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笔录做完之后怎么处理？”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他头也不抬：“背景调查。”
“那得多久啊？”
“看情况了。”他说，“我们有权留置任何人二十四小时，如果没调查清楚，还可以延长二十四小时。”
我一惊：“啊，两天？会被收容后弄去筛沙子吗？”
他又说“看情况了”，补充：“收容对象是指无身份证无暂住证无用工证明的人，也就是大伙说的‘三无’人员。”
我心里一乐，这不给我量身定做的吗？够TMD温馨的。我佯装镇静：“您看我这情况呢？”
他机械地说：“我哪里知道你什么情况啊？这不刚开始调查吗？”
我说了我的情况，我一再说我是良民，我强调说我是应出版社要求来北京的，要求打个电话。我做信誓旦旦状，腆着脸说：“我一办完事，马上滚出北京。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这个警察笑起来：“您还挺逗的啊，我可不敢拿您当个屁，再说，就算您真是个屁，领导不让放，咱也不敢放，破坏空气不是？”
他继续埋头查找资料，不理我。我抱怨：“北京怎么这么虚伪啊？满大街都是‘北京欢迎您’，来了就把你抓起来，这叫引蛇出洞啊。”
“别乱说啊，我们怎么抓你了？我们是请你们来的。北京对所有人都敞开大门，问题是您得合法居住。”他扫了我一眼。我连连称是，并说还是首都警察素质高，要放到外地，我早趴下了，趁机再次要求打电话。
“瞧您把警察看成什么人了？”警察豁然一笑，朝电话指了一下。
我找到天宝，三言两语说了情况，他说马上就过来，随后我被送回铁笼子里等待发落。那个偷车的已经被弄走了。燕子惊恐万状地看着我：“你怎么回来啦？我以为你出去了。”
“快了，有人来救我了。”我说。
“那我怎么办啊？把我也一块救出去吧。”
“我出去再想办法。”
“一定救我啊老大。”燕子一再央求。
天宝的名片和大大咧咧的样子很管用，看见我成了笼中之物，他觉得很好玩似的：“呵呵，这下踏实了吧？去筛筛沙子也算为首都建设作点实际贡献。”
还好，黑暗掩饰了我的窘迫。保安放我出去，燕子跟来被轰回去了。到外面房间后我让天宝把燕子捞出来，旁边警察说少管闲事，天宝也说你先自保吧，她又不是你老婆。我想拿回手机，警察要我先办暂住证，我垂头丧气地跟天宝走出这个基层专政机关。我感慨：“没招谁没惹谁，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天宝笑言：“这也是你难得的生活经历。”
“这样下去迟早进去，得赶紧干点实事了。”我顺势说。
天宝又问我还有钱吗，我咬着牙说暂时还不要。我留他吃麻辣烫，他说他还忙，先走了。他走时警告我赶紧把暂住证办了，下次要是找不到他就麻烦了。在理发店门口，我遇到了刘晶，她说她也刚被救出来。
我拿到证件快照后，匆忙赶往那个基层专政机关。看墙上玻璃框里的法规条文，暂住证分为ABC三种，C证是发给来京不满一年的非三无人员（重点防范对象）；另外两种明显体面得多，尤其是A证，光有房产还不行，还得有巨额投资；要么撞了大幸，做了北京人的媳妇或姑爷。我递上表格，开玩笑：“大哥，贱民也分等级啊？”
“叫谁大哥呢？”柜台后面无表情的“制服”不悦地问，我听了声音，再扶了扶眼镜，才发现是个女的。
我赶紧以自嘲的方式道歉：“对不起，眼睛度数又上升了，您头发也太短，看着真精神啊。”
“一百八十八块。”她冷冰冰地说。我媚笑着问：“A证还是B证啊？”
“C。”
我献出真挚的笑容：“不愧是警察，火眼金睛，一眼就把我归入最下贱的一类。”
“怎么叫下贱啊，我可没那么说。”她慢吞吞地敲键盘，一边冷冰冰地问我供职单位，我随意说出天宝的出版社。她磨蹭了一会儿，向我扔来一张单据，不错，一百八十八大洋。这时，你除了单据连同她的鄙夷照单全收别无选择。
就这样，我这个到北京晃荡了半年的外乡人，终于没逃脱首都人民群治联防的天罗地网。这证件和我的下岗证一样漂亮，硬壳扎扎实实，印章威风凛凛，还多了个C！这证和下岗证的叫法不同含义殊途同归——此人算个屁。这世界需要绝对太平，你的存在就是危险。
我给梁顺子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让公司开个证明，拿到暂住证前也许管用。取回手机，我还得救燕子。我考虑再三，决定给那个做笔录的警察意思意思，此人面善，不怎么端架子。我买了一包烟，将二百块钱塞在里面。我径直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正玩电脑游戏。说了几句废话，我趁着没人，将香烟塞到他手里，耳语道：“谢谢帮忙了，这烟您就留着自己抽吧，——自己抽啊。”
