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到此为止，我的生活先后和四个女人发生过关系，她们分别是许花子、香草、侯小云和黄杏儿。许花子是可以和我一起上天的人，香草和侯小云上不了天，当然她们也想上去，但是只能够在半空中折腾，香草还为此送了命；黄杏儿与她们都不一样，她从来不提上天的事，甚至从来就不管什么天不天的，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独自望天的样子，她甚至连头也不愿意抬一回。刚刚结婚的那阵子，我还希望她能够喊叫几声“天啊”什么的，为了能听到她的喊声，我就引导她喊：“天啊，天！”可她推了我一掌，骂道，叫什么叫啊，叫丧啊！黄杏儿就是这么一个人，她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有时我不禁想到，黄杏儿大概是条沟渠，俗话说得好，天上下雨顺沟流，所有的雨水都汇集到了这里，许花子、香草和侯小云也都汇集到了这条沟渠里。
我去上面开会，白胖子白书记笑道，哟，新郎倌来了！来，对领导们汇报汇报你最近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听说，你想栽树是不是？他问。
我说是的。
白天栽还是晚上栽？有人在一边讥笑道，每天栽几棵啊，傻村长？
我回答道，漫山遍野。这个词我是听父亲说的，现在我学着父亲的腔调和动作说道，现在我讲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我父亲了。
白书记拍了拍我的肩膀，有志气！傻村长，他说，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基层干部，如果我们在座的所有各村的村长们都能够像你一样，那么我们的国家不就是人间天堂了么？大家说是不是？
我说是。
但有人却说，我前几天路过你们村的时候还见到那山上是光秃秃的呢，光说有什么用！
是啊是啊，下面的人都这样应和道。
白书记说，树嘛肯定是要栽的，据我所掌握的情况是，傻村长去年就有个这个计划，只是由于一时半会儿弄不到树种而搁浅了，是不是这样？
我说是。
但有人却说，傻村长的父亲不是挺有能耐的吗？怎么会找不到树种呢？
是啊是啊，下面的人齐声应和道，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白书记说，大家不要笑，树种的事傻村长肯定早晚会解决的，等你的树栽上以后，我们组织大家到你们参观，好不好，傻村长？
我回答道好啊。
如果没有开过这么一个会，我恐怕已经忘记了栽树的事，但现在经过白书记的提醒，我又产生了栽树的热情。回去后，我急忙来到山上实地考察了一番，我对那些裸露在外的红沙们笑道，看你们还能张狂多久？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给你们穿上一层衣服的。我想象着山上长满大树后的景象，树枝不仅会覆盖住这些难看的沙土，而且还能重新将这面被移走的山头衬托起来，与那面山头连在一起，这样岂不是就能够恢复它原来的面貌了么？而且，这些树木长大后是否可以考虑用它们做一架天梯呢？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咧嘴笑了起来。我在山坡上东瞅西看着，太阳正在落山，村庄里已经有炊烟在飘了，我听见有个女人扯着嗓子在喊叫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自从遭受去年的那场雷击以后，我们村的人说话都变成了大嗓门，即便是面对面讲话，也是这样的。我听见另一个人在喊另一个人。喊叫声交织成一片，在山下面跌跌撞撞。我慢慢走下山来，在山脚下的路边又回头看了一眼山顶，太阳已经落进了西天，天上红彤彤的，好象有人在山那边放火。
吃晚饭的时候我对父亲咕囔道，树还是要栽的，上面的领导要来参观呢。
