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的经过本不该是这样的，曹冈说。
那狗娘养的居然对米娜动手动脚。他也不打听打听，天地迪吧没我们兄弟罩着，还不得乱了套。我过去推了他一把，这兔崽子还打肿脸充胖子。我老实不客气地一巴掌扇去，然后我们四五个人围上去一顿好打。他那哥们吓得脸都绿了，好不容易讨饶着才拉走那兔崽子。当时，我也不知道已经把他的鼻梁骨打断了，只是觉得痛快。看着他捧住胖头鱼般胀大的脑袋，逃命似地跑出天地迪吧，我们才兴奋起来，兄弟几个说笑着去了夜排档。没想到那兔崽子报了案，你们的人就把我带了进来。
事情远不是曹冈说的那么简单。这一查就查出曹冈吸了毒，治安大队把他转交给禁毒大队。禁毒大队长王明见到我时说了一句话，没想到你的小舅子吸上了，这可是你立功的机会。以前我们在城关派出所共事，一个副所长一个副教导员，相互之间口无遮拦，可现在我没心情跟他调侃，只顾着打手机和曹福农商量。曹福农一听就恼火，大骂没有这个儿子！譬如生下时落在板坑里淹死了，曹冈的事他死活不管。曹福农的脾气就是急，什么事也等不得。刚出锅的红烧鱼没放葱花，他会放下筷子跑去菜场买回葱，然后再拾起筷子吃饭。我又偷偷和吴桔丽说了这件事，她说，他爸反正死活不管了，他也譬如没有这个爸。耀武你对这事内行，能想办法一定要帮他度过难关，实在没有办法就让他少吃些苦头。我知道，初吸者如果没有上瘾，进戒毒所一般三个月就会戒掉。再吸的话，就可以送去劳教了。我最后征求曹珏的意见，曹珏说，一定要让他好好戒毒，毒没有戒尽就永远不要放他出来。我只有他一个弟弟，将来爸妈老了还得靠兄弟。兄弟吸毒废了人，爸妈会承受不了的。
我向禁毒大队了解处理情况，王明说，曹冈肯定是要送戒毒所强制戒毒的，他自己承认总共吸了两趟，时间不长，我们化验小便的结果证明他毒瘾还算轻，可以强制三个月，也可以强制六个月。我问三个月能彻底戒好吗？王队长说，三个月应该够了，但是吸毒者的复吸率很高，出来后能保证不吸实在太难了，王明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小舅子这回算是葬送了，这毒品谁要是染上，没有钢铁的意志力是不行的。我说，好吧，那就强制六个月吧，省得他不当一回事儿，以后的事情谁能料得到。
王明说，我们队里明天一早送一批人过去，你要不要见他一面？我又给曹珏打电话，想让她也过来看一下，曹珏说，我下午还有二节课，阿冈也太不听话了，惹了这事谁也侍候不起。爸妈为他吵得家里鸡犬不宁，他倒是满不在乎，还吸毒，我想还是过些天去戒毒所探望吧。于是，我偷偷接了吴桔丽去看曹冈，曹冈轻描淡写，一副冤枉相，才吸了两趟嘛！吴桔丽满面泪流，不停地骂他，短命鬼不想做人了，你想害死家里人啊！曹冈听得生厌，举着手拷推母亲快些回去，招呼我说，姐夫你快些带她回去吧，我妈来看我特让我心烦，有什么好哭的，进去戒了不就又好了，花不了你几个钱。我看不下去了，拦了吴桔丽退到门口，吴桔丽忽然挣脱我，敏捷如豹般溜进了房间，抓起曹冈戴着手拷的双手，说，你进去千万要把毒戒了，在里面要吃饱饭，别受人欺侮，钱不够用我过些天让你姐夫送来。
