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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同胞(4)

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马仁武透过昏黄的烛光去看打在窗玻璃上的雨水,那些雨水蚯蚓一样自上而下地扭曲着爬动,在马仁武的感觉里,那些蚯蚓一样的雨水已经穿透了窗上的玻璃,像空气一样从空中流过来,涌到父亲那对单薄的鼻翼前,然后被他吸进鼻孔里,那些空气进到父亲的肚子里,就重新变成了雨水,在父亲的胸腔里暴涨起来,那水变成了一只拳头朝他父亲单薄的肚皮不停地撞击着,那声音在他的耳边轰鸣起来,在他的头脑里搅来搅去。这使他痛苦不堪。他在恍惚之中看到窗玻璃上映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他吃了一惊,猛地站起来,就听脑子里一声炸响,那痛苦却意外地消失了,除去外边的雨水声,屋里的一切都变得平静起来,母亲正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打盹,他听到外间的门轴响了一下,这让他警觉起来,他抓起桌上的手电筒,快步来到外间,他看到那扇高深的花格门仍在风中摇动,就走出门来。在雨水里,他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那时雨水已经小了,他穿过后院的天进来到大厅里,他站在大厅的台阶上看着蹲在黑暗里的东厢房。地上的雨水放着幽亮的光,那棵老槐树在风雨里一声声的狞笑。这时,马仁武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厢房东边的竹园里响过来,他看到了一个黑影,那黑影在老槐树前停住了,他下意识从腰里拔出手枪,握在手里。就在这时,他看到有一个人打着雨伞从过厅里走过来,那个人来到东厢房的门前,轻轻地推开房门,然后走进去。他看到立在老槐树下的那个黑影没有动,好像只过了片刻,有人从东厢房里悄悄地走出来,往过厅那边去了,他这才轻轻地走下台阶,悄悄地朝立在老槐树下面的那个人摸过去,他用枪抵住那个黑影的腰,说,别动。

二哥?

马仁武听出那是他的三弟,他就把枪收回来,压着声音问道,刚才那人是谁?

三弟说,不知道。

他轻轻地拉了一下马仁文,两人便一前一后朝过厅里摸去。他们来到过厅里,那里没有一点动静,他们听到有挖掘的声音从雨水里传过来,那声音有些小心翼翼,非常的微弱,他们在黑暗里相互看了一眼,就悄悄地走下过厅的台阶,沿着甬道往前走,渐渐小下来的雨水里,那挖掘声慢慢清晰起来,最后,他们在影壁墙后面的花园边停住了,他们看到有一个人正弯腰蹲在墙壁边,声音就是从他那里发出来的。马仁武手里的电灯猛地一下亮了,灯光刺破了黑暗,那个人忙抬起拿着瓦刀的胳膊挡住了突然射来的光亮,他叫了一句,谁?

他们听出那是大哥的声音,他们先后跳进花园,看到有几块砖头已经从影壁墙上被撬了下来,马仁文从二哥的手里接过电灯,他在影壁墙前蹲下去,他看到被掏空的墙壁里,是一个很宽的夹墙。

在马仁武威赫返乡的第四天深夜里,他的老父亲从充满了尿臊气味的昏暗里解脱出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自认为得意的一生,在这个夏夜里终于划上了句号。可惜的是,在他断气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一个也不在身边,只有他的小老婆在他的床边昏然入睡。那天夜里她醒来之后没有看到烛光,她不知道蜡烛已经燃尽,她没意识到熄灭的烛光对她暗示了一个生命的终结,她在黑暗里很固执地叫了一声,武儿。她没有听到回声,她摸索着点上一只蜡烛,当烛光重新装满空间的时候,她看到老头子那对单薄的鼻翼僵住了。然而,她却没有一丝的惊愕,就像以前一样,她对那鼻孔没有呼吸已经习以为常。她平静地从西楼里走出来,雨水飘落在身上让她感到了寒冷,她穿过大厅走到东厢房的门边,轻轻地拍打着花格门叫道,义儿,你爹死了。

这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回声,今天好像和以往的那些梦境有所不同,她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动静,就往西厢房走,她在西厢房的门前停下来,拍打着花格门叫道,武儿,你爹死了。

她同样没有听到回声,她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着的,她摸索着走到套间,床上也没有人。她从西厢房里走出来,穿过过厅,往书楼院那边去。在她穿过过厅之后,她看到前边影壁墙那儿有灯光在晃动,她就走过去叫了一声,文儿。

老二和老三在灯光里看到了他们的母亲。马仁武穿过影壁前的花坛,来到她的身边,他说,妈,你看。顺着灯光,她看到了三个一样大的瓦蓝色的釉瓮。她在马仁武的扶持下,走过花坛,来到影壁墙边,在那三个大肚子小口的瓷瓮里,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元,接着,她看到了像一摊泥蹲在地上的马仁义,她突然一下子从梦幻里清醒过来,她浑身哆嗦不止,她颤抖着对他们说,你爹……他……死了……

