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洪武三年李文忠应昌大捷以来,这是对后元斗争的最大一次胜利,也是一个转折点。从此之后,蒙元内部分裂,一蹶不振,彻底解除了明王朝的北顾之忧。鱼儿海大捷,总指挥蓝玉走上了一生事业的辉煌顶峰,也使他的骄横跋扈发展到了极点。把皇帝的嘉奖,朝廷的法纪,统统忘在了脑后,恣肆骄横,为所欲为。他违禁贩卖私盐,谋利自肥。霸占民田,广辟庄园,仅收养的庄奴、义子就有几千人。主大奴大,奴仆们仗势欺人,为害乡里。百姓忍无可忍,纷纷越衙上告。朱元璋派御史下去查勘,蓝玉把钦差绑起来,狠敲一顿板子,然后驱逐出境。不仅如此,蓝玉侵吞马匹驼牛等战利品,公开向俘虏索要妇人、女子。连元太子的爱妃,也被他霸占了,逼得那女人自缢而死。班师途中,夜抵喜峰口,守门官开门稍有迟缓,他便命令兵士捣毁关门,长驱而入。
这一切,都逃不过朱元璋的耳目。无奈,惩治蓝玉的时机不到,只能先给他一个聱告。原本打算封他为梁国公,临时改封凉国公。同音不同字,一字之差,份景差异颇大。此外,蓝玉在北征中所犯的过失,也被镌刻在封爵的铁券上。可谓是警钟频敲,颜色使尽。无奈,蓝玉头顶火炭不觉热,我行我素,依然故我。
洪武二十三年,蓝玉平定了湖广与贵州等处少数部族反叛后,朝廷为他增加了五百石禄米,命他回老家定远闲住。同时放还家乡的,还有魏国公****祖(徐达之子)、曹国公李景隆(李文忠之子)、开国公常升(常遇春次子)、宋国公冯胜、申国公邓镇(邓愈之子)、颍国公傅友德、永平侯谢成、南雄侯赵膺、崇山侯李新、怀远侯曹兴、凤翔侯张龙、定远侯王弼、安庆侯仇正(仇成之子)、武定侯郭英、鹤庆侯张翼、景川侯曹震、长兴侯耿炳文等人,共计六公十三侯。这时,除去已死的,生病的,已经回乡的,和正在前线平叛的,同李善长一起牵连进“胡党”的公侯,差不多都被打发回了老家。只有坐镇云南的西平侯沐英仍然坐镇原地,算是惟一的例外。
可是,北方和西方的边疆并未安定,依然需要能征惯战的大将进行剿抚。抓“胡党”的高潮过后,朱元璋再次把这些功臣宿将请出来。洪武二十四年,蓝玉、冯胜、傅友德、****祖、李景隆等被派到陕西练兵备边。二十五年初,将所有公侯召到京城,重新分派驻守地域。
这一次,蓝玉被派往西北前线。兰州、凉州、西宁、甘州、肃州等边防要地的防务,都归他指挥。由于那里与蒙元残部的根据地罕东地区相毗邻,责任重大,为了加以安抚,朱元璋特地赐给蓝玉一千五百石禄米。蓝玉受命后,立即赶赴前线,整顿兵马,向西番各部族发起了强大的攻势,很快将罕东地区一举荡平。
就在这个时候,四川西部建昌卫指挥使、原蒙古降将月鲁帖木儿发动叛乱。那里地处川、滇、黔、藏交界,是少数民族聚居之区,至今一直没能建立起稳固的统治。朱元璋急调蓝玉率部弹压。为了稳妥与惧重,朱元璋让蓝玉快马进京,面授机宜。
皇帝不计前嫌,依然如此倚重,蓝玉本应勤谨惕厉,以报答皇帝的恩宠。无奈,赳赳武夫得意忘形,不识时务,把起码的检点都忘在脑后。结果,更加深了朱元璋对他的猜忌。
蓝玉从西北前线返京后,竟然带着四员大将进宫觐见。朱元璋想单独向他面授机宜,便挥手命令随从们离开:
“你们都出去吧。”朱元璋不快地挥手吩咐,“听到了没有?你们都退出去!”
不料,皇帝连说了三声,随侍的将领依然像木桩似的站在原地不动。朱元璋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蓝玉厉声喝问:“蓝玉,你的人,一大帮子跟了来,到底想干什么?”
蓝玉一听,急忙挥手示意,部将们方才乖乖地退了出去。
朱元璋怒气未息,近前一步诘问道:“蓝玉,你回答朕:带着武士进殿见驾,这是谁给你定下的规矩?”
