强烈的动作,因之大量的文学性因素被无情地过滤掉了。事实上,最精深的文学作品几乎是无法改编成功的。然而,影视的丰厚的经济效益和电子传媒的覆盖效益诱惑着作家,正在促使作家们为适应影视话语的要求来改变文学话语的方式,这种伤害是深隐的以致是致命的,但又无可如何,我们无法阻止作家们努力把自己打造成影视写手,也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小说以“分镜头化”的面目出现。我们还将尴尬地发现,越是这样的“长篇小说”,其发行量越是大得惊人。
四、人们到底最需要什么
要吸引住今天的读者很难。曾经有人统计过,电视节目倘若不能在三秒钟内吸引住人,观众马上就“跳台”,文学固然不至如此,但情形也差不了太多。书籍遭到冷遇的现象很普遍,读者中断阅读的概率在大大提高。今天作者年轻化,读者更在年轻化,他们在决定书籍市场的走向。似乎写沉重的不大行,写深刻的也不大行,深度模式受到了质疑,更受欢迎的倒是线索单纯、人物有趣、贴近心灵、引人入胜、轻轻松松的那种。《手机》即有此特点。据说它不“触电”,只能发行二三万,一触电,发了三十万册。人物性格刻画的深度变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出“状态”。我们有时会感到,在今天宫闱、反贪、侦破、言情、武侠等等,在热过一阵子后,似乎都走到头了,面临难以为继的困境。那么,什么才最吸引人,人们到底需要什么,就很值得研究。肯定地说,人们最需要的东西不止一样,应是多种多样的、丰富多彩的,举凡远古、历史、现实、政治、军事、道德、宗教、伦理等等,皆有可能成为热点。
前年,《激情燃烧的岁月》忽然热播,出人意料。事实上,作品描写的那个年代,对个人的自由和空间并不是很关怀的,由组织指定婚姻的方式甚至应当引起反思和批评。但是,人们看起来仍然兴致勃勃,为什么?是主人公的个性峥嵘,本色,亲切?还是人们发现,在物质极为艰窘的年代,人曾经那样真诚、那样纯朴、那样美好地活过?似乎都有一点。质而言之,因为它关注了人本身。这可能就是最需要的关键所在。对文学而言,最根本的应是关怀灵魂,关怀人的生存状态,以人为本。所以,我们是否可以说,人们最需要的是富于钙质的作品和呼唤真情的作品。文学缺钙,已成严重问题,所谓钙,不仅指人格、良知、正义,还应体现于钙质的本土生成。它是一些坚硬的质素。凡是揭示民族性格的作品,是有钙质的。文学的钙体现在作品的精神追求上,体现在作家的人格精神上,体现在对人的灵魂的关注上。另一方面,如有人所描述的,真情缺失、真爱难求、诚信危机、贞操淡薄,在此道德解构与重建的大背景下,人们渴求于文学的,无疑是真情。缺什么,就需要什么。问题在于,什么是真情,需要哪种真情:古典的、传统的、解构的、嬉笑的,还是世俗化的?那真是各有所需。
我们看到,今天的文学有形形色色的花色品种,但精神探求的力度不强,在许多重大问题上没有声音。不少创作者抢占市场的意识很强,沉思默想的劲道不足。作品缺乏思想的魄力和张力,仍是根本问题。许多作者热衷服务于大众、服务于市场、服务于都市、服务于消费,独独疲于思想精神的探求,以致缺少坚实的思想质地、缺乏整体性、缺乏“社会意象”。这也许就是我对当前文学审美趋向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