颍河镇镇长马孝天的死讯,并没有引起颍河镇人太大的惊奇,将近六年的失语和瘫痪,已经把他们关于这件事的神经磨砺得疲疲塌塌。但凡是记忆正常的颍河镇人,都还记得发生在六年前的事。尽管进入了秋季,但天气还十分炎热,在那个仍然炎热的初秋里,马家大少爷常常领着镇西的老中医代老神,一路从镇街上走过,那情景还像刚刚过去的事一样回到了他们的眼前。接下来,马孝天中风致残的消息就像傍晚从河道里吹过来的热风灌进了镇里每一个人的耳朵,但没有人知道马孝天中风的过程,当人们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的小老婆悲痛欲绝的样子使那些心软的女人们暗自流泪。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在马孝天中风的第三天,为他看病的代老神在出诊回来的路上挨了黑枪,黑手的枪法很准,一枪就击穿了代老神的心房。那枪声在空中不停地传荡,像一层紫色的雾霭给这件事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六年来,这个神秘的事件一直笼罩着颍河镇人的心,在他们得知同时出走的马家二少爷和三少爷又在相近的日子里一南一北回到颍河镇的时候,他们预感这个神秘的事件就要明朗化了。当他们得知马孝天在他的三儿子回来的第二天夜里死去的时候,镇上的人普遍认为,马家兄弟之间一定会因为家产有一场好戏看。他们纷纷来到马家吊唁,可当他们看到马氏三兄弟同时跪在那口漆黑棺材前为父亲守灵的时候,都暗自担心,他们的猜测将有落空的可能。

马孝天的灵棚设在大厅前面的高台上,灵棚中央的木桌上立着马孝天的牌位,香火在袅袅的白烟下燃烧。灵棚的两旁贴满了一些紫底白字的挽联,大厅里前前后后的十六扇花格门全部被打开了,那口漆黑沉重的棺材,已经从过厅里移到大厅里被一块白色的绸布覆盖了。马氏三兄弟白天跪在灵棚里,到了夜晚又来到父亲的棺材前,他们一声不响地在棺材边坐下来。这个时候,整个院子都静了下来,在马仁武的感觉里,那些唢呐声轮枪声一晃就消失了,他和三弟坐在棺材的一边,三弟的眉宇像是因悲痛而紧锁着。那个时候他没有看到他的兄长,他和他的兄长之间隔着一口棺材。棺材前边的火纸被奶妈一次次地用小棍掀起来,红黄色的火苗一次次胀起来推挤着强压下来的黑暗。马仁武透过火光,看到一个人走进了大厅东边的暖阁里,他回头看时,身边就不见了三弟。他坐在那里怔了一会儿,当他重新回过头时,三弟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不同的是,在三弟的身边多了一个孩子,那是福儿。福儿的马眼在火光里闪动着,但这个画面并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他直直地盯着他面前的棺材,透过厚厚的棺壁他仿佛看到了穿着臃肿的老父亲。

马孝天入殓的时候,奶妈把整个马家大院都找遍了也没有看到荷花的影子,马家三兄弟就没有让任何人插手,在父亲留下的腥臭里用净水为父亲的尸体作了最后一次清洗。马仁武掀开白色的绸布,他们便一同看到了皮包骨头的父亲,父亲干柴一样的身躯刀刃一样割着他们的心。六年来,父亲一直躺在床上等待着他们的归来,他似乎有很重要的话要说给他们听,可是等他们回来后,他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这使马仁武泪如泉涌,他悲伤地呆坐在父亲的棺前,渐渐陷入神思恍惚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种声音弄醒了,那声音在他醒来之后突然消失了,因此他没有弄清那声音来自何处。火纸已经熄灭,只有棺材前那盏长明灯在潮呼呼的空气里挣扎,那块盖棺的白色绸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棺材上滑落在地,他看到有个人正弯腰把绸布拾起来,想重新把那白绸盖到棺材上去,可是他一个人怎么也拉不上去,他就站了起来帮他,等那白色的绸布重新回到棺材上的时候他才看清那个人是他的三弟。马仁武来到棺材的另一边,在那里,他没有看到他的大哥,寂静的深夜里,除了他的三弟,在父亲的棺前他没有再看到第二个人,马仁武朝东边的暖阁里看一眼,那里也是漆黑一团。

在马孝天死亡前后,阴雨连绵的天气给马家的命运罩上了一层不可猜测的迷雾,而荷花的失踪,又给这迷雾增加了一层神秘。像奶妈一样,马仁义找遍了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也没有见到荷花的影子,这使他迷惑不解。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在马孝天死去的第三天,也就是要出殡的当日,奶妈突然想起了小福子,可她急匆匆地颠着小脚找遍了整个院子,也没有寻找到孩子的踪影。小福子的失踪使马家大少爷突然悟到了什么,他向见到的每一个人寻问,可是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迷惑的表情。荷花母子的神秘失踪,把前来奔丧的亲朋好友都搞得心慌意乱。镇里的人私下猜测,这对母子的失踪很可能与那对刚刚回来的亲兄弟有关,个别精明的人甚至认为,荷花母子已经离开了颍河镇,他们在某一个预定的地点,等待着他们之间的某一个人。