吴桔丽坐在驾驶副坐上，不住地抹泪叹息。我想找些话来安慰她，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这个小舅子也真是不争气，摊上了腰缠万贯的父母。他们就是成天躺在家里，光拿商业街三间店面屋的房租，就可以天天有鱼有肉，何况父亲精于理财，将手头的几十万现钱借给可靠的生意人，每个月吃吃利息就抵得上好几个人起早摸黑地上班，母亲又善于持家，将五层的立地式住房辟出楼顶二层出租，又张罗着在底楼开了间糖烟酒店，每天变着花样买小菜吃，也总是月月盈余，积蓄可观。父亲和母亲各自掌管自己的经济收入，日子过得美滋滋甜蜜蜜，姐姐曹珏又孝顺听话，师专毕业后分配永宁二中教书，文文静静，大家闺秀般讨人羡慕。
曹珏嫁给我时，曹冈初中刚毕业。三年后，我升了城关派出所副所长，曹冈也被招进了巡逻队。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儿，巡逻队员虽不是正式编制，可是扫黄打黑，抓赌捉贼等事情，他们往往冲在最前面。有时候，他们还真能够一手遮天，他们直接参与这些事情的处理，加上有时疏于内部管理，所以难免会养成他们种种不良习气，诸如暴力逼供，私通三陪女，包庇不法老板等等。我负责警务区工作，巡逻队归副教导员王明管。一年后我调离了城关所，到乡镇去当所长，所以对于曹冈的变化，我无暇顾及，反而有时替他在领导面前暗示关系，以求得他在工作上的重用。
直到有一次在丈母娘家吃饭。曹福农喝了点酒，红着面数落曹冈，你整天整夜不回家，每个月不见拿出一分钱到家里，还偷着向娘讨钱花。20岁的人了，还不知道积钱。听说还在外面有女人，花天酒地唱歌跳舞。我就是有再多家产给你，也经不住你大手大脚天天潇洒啊！曹冈瞪起眼问父亲，谁说我外面有女人？我几时在哪里花天酒地了？你那两个钱别以为我想得困不着觉。
你有本事再讲一遍，曹福农酒碗砰地一声礅在饭桌上，沙锅鸭上反扣着的五个调羹七仰八叉地跌进汤里，让人无从下手。曹冈却不怕他，眼睛看着母亲和姐姐从沙锅汤里捞调羹，嘴巴却仍旧不停道，你自己整日牵条狗荡来荡去，还盯不住一条狗咬了别人，赔钱输礼，让邻居笑话。我见他越说越远，赶紧喝曹冈闭嘴，不然的话，曹福农手上一双油渍渍的筷子，早已直嗖嗖地飞到曹冈脸上。
曹福农唯一的爱好就是养狗。牵着一条凶神恶煞似的比特狗，和狗友们斗狗，一手拉着铁链，一手指挥自己的狗厮咬对方，直咬得一方狗头鲜血淋淋，惨叫连连。他们才互相拉开斗性不减的两只狗，各自给狗打针上药，包扎伤口。曹福农说，当他的狗咬败了对方的狗时，那是他人生的最大快乐。平时在家，曹福农早起晚睡，牵着比特狗放尿放屎，他心甘情愿，还说这是锻炼身体。高血压在身，牵着狗出去走走会有利身体。比特狗的吃食，曹福农特意买了个小电饭煲，专门给它烧饭。猪肺头、肉骨头时常整锅整锅地准备着，隔三差五给狗补补身体，我从来没有见过曹福农自己动手烧过一次饭菜，却经常看到他满头大汗地给宝贝狗烧狗食。任何人只要谈到养狗的事情，曹福农便会双眼放光，津津乐道。哪怕是一个要饭的在门口逗狗，他也会引以为知己地和他说不歇。
曹冈这样揭父亲的痛处，曹福农自然恼羞成怒，要不是我在中间拦着，父子反目成仇的场面不知会怎么收场。
父子俩吵架的后果，曹福农心里有气存心不理曹冈，曹冈乐得无人管束住在外面自由自在。曹福农想，你总有求我的时候，曹冈想，你别老想把自己当成皇帝。
（二）
吴桔丽回到家时，曹福农正在底楼后间拿着一次性针筒，低着头从小药瓶里抽针液。知道吴桔丽回来了，曹福农背对着她骂道，人死哪里去了，店没人管做什么生意，要不是虎子关在后间听到前间有人叫起来，东西不被人拿光才怪。吴桔丽走进店间一屁股坐在矮凳上，心里盘计着这事该怎么向曹福农说。
她知道曹福农与儿子已是水火不容，一旦曹福农的话儿子不听，他就要打要骂要轰人，儿子在家实在呆不下去了，就只好在外面混，好好的人在外面活生生被混坏了。儿子有家归不得，曹福农却整日蹲在家里养狗，养条凶神恶煞在屋里，一不小心就要咬人，他还给狗打针吃药，洗澡梳毛，甚至连菜蔬冷了给狗吃也心疼，非要放到锅里热热。难怪隔壁邻舍都说曹福农待狗胜过待儿子。