父亲刚起床，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这是好久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他白天躲在家里睡大觉。我心想，你倒好啊，我一出去你就躲在家里睡觉，连牛也不帮我放一下。进门前我去牛栏看过，两头牛都瘪着肚皮，看见我后它们的眼里泪汪汪的。我问黄杏儿为什么不把牛拉到山上吃草，她说没时间。没时间？呸！我在心里朝她脸上吐了口唾沫，我看见她的脸上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栽吧，父亲瓮声瓮气地说道，不过，树苗问题怎么解决？
我扒了口饭，回答道，我去找许花子。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吃完饭，他就出去了。
秋天，我扎了许多稻草人，把它们插在田地里。这活儿还是以前怀堂老爹教我干的，他去世后全村就只剩下我的稻草人扎得最好了。每年作物成熟的季节，就有许多人家请我去给他们扎稻草人，这是我在这个世界最能赢得别人赞誉的一项活计，我为此获得的赞美声比用泥巴捏造玩具还要多。我把扎好的稻草人插在麻雀成堆的地方，在风中摇晃着胳膊和头，远远看上去，它们就像是我自己。
7
我是在秋收结束以后进城的，回来已经是腊月了。进村的时候我听见人们聚在那棵冬青树下面“悄悄”地议论什么，他们自以为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在我听来声音却是很大的。我几乎毫不费力地就听出了他们议论的内容，他们说，“明清又活过来……”。这是什么话呢？明清死了几年了怎么可能又活过来了呢？我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就站在那里装着打量冬青树的样子，侧着耳朵继续听下去。这些嚼舌头的人个个脸上都带着诡秘的表情，其中有一个女的瘦得皮包骨头，像只挂在屋檐下的风干鸡，在傍晚的风中荡来荡去的。我认识这个女人，她是黄树林的老婆、黄老三的娘、香草的婆婆，是我们村最擅长扯是拉非的人。我听见她嘴里突然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一边笑还一边用鸡爪似的拳头捶着自己的后背，笑完后她打了个嗝，我闻到一缕腌韭菜的气味在风中盘旋。渐渐地，我听明白了他们交谈的大意，他们的意思是：我现在的穿戴包括走路的样子都和死去的明清像极了，也许是明清的鬼魂附体在了我的身上呢，他们说，当他们远远看见我从田间公路那头走过来时，还真以为是明清回来了啊……
我怎么会像明清一样呢？明清是个什么样的东西难道我不比你们清楚么？我有些窝火，但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我得先回家去看看。
从村口到我家并没有几步路，但那天我走到半夜才走进自家的大门，沿途，不断有人拦住我的路要求我到他家去“坐坐”，反正是农闲季节，加上又是晚饭前后，大家的屁股都似乎变沉甸甸的了，一坐下去就难得爬起来。我记挂着父亲和黄杏儿，每“坐”一会儿就嚷着要走，但刚刚好不容易从一户人家里走出来，又马上被另一户人家拉进了屋。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他们问我这段时间都在城里干什么，我回答说上班呢，他们就笑，笑过后又问我上什么班，我说上班呗；他们见问不出什么名堂，就说这次回来了你肯定是不会再去了的，是不是？我说，怎么不去了？过完年我就走。就你一个去，不带杏儿一块进城？他们问。我说，带她去干什么，我们老总说了，开年后就让我负责在村里招一些人进公司做工呢，又不是招人去做饭！本来，这话我是不该现在说的，我是准备在和父亲商量过后再说的，但现在经不住人家这样问来问去的，就顺口说了出来。这下惹了麻烦。消息总是长了腿子的，尤其是像这样的好消息，不仅长了腿，而且还很有可能长了翅膀呢。“快来呀快来呀，傻村长回来招工了！”消息扇动着翅膀盘旋在夜空中，很快那家人的房屋便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罗和尚和徐锤子也是听到消息后才跑过来的，他们毕竟是村委会的干部，三步两步就走进了人群之中，三下两下就扒开了苍蝇一般围在我身边嗡嗡叫唤的男男女女，他们说，都让开些，你们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晓得心疼人呢，人家傻村长刚刚从城里回来，连自己家里都还没有来得及回去看一眼，就被你们这帮东西整成了这个样子，象话吗？都给我回家去！等我们村委会商量好了之后再通知大家，去去去，一边去！