他低头看了看，若无其事地将烟塞进了口袋。我于是说燕子的事情，他心照不宣地笑笑，然后说：“你先回去，她十分钟后准出去。”
我道谢，走人。我在这个基层专政机关外面的树林里溜达了一会儿，果然看见燕子和那个警察说说笑笑走了出来。我们打了一辆车，几分钟就赶回了“家”。在车上，她那欢天喜地一惊一乍的样子就像劫后重生，弄得司机都莫名其妙。一回“家”，燕子就仰卧在她的那个双人床垫上咯咯地笑个不停，双脚啪啪地拍打着床垫。我一阵莫名感动，笑骂道：“你疯了吗？”
“哈哈哈，还是这个床垫子舒服啊！站了四个小时，脚都肿啦。”
“算你幸运，可以依法留你二十四小时，再延长二十四小时，再送你去筛沙子，最后遣送你回去。”
“谢谢你老大！”她爬起来说，“我们庆祝一下吧。”
“怎么庆祝啊？都弹尽粮绝啦。”我一脸愁容。她向里面挪动了一下身子，拍拍垫子，我坐下，她拉住我的手放到她脸上：“我们做爱吧。”
这建议把我吓了一跳：“你没说错吧？”
她满脸红晕，眼神迷乱，点了点头。这事太突然，跟TMD陷阱似的。我停顿了片刻，重新确认了事情的真实性。我侧身凝视着她，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嗅着她，就像一条老狗警惕地嗅着一团来历不明的食物。
燕子突然尖叫一声：“洗澡！我们都洗个澡，身上臭死啦。”
我只好起身去洗澡。我们同时在男女洗澡间洗澡，能彼此听见淋浴喷头的水哗哗啦啦地拍打着坚实的地面和两个饥饿而柔软的躯体。长期动荡不安的生活中，我旺盛的荷尔蒙早跟极地冰川一样尘封起来。尽管和燕子共居一室，还常常孤男寡女，但从没对她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尽管她挺漂亮，但咋咋呼呼唧唧歪歪的很不讨我喜欢，我甚至和梁顺子数次商量怎么把她轰走，想起来挺操蛋的。热腾腾的水流、润滑的泡沫和温柔的自我抚摸让僵死的本能蠢蠢欲动。
燕子先我一步离开，我回到房间时，她穿着宽松的袍式睡衣，跪坐在床垫上，用干毛巾搓揉湿漉漉亮晶晶的头发。我头一回赞扬她：“你头发真漂亮。”
“靠！人就不漂亮啦？”她粗鲁地回敬着，“别傻看，帮帮忙啊。”
于是我接过毛巾给她吸水。她咯咯地笑：“没想到老大还这么温柔，要是我们没有三个代沟，我就泡你啦。”
我说：“怎么随便开这种玩笑，少奶奶，你矜持点行吗？”
“靠！我觉得你这人靠谱，才这么放肆的。”
她粗鲁的口头禅我早已无计可施了，还是不满地提醒她：“怎么老说脏话啊？”
燕子反问：“你不张口TMD、闭口TNND（注：一著名国骂，疑似‘他奶奶的’，全书同。）？”
“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你这小屁孩跟着学什么啊？”我振振有词。燕子死死盯着我：“男的有什么了不起？”
“男的能站着撒尿，你能吗？”我无赖嘴脸毕露。
“我也能！”燕子扑哧一笑，“刚才洗澡时我就站着撒了，怎么啦？”
我强忍着笑：“说——，怎么突然觉得我好啊？”
“今天救我出来啊，我就知道你要救我。”她搂住我的脖子，扬起清爽的脸孔，异常柔软地看着我。
“要感谢还是感谢那个警察吧。”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啊？”
我把细节告诉她，她突然一把抢过毛巾尖叫：“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这样啊？”
我愣了：“我怎么和你商量啊？我不这样，你怎么出来啊？”
“我和那个警察很熟悉啦，马上就出来啦，根本就不用花那二百块钱。”她机关枪似的，“他还说请我吃饭呢。”
“你TMD什么意思？”我也发作起来，“好像不相信我花了二百块钱，你不信可以问那个警察啊，反正他要请你吃饭嘛。我提醒你，他是花你的钱请你吃饭。这生意包赚不赔。”
“我不是不相信，而是觉得没必要。”
“我TMD学雷锋学出问题啦。我又没急着让你还钱，做人怎么这样啊……”我气急败坏了。燕子拿出二百块钱，硬生生地塞给我，赌气似的：“还有一包烟，多少钱？”
“十块。”我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就算了吧。”
燕子再掏出十块塞给我，地动山摇地走了。我兀自站在冒着热气、沐浴露和男女人体气味的空旷屋里，犹如一个放过了眼前五米处猎物的老猎人，默默打了自己几个巴掌，偃旗息鼓，刀枪入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