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办法,每一支农民工施工队,都不得不突破8小时工作制,一下井,连续干拼命挖,必须把指标干完了才能出井。跟大跃进有何区别?矿工们说:“唉,啥罪都受啦,每天干12个小时,干14个小时,平常事儿呗!上了井,累得走不动路,吃不下饭,光想一头栽到铺上睡觉。”——你再看看那些铺,猪窝一般。
农民工头们,时常参加调度会,他们体会得最直接:你有进尺,人家就表扬,就发钱,你亏欠了进尺,就挨骂,就罚款,开会时你坐都不要坐,就戳那儿站着。真是一天赶一天,没有半点儿余地。
你这个工头受不了啦?想甩手不干啦?可以,你走吧,你有农民习气嘛。但是,你当初揽活儿时,早已把10万元、20万元首先押在矿上了,这叫押金,完工之前,是不会退给你的,你往哪里走?
前头说过,这一笔笔大宗押金,往往是工头儿和弟兄们一块凑齐之后押上去的,你能够独狼般走掉吗?黑啊,煤炭是黑色的,你还懂不得个这?还有更绝的,已经完工的那笔单价大钱,也往往推迟到最后才给你结算哩,你往哪里走?
这样的队伍,困在王家岭,井上井下总共19支。整日里昏天黑夜地拼日月。甲乙双方对待各个民工队,并不需要做具体管理,甚至无须实行矿井上岗证制度,你们自己看着办,你说你今日带多少人下井,向调度室打个招呼,你带班下去干就是了。
要不为啥在出事后,人数总也碰不齐呢!碰不齐人数,故迟迟难以公布。
乱,真是乱到家了。
快,真是快如飞了。
如此国有大企业,俨然在王家岭实现了“44个月次超越国有甲级队施工水平”,并且在2009年春节后,实现了“平均月进尺210米,相当于国家甲级队的2.7倍”的恐怖战绩。新矿井要出矸石,其速度也快得不可思议,每次出矸,“由原先平均4—5小时,缩短为2—3小时,最快时缩短到1小时40分钟”。这就是说,巷道内部,上下矿车往复奔驰,不仅违章,还是超速,危险至极。
按照前头被困矿工王吉明等人的说法,3月28日大透水之前,“几个月中,已经死了好几个兄弟了”!
如此这般,不死人才怪。我常常担心,眼下国有大集团一举收购了上千座小煤窑,散布在山西全境沟沟壑壑里,说原先管理混乱不安全,那么现在,能否将管理抓上去呢?如果依然简单地雇用农民工索要产量,如果只是搞“积少成多,集腋成裘”式的所谓“超亿吨”,恐怕照旧不安全,与原先民营“煤老板”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须知企业属性与人之生死没有决定性关系,几十年前就讨论过:现代化管理并不存在姓“资”还是姓“社”问题。
不要以一个错误改正另一个错误,无数个木筏子捆在一起,仍然不是航空母舰。但愿我这担忧,实在多余……
国企央企,官商一体,垄断行业,突出政绩,毫无疑问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却不知能否办得好农民工安全这件具体事?唉,不往远扯了,还看王家岭。
现在才知道,中煤一建63处,在王家岭建矿,居然没有一支必要的探水队。当然谈不上落实各项探水规定。
有一些网友也是业内人士,他们深感奇怪:一者,矿井附近旧煤窑形成老空水,应该体现在图纸上或者水文地质资料中,为什么一无所知?二者,井下实现探放水制度,“有掘必探,先探后掘,不探不掘”,属铁定规矩,为何毫无防备?三者,明知事态严重违章生产,矿工们完全有权拒绝下井,这是常识,符合规定,咋就不顾性命,无人提出?
是啊,别说业内人士深感奇怪,就是我们这些拿笔杆儿的外行人,那天奔赴王家岭,一路上也竞相提问,大惑不解。谁都知道,这是一座国有大型新矿井,哪来这么多问题!
前头写过许多,读者们早已明白了,也厌倦了,诸多问题无须重复解答。总之,本矿资料图纸均不准确,这里没有一支正规探水队,未经培训的农民工全都呼隆呼隆下井了,一切为了提前投产快出煤,要“变不可能为可能”。
包括施工监理部门的严重失职,也是这样。闹了半天,这家叫做“北京康迪监理公司”的工程要害单位,也属于中煤集团,和一建63处同为兄弟,是一只手上食指与中指那种关系,如何监理工程?也就是说,这家监理公司与中煤是隶属关系,与一建是兄弟单位,完全不符合国家规定。能不出事吗?
华晋公司,设计单位,施工单位和监理单位,大伙儿差不多是一家子。一切都为着提前投产。因此,事故苗头无法控制。据生还矿工反映,3月份以来,井下多有出水,那天上午更显迹象,在101工作面,“滴答滴答三四分钟能接一脸盆”。而上午11时,项目部还开过一个调度会,并且接到了渗水反映。非常痛心的是,一味追求进度的国有企业经理们,忘却了责任,忽略了险情,失去了最后一次规避恶魔的机会。
此刻,一枚“旧煤窑老炸弹”即将引爆,威力巨大。恶水汹汹,多达几十万立方米,正隐蔽在暗处,随时可以吞噬数百矿工的生命。遥看荒原上,大敌当前了,兵车隆隆前行,万千马蹄踏出一种闷雷般的地声,远方腾起了滚滚烟尘。终于,看到旌旗蔽日飘带迎风,又接着,看到骑兵们荷戟拥动的方阵了,风里,夹带着沙尘黄土的腥浑,翻卷着战马们的汗臊气。敌兵盔甲闪闪发亮,矛戈刺破青天,敌阵即将发起总攻,劲敌怪目圆睁,眼中布满血丝。猛然间,鼙鼓擂动了,响箭划过长空,敌军潮水般掩杀过来!回看我方阵地,军容不整,酒肉笙歌,刀枪尚在库中锈蚀,接敌部署远未形成……
这便是我们“国家队”吗?还要“勇争第一”。
井下,矿灯交叉闪烁,矿车飞动,农民工挥汗如雨。当天的进度必须完成啊,日日都有进尺考核,半米也不能差!工期太紧了,每班安排14支掘进队同时作业,劳力过度集中。众弟兄一拥而上,背负着家庭的希望,满怀着新春的祈求。在数百名来自乡村的老少爷们当中,仅仅只有一名瓦斯员是个正式工。整个矿井下头,竟没有一名煤矿领导干部带班。
带血的速度——以牺牲人的生命换取利润最大化,也是一种暴力吧?