“陛下,没,没有人定这样的规矩。”
“那,这又是为什么?莫非想弑君造反吗?”
“微臣不敢。”蓝玉急忙跪下叩头,“是微臣,一时疏忽大意。”
“这是可以‘疏忽’的事情吗?唔?”
“微臣知罪,微臣知罪!”蓝玉叩头如捣蒜,“望陛下恕罪。”
“哼!”朱元璋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尔后,再有这样的‘疏忽’,莫怪朕依法从事!”
“是,是。微臣明白了!尔后,决不会再有第二回。”
其实,蓝玉并没有真正“明白”。如此放肆地张扬权势与威福,已经引起朱元球的极大震惊与疑虑。尽管照旧向他传授了征剿月魯帖木耳的方略,但对他已经是心生嫌弃、严加防范了。
搬起石磨打月亮——不识轻重高低。莽撞无知的蓝玉,一步步将自己引向了危险的境地。
朱元璋首先把潛刀指向了蓝玉的姻亲、靖宁侯叶升,罪名是“交通胡惟庸”!大臣之间,怎能没有来往?有来往,就免不了促膝品茗,饮酒畅谈,“交通”之罪便推脱不掉。不用深问,叶升便被不明不白地杀死了。
铲除蓝党的序幕已经拉开。
蓝玉在西北前线听到这个坏消息,籐惊得几乎失掉自制。他猜不透亲家翁的死亡,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对自己的命运将会带来什么影响?
在此之前,对于胡惟庸以至陆仲亨、唐胜宗等人“合同谋反”,他是相信的。将心比心,自己对皇帝不是同样有许多不满的地方吗?亲家翁叶升也是如此。但叶升是否真的参与了反叛皇帝的密谋,他是怀疑的。叶升果真有那样大的计谋,作为手握重兵的亲家翁,绝不会不来联络自己!
怀疑归怀疑,蓝玉仍然恐惧异常。
酷刑之下,必有冤供。已经发生的一系列大案证明,遵从皇帝旨意办案的人,有的是深文周纳和捏造诬陷的本领,要叫何人成为罪不容诛的罪犯,那是至容至易的事!看来,身系缧绁的亲家翁,说不定会攀扯上自己。既而一想,自己对皇上耿耿忠心,天人可鉴。皇上真能够昏聰到妍媸不分、是非不辨的地步?可是,再往深处一想,不由冒出了一身冷汗。叶升同样耿忠老诚,数十年如一日效忠万岁爷。不是同样成了“奸党”?冤口难开,血染法场!又怎能保证自己远离祸端呢?到那时,浑身是口不能辩,跳进黄河洗不清。不仅功名富贵顷刻之间化为烟尘泡影,丢掉性命,毁家灭族,也在所难免!
揩揩布满额头的冷汗,脚一跺,蓝玉下了狠心:决不能听凭恶运降临!凭借着自己的声势和权威,凭借着手中握有的十多万兵马,完全可以与朝廷周旋一番,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比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强得多!
可是,谋反的念头刚刚萌动,他的心便紧缩起来。仿佛远在京城的皇帝,已经看透了他的内心,识破了他的奸谋。他成了一名被捉住手腕的盗贼,一名被押往刑场的死囚犯。是的,皇帝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权倾四海,势力浩大,谁人能够抗拒?在凜凜然不可些微冒犯的朱皇帝面前,自己卑怯渺小得不过是一棵小草,一只小绵羊。拿区区十几万人马,去对抗百万大明军,无异是拿着鸡蛋碰石头。不但绝无一线成功的希望,换来的一定是万人唾骂的逆臣贼子、十恶不赦的胡惟庸奸党的铁帽子……
挣扎抗拒,有害无益。惟有逆来顺受,听从皇帝的旨意,集中全力平叛,兴许能换来皇帝的欢心,逃脱厄运于万一!
为了证明自己忠贞不二,蓝玉身先士卒,拼命征杀。很快,活捉了月鲁帖木儿父子,并押送到京师。同时奏请在建昌一带增设卫所,屯田积谷,以为长治久安之计。蓝玉的建议,立刻得到了朱元璋的许诺。他高兴得几乎大声吆喝:皇上仍然信任自己!
