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矿井出入口观察,见到一个临时钢板桌子上,山风将几张格子纸吹起吹落。一个小组长,戴了矿灯,领着七八个或者10多个装备了的矿工走过来,停留在井口处等着。组长一人走近案头,与那位看护井口低矮老头儿打个招呼,弯腰用一只手按住飘飞格纸,用另一只手填写自己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填写他带班下井人数,或8人,或11人。都不填姓名,便了结了。老头儿用一只螺丝帽压住那几张纸,转身站在那座入口木门边,对这个小组的矿工象征性地进行搜身,看看谁是否带了烟卷火机。矿工们排个队,照例在老头儿面前稍做停留,让他在胸部摸一下,腰部摸一下,过,下一个走上前来,过,如是而已。这班人鱼贯走进那扇笨重木门,乘坐卷扬机,下井去了。
那扇木头门子不足两米高,很厚,许多观众早已在电视上见过,100多名获救者,就是从这里抬出来的。在我出发前来王家岭时,作家张平兄为我送行,他好奇地说:你最好去那个出入口探访一下,看看那个木门里头到底是个啥样子,里头到底有什么名堂!
及至到了王家岭,我代表作家小分队要求下井,未被指挥部允许:“你就不要添乱啦,再出个事故可受不了!”但我还是被特许进入到这扇木门里头,观看了一番。只见门内又是一间脏黑老大房子,是专门用来操作卷扬机用的。矿工们可以从这里乘坐运输矿车,顺坡而下,直驶千米之遥,走上工作面。这间大房子里头还有一扇高阔的大铁门,可以把地上与地下隔开。当没有工人上下班时,这扇大铁门就会关闭。否则,井口风大,会把开机器的操作工吹刮得受不了。我去时,当班操作工是个精瘦而又疲倦的年轻人,头盔压不住他脏草般的漫乱长发。他那久未梳理的容颜加上残破装束,足可以与乞丐流浪儿混为同帮兄弟。
我举起相机,他便指指自己的脸说:照吧!
他是不是农民工?反正他与大房子外面那个守门老头儿做伴儿,好像一个村的。二人那模样,比行为艺术家还酷。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整个一片脏乱差。
王家岭农民工和他们亲属的困境,折射了中国现代化道路上种种现象,实在无法回避。
国企改革了,而所有的国有企业改革,几乎都走了“减员增效”这条路子:不论是中煤集团、中建集团,还是中铁集团,冶建、电建、水建、化建,哪一家都大量雇用了农民工和临时工。他们没有接受过多少培训和学习,头天还在小饭店帮厨打杂,今天来了就下井,就工作,工程结束即各回各家。他们是工人,从事着最脏、最累、最危险的工作,加班超时常态化,却没有工人的名分;他们没有双休日,没有节假日,更别提社会保险、福利待遇了,也就没有起码的安全保障,在底层!有事找你们包工头,跟企业说不着,谁带你来的?
一句话,所谓国企改革,就是谁也不愿意养工人,谁也不愿意承担社会责任。所谓国企改革,不是向技术进步和科学管理要效益,而是向甩掉企业的社会责任要效益。
矿山悲歌,就是这样谱写而成的。让我们倾听农民工的诉说——
来自河南叶县的农民工李国宇,是最早被救上来的9名矿工之一,他对作家鲁顺民说:我们9人里边,最大一个张创业58岁了,最小的28啦。各家都在农村受苦。挖煤危险,谁不知道?就是能够见点儿现钱呗。老乡们都从电视上知道我上来了。我上来头一个说话嘛。人家问,你叫啥?我说李国宇。多大了?38。哪里人?河南省平顶山市叶县城关乡三里关村。我一口气就给他说了一溜儿。电视上播,全县马上传开了。我老岳父80多了,哭着说要替我死哩。老岳父刚开始不知道,他看着不对劲啊,一群人在那里叽叽喳叽叽喳说话,一见他就不说了。听说我出事后,躺倒了,输液输了好几天。
家里把后事都给我安排好了。我大哥说,如果你死了,你那两个孩子,矿上抚恤那笔钱,先给大儿子盖房子,剩下的钱供他上学也可以。老二我给你养活。他还说,弟妹想走就走,不想走就在,反正孩子咱不给她。
我老妹也打电话,说你回家想吃啥老妹给你做。我说,我可想让你做一碗红烧肉哩。她哭着说,你回来我给你做。
我家4个孩子,老大亲,老末娇,挨打受气正中腰,我老二,我不捣蛋行吗?上学时候,我跟八个老师同时吵架。吵完搬着凳子回家,凳子是自家带的嘛。
全家2亩7分地,玉米下去种小麦,小麦下去种玉米。靠种地哪里来钱,费用大,刮地,犁地,收割,打农药,收割机,打麦机,贵。地不来钱人就不下力。我出来之后,地都是我爱人种。收割时候,过去是麦客,现在用机械。
我在深圳、广州都干过。做过皮鞋,在海南岛卖过化妆品,浙江有个李字蚊香知道吗?做过蚊香。也在山西绛县打过松疙瘩,就是炸油条用的松油。我还做过建筑。这是头一次下井。
伤好了我还得回矿去。为啥?负担太重,还得挖煤。咱无智,有智吃智,无智吃力。不能趴下,趴下啥也不成。伤好了还得回去。小儿子超生,罚得太厉害了,一家伙罚了9万。在井下我没有绝望。我自己觉得还能活10天,10天之内我一定能出去。净想两个孩子,小孩子才两岁。那天孩子来看我,在我脸上啪啪啪直亲,抱着下不来。记者们都拍下来登报了。他奶奶打电话给我说,养个娃真比个狗强。当时生下来,有人说卖了吧。给3万。我说不卖,是个小子哪能卖?