我就这样被他们一左一右地搀着肩，从人群的包围中走了出来。走出好远了，我仍然听见人们在我们身后议论，人模狗样的，狗仗人势！他们在黑暗中骂道。我问罗和尚，他们这是在骂谁呀？徐锤子回答道，都骂。
罗和尚和徐锤子并没有直接把我搀回到我的家里，我们在村中间的一条巷子里面拐了个弯，不久就拐到了一口水井旁边，我一看，怎么来到罗和尚家里了呢？我正准备问，台阶上的大门吱呀打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道，稀客呀，快进屋吧。随后，我又听见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村长啊，你真是贵客，我们轻易请不动你呢，罗和尚说，这下好了，先在我家休息休息，咱们好好喝几盅。
就是，徐锤子讪笑道，然后扭头对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先前给我们开门的女人说道，家珍，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打盆水来给村长烫烫脚！听徐锤子的口气，这个名叫家珍的女人好象是他的媳妇一样。
但罗和尚却笑道，我老婆，家珍，你见过的。
见过？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女人的身影却真还有点眼熟，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忘了？贵人健忘啊，罗和尚说，你再想想看，去年，她还去过你们家呢，差点就成了你的媳妇。
前年吧？徐锤子在一旁提醒道。
哦，是前年吧，反正家珍去过你们家，是我带过去的呀，罗和尚说，本来呢我是准备把家珍说给你做老婆的，结果你看不上眼，所以嘛，我后来就把她留下来给我做老婆了。
我想起来了，这女人就是罗和尚的那个什么远房表妹，那时候我母亲还对她非常中意呢。我笑道，原来是这样啊，你罗和尚终于开荤了啊。
可不是嘛，徐锤子说，反正现在解放了，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一样：和尚尼姑翻了身，解放以后结了婚……
“去你们的！”徐锤子正摇头摆尾地唱着，家珍掀开门帘进来了，嗔骂道，你们这些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村长可不是坏东西，家珍你莫把话说绝了！罗和尚说。
家珍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弯腰将一只脚盆端到我面前，捋了捋袖子，说道，来，我来帮村长洗脚吧。接着，不由分说就替我脱掉了皮鞋，边脱边啧啧道，好漂亮的皮鞋呀。脱了皮鞋接着脱袜子，边脱边啧啧道，好舒服的袜子啊。脱了袜子后她把我的两只脚揣在手心里，捏了捏，啧啧道，好白的脚啊。
徐锤子对罗和尚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站起身来，说道，村长，你先慢慢洗，我们先出去一下，通知一声你父亲，说你回来了。我还有来得及说什么，他们就朝外面走去了，走到大门口，罗和尚又回头来叫了声“家珍”，我隐约听到他对家珍吩咐道，一定要把村长“侍侯好”。
他们一走，屋子里面就安静了下来，只听见盆子里水的晃动声。家珍把我的脚后跟抵在她的膝盖上面，不断从水盆里用手掌舀水浇淋在我的脚板上，一边浇还一边揉搓着，水有些烫，浇着浇着就不怎么烫了。家珍把我的脚小心地放进盆子里，问道，还烫么？我摇了摇头。我看着面前的圆脑袋，圆脸，还有圆圆的屁股，她蹲在我面前，屁股大得像一面锣鼓，我忍不住想伸手去拍打那面鼓一下。我拼命地咽了咽口水，看见她的膝盖头已经打湿了一大圈，我说，你去炉子边烤一烤吧，小心感冒了。家珍笑道，你还很会关心人嘛，说着，她一扭屁股就旋转到了炭火炉子边。我是让她烤膝盖，她怎么却烤起了屁股呢？