可是,当蓝玉紧接若提议,招募新兵,扩大队伍,乘胜讨伐朵甘与百夷时,朱元璋不但没有批准,还命令他立即班师还朝。
洪武二十六年正月,蓝玉回到了离开两年多的京城。陛见的时候,朱元璋亲切地说道:
“此番征讨月鲁帖木儿,以轻微的代价,取得了可喜的战绩。朕心甚喜,爱卿功不可没。”
“陛下,那不是微臣的功劳!”蓝玉从以往的教训中学会了谨慎和谦卑,“没有陛下的神聪颖镥,英明谋划,微臣难得建尺寸之功!”
“话虽如此,毕竟还得靠尔等的拼死搏杀呀。”
皇上的安抚与信任,使蓝玉鼓起了勇气,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微臣本想乘胜前进,一举荡平甘朵与百夷,使边塞永无骚扰侵占之忧。不知”
朱元璋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没有让你立更多的功劳,便命你回来,太可惜了。是吧?”
“陛下,臣立功事小,边防久安永固事大呀。”
“哦?”朱元璋的口气陡转,“这么说,没有你蓝大将军的统帅,边境便非乱不可了?”
“陛下,微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蓝玉仍然不开窍。“那,你是什么意思?”朱元璋虎视耽耽地逼问。
“微臣是为国家忧虑呀。”
“你是为谁的国家忧虑?”
蓝玉一时语塞。急忙跪到地上,以头触地答道:“微臣无知,万望皇上恕罪。”
“放心吧,你立下了遮天覆地的大功劳,朕还未来得及大加封赏呢,何言恕罪?”
“微臣不敢。”蓝玉唯唯而退。
7天皇帝的接见,虽然一开始神色和蔼,但到后来却变了腔调。尤其是那句‘遮天覆地的大功劳’,分明透出了极大的不满,甚至暗藏着杀机。许多功臣无端遭害,与其说他们有什么罪过,不如说是因为他们的功劳太大、太多,自己莫非也要因为功劳大而招祸?”在危险面前,直肠子的蓝玉也渐渐开了窍。
蓝玉寝食不安,度日如年,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大祸临头。
二月初八这一天,天朗气和,繁星点点。蓝玉五更按时进宫。朝堂上,皇上神态安详,语气平和。他心下安定了许多,觉得今天准可以平安地度过。
不料,早朝将要结束的时候,锦衣卫指挥蒋愔,突然出班奏道:“启柬陛下,臣有一要事,许久压在心头,不知当奏不当奏?”
“哦?”朱元璋精神一震,连忙答道,“有什么话,只管当廷奏来“陛下,据臣所知。凉国公蓝玉将军,多年来,跟他的亲家叶升一起,秘密策划谋反。”
“什么?你再说一遍!”朱元璋一副惊愕的样子,“蒋愔,你可知道,构陷大臣非同小可。你有证据吗?”
“启禀陛下,微臣掌握着他的种种罪证。”
“这是真的吗?”
“如有丝毫诬枉,微臣甘愿连坐。”
“竞有此事!”朱元璋忽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双手紧压玉带,厉声喝道,“将蓝玉拿下,交三法司拘问!”
皇帝的话音刚落,呼啦啦,涌上一群武士,将蓝玉掀翻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朝臣们个个惊得呆若木鸡。殿堂内的空气几乎凝固了。
久久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蓝玉被惊得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出生入死的战将,很快就清醒过来。既然自己公然被当廷诬陷为谋反,那叶升、陆仲亨、唐胜宗、郑遇春、陆聚、费聚、黄彬、赵庸、乃至胡惟庸等人的所谓“谋反”,都变得那么清楚明白,那么容易理解。难怪,王国用要为李善长辩冤,难怪,世人纷纷传言,徐达、刘基、李文忠等都是被皇帝毒死的。看来,事出有因,并非虚造。
蓝玉如梦方醒。粗魯的铁汉子,对“狡兔死,走狗烹”的名言,此时才有了切肤的感受。既然皇帝要致我于死地,我就是屈招了也决无生还的希望。现在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他昂头向上,怒视着朱元璋,高声据理争辩:
“陛下,我蓝玉,一生为你殊死拼搏。那蒋愔,满嘴喷粪,完全是诬陷!”
吏部尚书詹徽出班喝道:“蓝玉,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快快招出你的同党!”
蓝玉虬须怒炸,枣红脸憋成了紫猪肝。他斜睨詹徽好一阵子,忽然喊道:“詹徽,你他娘的贼喊捉贼!”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你就是我蓝玉的同党,还在这里装他娘的好人呢!”
詹徽一时被弄得张口结舌。
朱元璋一挥手,武士们立即把瘤徽按倒地上,捆了起来。
站满大殿的文武百官,个个胆战心惊,没有人再敢站出来帮腔诬指蓝
玉。
仅仅过去了两天,战功累累的蓝玉,就被砍了脑袋!