媳妇今年36岁。我天天在窗口往楼下看媳妇,今天没看着,我打电话,说你干啥去了,她说她来了,站在楼底下,看你没看着就回去了。家属们妇女打车从河津来医院,在楼底下瞧老公,每天都在楼下抹眼泪,光会哭。
——李国宇却不知道,在他被困井下的3月31日,他的家乡河南省也发生了一起大矿难:伊川县国民煤矿发生瓦斯爆炸,截至4月6日已导致40人死亡,6人失踪。
两起矿难相隔如此之近,国家安监总局副局长、国家煤矿安监局局长赵铁锤,不得不在晋豫之间来回奔走。
被救农民工杨甲国,是山西翼城县中卫乡人,今年27岁了,他说:我是个倒插门,我哥娶媳妇过大礼,六七万,房子,至少也得七八万,没有十几万下不来。所以我就倒插门,只花了一万。你看,这一万和十几万,是个甚概念!
我们那个村子只有二年级,为了儿子念书,我只好到城关租房子住。种地几乎就是白干。种的时候我和家人种一下,收的时候再收一下。我们那个村里有煤矿,包给一个外地人。全村人每年的电费就由矿上包了。每人每年给1吨炭。现在小矿也给整合没了。
我们来干活,基本上就是小包,包工头从项目部拿下活,他这个账就是乱算。去年的钱还没有结算完,今年还没有拿到钱。正好说28号下班后,上来发工资,当天就出了大事,结果工资没拿到,给发送到医院来了。
来自河南内乡县师岗镇的农民工时关中说:
不挖煤咋办?兄弟4个,我老四。9岁上爹没了。二儿子去年拾煤渣,渣山塌了,孩子被埋在里面,下半身的皮被煤渣连刮带烧弄没了,就像电影《新龙门客栈》,那个人困在沙子里,腿上肉被沙子刮走只剩骨头了。现在到处看病,我大哥落下一屁股债。没办法,大侄子今年初六也下了煤窑。
我断断续续下过七八年煤矿,每年出来干两三个月,大矿小矿黑矿都干过。在灵石我见过矿难。抬出死人哐的一声扔在车上,哪能分出那是谁啊。
我去年来这矿上干了一个月。当时说好3000多,但是不兑现,不干了还压住钱不给。今年只好又来了。但工资从去年的每天120元压低到每天80元,一个月能挣2400元。28日那天,我们原本计划要闹罢工的,要兑现工资,工头来说好话,就又下去了。结果就遇上出大事,差点把命送了。
被救矿工武林果来自河北藁城,他说:我以前在太原古交、在交城都干过。干这一行有10来年了。啥也不行啥也行。我一月挣3000,最高挣过5000多。包工头说话不算话,开始说一个班150块钱,后来成了100块。包工头换过好几个,他们想跑也跑不了,工程处扣着他的钱。工程单价太低。
老婆跟着我在矿上租房子住。两个孩子在河北跟着我爹。大儿子,上高三,离高考40多天。我遇险不叫他知道,开始的时候他看电视,同学们也跟着吵吵,后来知道我获救了,他才打电话哭。孩子考大学咱不能影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