此刻,又有人向地面报告“漏水很多”,这是死神发出了最后警告。井上,“调度人员直接就把电话挂掉了”,说是人家刚刚起床。矿工们清楚地记得,打电话报告的时间,是上午10点30分。
数百矿工,急需有组织有秩序地升井撤退。
一切还来得及,项目部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昔日推崇大跃进,而今追捧GDP。1949年山东“车七矿难”,1960年大同老白沟矿难,这一次,2010年3月28日,我们在王家岭直面人间惨剧,喷射眼泪。
中煤一建公司63处副处长、项目部经理姜世杰,也就是王家岭施工现场最高领导者,曾经在11时10分至11时50分,先后两次接到渗水报告,也先后两次咨询过他人,又先后两次放弃了升井决断与指挥。第一次,有两位副经理汇报认为,在井下尝过水,不酸,不像老空水,“渗点地下水不新鲜”;第二次,有在场的西安煤科院技术人员认为,近期进行了补充探测,没有得出“地下有水”的结论,在800多米之内可以照常掘进。
“旧煤窑老炸弹”终于爆炸,恶水大破而出。
13时40分,姜世杰接到调度室电话报告:井下发生巨大透水。
13时45分,姜世杰电令井下紧急升井,而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恶水步步紧逼,人人逃命,还需要谁打电话?
据多方面反映,井下大规模透水,实际发生的时间很可能在12时30分左右。那么,调度室什么时候接到报告的?为什么一个多小时之后,姜世杰才得知情况做决定?
难怪井下被困的王吉明他们,会产生“无人来救定将灭口”的判断。
许多疑点,种种问题,留给了国务院专项调查组。我们无力探知最后详情。人们只知道,这场大事故迟早都会发生,是必然的。
即使姜世杰最后指挥挽救,其力量也很小很小。惨剧发生,谁有万夫不挡之勇?当我们写到这里时,正有新闻报道说,王家岭矿难主要责任者姜世杰等9人,已被正式逮捕,等待法官判决。
我忆起来,4月里,在抢险指挥部,我见过这位姜世杰先生。当时,他被吸纳加入到抢险救援领导集团中,做排列在最后一名的副总指挥。印象中,他一脸疲惫,很少在指挥部停留,说话也不多。很可惜未及采访他。可以推断,他一定会全身心投入到抢险中,不舍昼夜,他会拼上性命救人的。这一点,和我们前头提到的中煤老总王安、华晋公司温百根,没有区别。他们常常一连几十个小时不出地面,一拼就是好几个班。他们在矿井深暗处,挖掘着挥发着自己沉重的内疚。
法律惩罚是必要的。而在惩罚姜世杰等9人之后,115名身心受到重创的生还者仍旧难以康复,38名死难者更不会复生。我又想到,姜世杰他们,究竟能承担起多大责任呢?他们只是偌大国企中几颗小米粒。他们辛苦了半辈子,有功有过并无碍大局,大格局走到今日这种地步,哪里能怨他们呢?逮捕他们,法办坐牢,实在不难。重要的是,这场矿难究竟能不能给予现实真正警示!王家岭上,集中了大时代许多严重问题,才酿成大祸,最后反而换来了更浮躁的一通大宣传、大礼赞,殊不知理性精神何在?人民为啥反感这样的过度宣传?想一想,今日中国的改革,已经不是摸着石头过河,而是当我们艰辛地过河之后,却陷在了泥岸上,很难前进,又不能退回去。不能前进的根本阻碍,在于经济体制改了30年,政治体制改革依旧难以推进。国有企业大膨胀即源于此。谁把北京地价推成“地王”的?国有企业并不像在经商,更像是经营权力!反观民营经济无须国家投资成本,回报巨大,却难以得到更大发展。应知真正的民主、平等和人的权利,显然不可能建立在公有垄断的经济基础包括话语霸权之上。王家岭矿难,可以祭矣!
作家小分队的成员们:顺民、骏虎、黄风、玄武,还有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王家岭。大家相聚合议了几次,觉得此行收获不小,又觉得悲观伤感。大家知道,书写矿难,真是一件万般痛苦的事。
朋友们说,还会有无数亲属,因为矿难而枯泪长流,谁也讲不明白,我们一味地追求高指标高速度高积累高赞誉,到底要干什么?人民的平安幸福才是根本呀。你不得不承认,煤确实是黑色的。
能不能让我们一次次书写爱情,欢呼生命的鲜活生动,永远和乡亲们一起,沐浴着充足阳光,置身井上?
再补一句,能不能让我们在足球世界杯的日子里,多几个安生夜晚?哪怕是没有中国队的世界杯。
二○一○年六月完稿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