但马仁武和马仁文两兄弟的脸上同样有一种焦急的神情,他们派人到镇子里去寻找,可是那些人都是空手而归。在埋葬完父亲的那个傍晚,天色依然阴沉,神色有些恍惚的马仁武在院子里的各处游荡,最后,他来到了那片竹林。

竹林里的光线十分暗淡,他沿着竹林间的小路一直往东边走,他记得在竹林的东边还有两间堆放杂物的房子。他走在竹林子里,残留在竹叶上的雨水不时地被风摇落下来砸在青绿色的苔藓上,这时他看到小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那是他的三弟。他来到三弟的身边,眼前的竹林消失了,他看到那两间堆放杂物的房顶,因为连绵不断的雨水已经塌落了。

在安葬了父亲的第三天上午,马仁武在过厅前的甬道边看到了一个修伞人,修伞人坐在马扎上正仔细地修着他三弟从书楼里拿出来的旧雨伞。他不明白三弟为什么会对一把旧雨伞发生兴趣,这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时候他正和他的勤务兵往船上搬运东西。本来他是准备过几天再走的,可是就在埋葬了父亲的第二天,他接到了南京方面的来电,让他迅速动身归队。电报先是打给驻守淮阳的六十一团,然后转送来的,所以他不得不改变原来的计划。他找了种种借口,想说服母亲跟他走,可母亲就是不答应。他想让老三帮着说服母亲,可他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也没见到三弟的身影。那天他一直等到深夜,马仁文才回到家里,在分别的六年里,他不知道三弟都有些什么经历,三弟在他的面前化成了一团迷雾,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揭开这迷雾的渴望。

第二天上午,他看到马仁文一直坐在修伞人的身边,看着伞匠为他修伞。那个伞匠修伞的过程,在马仁武的感觉里十分的缓慢,等三弟拿着修好的雨伞离开的时候,他来到了伞匠面前,那会儿修伞人正在收拾工具,他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修伞吗?

马仁武听清了伞匠的口音,他是个北方人,他说,不修。说完他就走回来,跟着拿了一件青花瓷器的勤务兵走出了大门。在船上,马仁武看到修伞人从他家大门里走出来,然后拐向大街消失了,他就对身边的勤务兵说,走。

他们快步走上岸来,看到修伞人已经穿过了十字街,他头上的篓角子在殷红的石板街道上不停地晃动。在那个阴霾的天气里,他们跟着那个修伞人走出了镇子,在那口破窑前,他们追上了他,马仁武的卫兵端着手枪对修伞人喝道,别动!

修伞人站住了,他放下担子回头看着他们。马仁武说,把箱子打开!

修伞人怔了一下,弯腰打开了箱子,马仁武在箱子前蹲下来,他看到箱子里只有一条破毯子,几件衣服和一双布鞋,除外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皱纸币,他不死心,转身去翻另一个装了伞降伞籽和一串麻蒴子的工具箱。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身后的箱子响了一下,起初他以为是修伞人在合箱子,还没等他站起来,身后就响起了纷乱的枪声,他脸色苍白地转回身来,他看到修伞人的手里也握着一支驳壳枪,修伞人和他的勤务兵同时倒在了地上,他们手里的枪口都冒着淡淡的青烟,血分别从他们的胸口上流出来。他上去踢了踢修伞人,伞匠已经没了动静,他在箱子的底层上,看到了一个藏枪的夹层。他转身来到勤务兵的身边,用手挡了挡他的鼻孔,也没有了气息。他后退了两步,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两个倒在地上的人,直到地上的鲜血渐渐地变乌,他才从伞匠的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削竹用的尖刀,来到窑脚下开始挖坑。

刀吃进泥土里沙沙作响,汗水不停地从他的身上流出来,马仁武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才挖好了一个两尺来深的土坑,他先把他的勤务兵拖了进去,迟疑了片刻,又把修伞人拖了进去,让他们两个并排躺好,他想了想,把修伞人的破毯子盖在他们身上,随后他又拆了修伞人的箱子压在毯子上,这才开始封土。封完沙土之后,他开始劈伞杆,每劈开一根伞杆,他就插在新起的坟墓边,当劈到第三根的时候,从伞杆里掉出一卷细纸来。他小心地把纸卷打开,那是两张手绘的地图,一张是淮阳至颍河镇之间黄泛区的地形,另一张是周口至项城一线的颍河地图,图上还有许多不同的符号,注明了水域或沼泽,码头或村庄的位置。他一眼就认出了图上的文字,他对三弟的笔迹太熟悉了。他抬头看看前后的荒野,又把插在坟边的竹杆拔下来,和修伞人余下的东西捆在一起,用修伞人的扁旦挑着,走进了蒲苇丛,他想把那些东西丢在蒲苇的深处去。可他却在蒲苇里发现了另一具尸体,那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他用修伞人的扁担把那个人翻过来,他看到那个人长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子。他认出了他,这是那个曾经在他家干过活的漆匠。漆匠的出现使他出了一冷汗,他连连后退几步,转身逃出了蒲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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