曹福农一手提针筒，一手将狗从铁笼里牵出来。喝道，虎子，趴下！狗就温顺地倒在他的脚边。曹福农提起一口狗耳朵，将针头轻轻地注入狗的后脑。然后，他放下针筒，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白色的药片。又喝道虎子，起来！狗就撑开四足，一骨碌站起不住地抖擞狗毛，狗尾巴不停地摇摆着，狗鼻孔里还发出呜呜地哼声。曹福农蹲下身子，左手轻抚着狗头，右手将那粒白色药片使劲往狗嘴里捅，狗翘起头打开嘴，吐出腥红滚烫的舌头，涎水嘀嘀嗒嗒掉落在水泥地上。曹福农捅了一会儿，才将右手收回来。甩了甩手上的涎水。狗鼓起喉咙死劲地下咽，好久才将药片吞了下去。曹福农这才满意地拍拍狗脑袋，拉紧铁链把狗关回铁笼里，去楼梯下的卫生间洗手。
吴桔丽对这一切太熟悉了，只是今天看来，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对一只畜生这么爱护的男人，怎么对自己的亲人就那么冷酷呢？那天上午曹福农不知什么事情出去了，狗就拴在铁笼旁的锁环上。吴桔丽听到后间的狗叫得厉害，走过去看看，平常这只狗见到猫或其它同类的狗就狂吠不息，龇牙咧嘴地扯破喉咙，直到眼前的猫溜走或狗被牵走，它才余怒未消地低下喉咙。吴桔丽打开后门望了望，没有东西。再回头看看狗，仍旧发疯似地狂叫。吴桔丽学着曹福农的样子，嘴里喝道，虎子，敲死！并挥起拳头，远远地停在空中，谁知狗非但没有止住讨厌的叫声，反而冲着吴桔丽拼命地叫起来，一声尖似一声，咧开锋利的牙齿，猩红的狗舌头一伸一缩，仿佛随时都会发动攻击。
吴桔丽吓了一大跳，骂道，无生野熟的畜生！我还天天烧饭给你吃，好歹有一日敲死你烧熟了吃。狗好像听懂了吴桔丽的话，突然搭起后腿往前一蹿。吴桔丽哎哟妈呀，来不及躲闪，狗嘴已经结结实实地咬在她的小腿肚上。正当吴桔丽感到钻心般疼痛，叫天喊地拼命用双手捶打狗头，曹福农出现在了门口，只听他喝道，虎子，趴下！狗咬住吴桔丽的牙齿一松，就乖乖地趴在地上，摇着尾巴拖着舌头，等着这个唯一的主人过来拍拍它的脑门，夸奖它的勇敢。曹福农果然怜爱地过来拍拍它的脑门，捧起狗头仔细地检查有无伤口。在确认狗没有被捶伤之后，他才回过头对一脸痛苦地抱住小腿肚坐在地上哼哼的吴桔丽说，不就是几个牙齿印吗，咬出了血用药水清洗清洗，过两天伤口结疤就没事了。
见吴桔丽还坐在地上哼哼，曹福农有些不耐烦了，说真有那么痛吗？吴桔丽咬着牙齿说，牙齿印咬得红厉厉地，你咬咬看痛不痛！曹福农说，谁叫你吓唬虎子了，平时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打它吓唬它，所以虎子才要咬你。为什么虎子从来都不咬我，总是你自己的心肠不好！吴桔丽痛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见曹福农还在一边说些风凉话，心里就更加难受了，在他眼里自己还不如一条狗，整天烧饭洗衣地侍候你不够，还要侍候这条没良心的畜生。曹福农一边亲亲热热地牵着狗出去，一边冷冷地冲吴桔丽说，还不去自己冲洗一下，难道要我帮你不成？