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但很快我便止住了笑容，因为我看见她的屁股下面冒出了一缕缕蒸汽，我说，小心着火了啊。怎么会呢，她说，里面都湿透了。我问，不是膝盖打湿了吗，怎么裤子里面全都湿了呢？我还骗你不成！家珍说着，就解掉了裤腰带走到我面前，说道，不信，你伸手进去摸摸。我犹豫了一下，就把手从她的裤带下面伸了进去，果然，我摸到了一片湿漉漉的东西。在我摸的时候，女人浑身扭动着，嘴巴里呼出来大团大团的热气，并发出一阵“咦哦哎哟……”的哼哼声。“我可受不了，村长！”她翻着白眼，鼻歪眼斜着叫道，“哦，瞧你摸到哪里去了？啊……”
罗和尚进屋的时候，我的手还在家珍的裤裆里面放着，而家珍也还在那里嘟嚷什么。罗和尚看见我们狼狈的样子，就笑了，他说，我让你给村长洗脚，你怎么给村长洗手了？说着，他用力拍打了一下家珍的后脑勺，没用的东西，你看看，盆子里的水都冷了，我怕你是想给我们村长洗感冒呢！他骂道。
徐锤子拎了一只塑料袋子进来，他把袋子撂在饭桌上面，看了看我们，说道，家珍啊，去去，赶快去做几个菜来，我们要陪村长喝酒呢。
我问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徐锤子回答，好东西。罗和尚讨好地将袋子打开，让我看了看，我一看，里面是几个黑坨坨。什么东西？我歙了歙了鼻子，问到了一股臊味。锤子留着一直舍不得吃，今天终于逮到了个机会，能与村长分享是我们的荣誉啊，罗和尚说。我说，还是你那头种猪身上的么？不是送我们吃过了吗？徐锤子就吃吃地笑，笑过后回答，那回给你们的东西是假的，这回才是真家伙。说完，他对罗和尚说，你的那根鞭子呢，赶快拿出来呀！罗和尚就进屋拿去了。徐锤子解释道，他上回送给你们的那根驴鞭也是假的，真的他舍得？他自个儿留着呢！说话间，罗和尚已经拎着个长家伙走了过来，徐锤子接在手里，送到我的鼻子底下让我闻，香吧？他说，这条驴鞭我动过好多回心思了，可和尚就是不让我看一眼，珍贵得像命根子似的，和尚啊，快去催催家珍，我已经等不及了！我也等不及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父亲啊，他们骗了你，你却信以为真，你真是个大傻瓜！想到父亲知道真相后气急败坏的样子，我脸上就浮出了笑容。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坐在火炉边等我回家，与他一道坐在火炉边等我的还有黄杏儿。等到半夜时，黄杏儿可能实在是撑不住了，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叽咕道，算了吧，咱们睡觉去吧。父亲没吭声，他弓着腰盯着炉火，怔怔地想着什么心思。要不，我先打盆水来给你洗洗脚？黄杏儿又叽咕了一句，然后就转身去打水。水盆端来后，她先替父亲脱掉鞋子和袜子，边脱边抽鼻子，怎么这么臭的脚！她说。父亲瞪了媳妇一眼，说道，就你香，你是香饽饽！说着，就把脚放进了盆子里，嘴里发出一声惊叫：你想烫死老子啊，你这个臭婆娘！黄杏儿讥笑道，像你这样的死猪还怕开水烫么！父亲恼火地一脚踹翻盆子，水泼了出来，打湿了他自己的鞋子和袜子，也打湿了黄杏儿的鞋子。她一扭身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所以，我回家的时候才只看见了父亲一个人坐在火炉边生闷气。
我打着还没有完全消化的驴鞭嗝和猪腰子嗝，歪歪斜斜地走到父亲面前，我说，我回来了！
父亲翻了一眼，就那么快速地翻了一眼后，又更加快速地耷拉下眼皮，他连屁股也没有挪动一下。
我说，回来了！
父亲仍然没吭声。
我说，我吃罗和尚的驴鸡巴和徐锤子的猪腰子了，好吃啊！
父亲这回说话了，他说，傻瓜，你醉了，去睡吧。
我扶着墙根走进卧房里，卧房的门竟然敞开着，我拉开灯绳，看见黄杏儿脸朝内墙睡在床上。滚出去！她说，你这个老不死的臭流氓，你今后休想在挨近我的身子！说着，她像刺猬似地蜷成了一团。滚开呀！她见我坐在了床沿上，就叫嚷起来，听见没有？我叫你滚开呀！天打雷劈的，不要脸！她骂道，看你儿子回来后怎么收拾你！
我越来越不明白黄杏儿的话了，于是就说道，我回来了，是我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