11
果了蓝玉,“蓝党”成了又一次大清查的对象。
朱元璋给锦衣卫下达指令:清查要千净彻底,决不能让一个恶人漏网。清查的情况,要每天奏报。这样一来,锦衣卫大狱——镇抚司,再次成了阴森恐怖的鬼门关。诱供,串供,骇人听闻地刑讯逼供,株连蔓引,狗撕狼咬,一张张带着血腥与呻吟的供词,被编制出来。案子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朱元璋态度坚决,手段果断,命令边审,边抓,边杀……
过了不到一个月,不仅京城各军府、卫所的高级将领差不多全被杀光,就连一些千户、百户,总旗小旗,甚至仆奴家丁,贩夫走卒,评书艺人,都成了“蓝党”。在疏而不漏的网罟里,丢掉了性命。
蓝玉案究竟多少人死于非命?朱元璋自己说,杀了一万五千人。但《明世法录》、《国榷》等私家著作,则说杀了二万人。仅著名的将领就有:凉国公蓝玉、开国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普定侯陈桓、宣宁侯曹泰、会宁侯张温、怀远侯曹兴、西凉侯濮袭(濮英之子)、东平侯韩勋、全宁侯孙恪、沈阳侯察罕(那哈出之子)、徽先伯桑敬、东莞伯何荣等十五名公侯伯爵,都督黄辂、汤泉、马俊、王诚等四将,以及京城外驻军中众多卫所军官。文官中则有吏部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
“蓝党”刚刚处理完,数万罪犯的审讯记录,已经编纂完毕。可谓是手法通天,效率空前。这本取名《逆臣录》的大书,镌版公之于世。朱元璋写了一篇序言附在篇首,郑重其事地向世人昭示,惩罚的公正,罪犯的死有余辜。
《逆臣录》是由翰林院遵奉皇帝的敕命编纂的。许多供词的遣辞用语都大体相似。足以证明,据以定案的口供,是逼供引供的成果。“润色”的痕迹也十分明显,说明饱学的翰林们也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胡惟庸案审讯结束,编出一本《昭示奸党录》,蓝玉案则编出一本《逆臣录》。异曲同工,煞费苦心。目的不外是告诉朝廷内外,这些人背叛皇上,证据确凿,罪恶昭彰,十恶不赦。但《昭示奸党录》刊出不久,解缙、王国用就挺身出来为李善长辩冤,揭露《昭示奸党录》中的口供,驴唇不对马嘴。《逆臣录》出版许久,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但朱元璋却心虚得如芒刺在背。他想就此住手,不再搞惊动天下后世的淸查活动。洪武二十六年九月,特意颁发了一道诏书,公开申明:“蓝贼为乱,谋泄,族诛者一万五千人。自今以后,胡党、蓝党、概赦不问。”该死的都死了,没有死的漏网者、幸运儿,“概赦不问”。这是多么宽厚仁慈的善举呦!。
但是,年近古稀的老翁,已经丧失了主心骨。看到皇太孙朱允坟比他的父亲朱标,还要荏弱慈祥许多,他的一颗心又揪得紧紧的。
蓝玉一死,第一代晋封的公爵,只剩下了三人: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和一个瘫痪失语的信国公汤和。汤和成了瘫子、哑巴,已无威胁可言,冯胜骄横多谋,傅友德勇武剽悍。有朝一日,他们挟资望,作威福,危险绝不在蓝玉之下。到那时,万里江山,千秋皇权,只怕不是姓冯就是姓傅!
什么铁券爵禄,什么患难弟兄,千方百计保住朱家的江山社稷,才是最最重要的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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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蓝玉突然被逮捕,旋即被杀,藤缠蔓绕,雪球越滚越大。朝廷上下,人人自危。颍国公傅友德更是狐疑忧虑,惶惶然不可终日。
正在这时,他的老部下定远侯王弼突然登门拜访。王弼同样心怀惊疑,惝惝不安。见面后,两人稍作寒暄,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王弼终于憋不住了,犹豫着问道:“国公近来闷闷不乐,莫非有什么排解不开的心事?”
“没有什么。”傅友德摇头否定,“只是,只是心里有些烦闷而已。”
“莫非是因为凉国公的事?”
“不,老夫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休得提他。”
“国公难道连老部下也信不着啦?”
傅友德探询地望着部下:“王弼,你今日不请自至,莫非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老夫说?”
“是的。”
“那就快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