吴桔丽被狗咬了，曹珏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才知道的。曹珏和我没要孩子，我调去乡镇任派出所所长，天天早出夜归，所以午饭她就蹭在娘家。看到母亲绾起裤管，露出红厉厉的牙齿印，曹珏坚持要送她去防疫站打预防针。曹福农未置一词，只是冷笑。起初吴桔丽也不愿去，曹珏说，妈你是人命重要，还是钞票重要？曹福农想要说什么，呶了呶嘴咽下了，他怕女儿戳他的心。
曹珏一直是曹福农的心头肉。从小到大，女儿是事事听话，事事顺他的心。就连找对象，也是他替她张罗的。我起先只是城关派出所一名普通民警，曹珏是永宁二中的语文老师，按说曹福农是不愿意的，曹珏身材高挑，皮肤白净，五官端正，性情温和，长得没挑了。加上家境优厚，教师身份，在众人眼里是一粒夺人眼目的珍珠。男人只要见了就没有不羡慕的。曹福农对女儿的婚事是一百个不放心，便宜了哪个毛脚女婿是次要，重要的是找的这个女婿要有政治前途，将来能给全家带来福气。那时，我刚立了功在所里深得领导赏识，政治前途一片光明。于是，在曹福农的安排下曹珏开始和我交往。一切都像曹福农预想的一样，我们发展稳稳当当，仿佛两条原来不相干的河流，现在中间开掘出一条渠道，于是水和水便融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彼此了。我的政治前途也蒸蒸日上，28岁升了派出所所长，成为全局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
对女儿的这段婚事，曹福农更是一百个满意。他经常告诫狗友们说，在如今这个社会里，不交几个公安朋友是吃不开的。狗友们会竖起大姆指夸他，老曹你可真有福气，女婿年轻轻就当了所长。你进派出所不就跟进了自己家一样，兄弟们以后有事情找你帮忙，曹大哥可千万不能忘记呀！
（三）
曹冈进戒毒所的第一个周末，我和曹珏决定去探望他。当然，更想去看曹冈的是吴桔丽。她不敢自己去，怕曹福农知道了会和她闹。儿子和丈夫彻底闹翻，使得她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两边都是她的疼痛，除了默默承受，她只能寄希望女儿和女婿。
戒毒所离城关30多里，依山傍水，空气清新。如果不是在公路岔口竖着戒毒所的路牌，我们还真以为是要去度假村或疗养院了。由公路拐进一条幽静的乡间柏油路，夹道是高大的白杨树，将上午的阳光静静地遮掩，经过一座桥后，路的一边是毛竹山，满眼的青翠像绿毯一样铺展在绵延的山坡上，另一边是一条宽大的溪坑，清澈的溪水缓缓地流淌，灰白的溪石裸露在阳光下，散发出慵懒的气息。
我们到戒毒所大约是九点多钟。我跟戒毒所没有直接工作联系，赵所长只和我见过几次面。但他还是很客气地在办公室接待我。我说来探望一个叫曹冈的人，上星期刚送来，他说这个时候新来的这批人正在院子里放风。他拿起电话马上替我安排。
在戒毒所的接待室里，我和曹珏见到了曹冈，脑袋像刨光了皮的芋头。曹冈一进来就跟我讨烟抽，点上烟的第一句话，他说，姐夫，你让他们关照我一下，给我换个人少的小间住。然后，他对曹珏说，姐，你给我300元钱，天天吃大白菜，我的牙齿都快没力气了。第三句话，其实我只吸了二次，没有上瘾的，在这里关三个月就能彻底戒好了。
我和曹珏最关心的是他怎么吸上的，他在这里的生活起居，赵所长已经向我介绍过了。曹冈明白，我在禁毒大队了解的情况，还需要他的细节补充。他只有详细地说清楚每一个细节，当所长的姐夫才会相信他，姐姐才会相信他，母亲也会相信他，曹福农最终会相信他。
曹冈就这样开始了他的叙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