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小民右手患了风湿之症。”他举起像鸡爪似的右手,极不灵便的屈伸了两下。“如今右手偁直,已经不能提笔写字。就是应召,也只能浪费朝廷的禄米。故而……”
朱元璋打断了他的话:“为何不求医治疗呢?”
“小民遍求名医,无奈药石无效呀。”
“真是这样吗?”朱元璋不动声色。
“小民不敢说谎。”
“既然这样,朕倒有个好验方,保证治好你的风湿症。”
“皇上,小民已是花甲之人,活不了多久啦。不治也罢——不敢麻烦圣上!”
“嘿,治治总比不治好哇,免得空来京城一趟!”
朱元璋朝内侍一摆下巴。内侍立刻拿过一把方杌子来,放到钱仲益的
面前。杌子上面放着一块木板。钱仲益大惑不解,不知这是何等治法?只听内侍命令道:
“把你的右手放到木板上!”
“这是为何?”钱仲益愣住了。
“给你治病呀。快放上!”
“这……”钱仲益右手伸了一伸,立刻又缩了回去。
“磨蹭啥!”内侍伸手将他的右手拉到木板上紧紧按住,从背后走出一个人,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钉子。没等钱仲益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膨膨”两下,他的右手已经被钉在了木板上。一声嚎叫,他晕了过去。
1钱仲益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右手成了终生残废!到了洪武晚年,朱元!璋再次召钱仲益出山。他不想连左手也废掉,只得乖乖听命。结果,被授为本县训导。由于恭谨效命,后来又被晋升为太常博士。
当初,朱元璋攻占金华时,当地有位儒生曾为他讲过经史。此人名戴良,字叔能,自号九灵山人。戴良见这位带兵大元帅长脸似驴,目光狡黠,料定是个难伺候的主儿。朱元璋离开金华不久,便连夜逃走。明朝开国后,一直隐姓埋名。不料,他的行踪,终于被官府访查到,强行锁到京城来。未曾想,朱元璋授他官职,他却以老疾为由,极力推辞。第二天,便趁机溜走。朱元璋遂派武士骑上快马,四处追赶。终于在一条山间小路上被拿住。上一次,是麻绳捆绑,这一次,变成了铁丝穿锁骨。已经七十六的老翁,不等被押回应天,便痛楚地死在路上。
总之,凡是为元朝甚至张士诚效过力的儒生,只要不接受洪武皇帝的征召,别想安安稳稳地活着。
苏州儒士姚叔闰和王谔,比钱仲益的遭遇悲惨得多。他们因为拒不奉召,不但被砍了脑壳,而且家产也被抄没。朱元璋对旧文人的残酷戕害,使儒生们惶恐至极。但他却十分得意,竟然特别制定一条法律: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从此之后,“不为君用”,就成了文人儒生拒绝出仕的一大罪状。敢有以身试法者,都将遭到杀身亡家之祸。
元璋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对摩对人都是如此。只要是他认为有用的,哪怕是三教九流、鸡鸣狗盗之徒,也兼收并蓄。谁若妨碍他的利益,就是天王老子,圣贤佛仙,照样弃之如敝屣,除之赛寇仇。
朱元璋一方面重用僧道,但又常常杀戮和尚道士。对儒家、法家等也是如此。他经常大骂李斯和韩非,但却又从法家著作中生吞活剥,取法其道。他言必称三代,儒家思想仿佛是他的政治旗帜,但在骨子里,却根本瞧不起儒生。
朱元璋对孔老夫子,同样是貌合神离。当年,孔老夫于的后裔衍圣公孔克坚,幸亏做事圆通,才没有惹下杀身之祸。为了张扬尊孔这面大旗,京城新建了供奉孔子的文庙。当礼官向朱元璋请示祭祀孔子的礼仪时,他胸有成竹地答道:
“每年春秋二次祭祀孔子,可以只在曲阜举行,不必天下省、府、州、县普遍祭祀。”
皇帝的口渝一出,士大夫一片哗然。人人觉得,连自己的信仰与人格都受到了损害。虽然人人害怕捋大皇帝的虎须,但为了维护万世师表的尊严,有人竟然豁出了性命。
刑部尚书钱唐,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率先上书进言,字字铿锵:“孔子垂教万世,天下共遵其教,故天下得通祀孔子,报本之礼不可废也!”
刑部侍郎程徐也奏折争辩:“天下之民,非三皇之教,则无以生:非孔子之道,则无以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皆圣人也。然则,光扬三纲五常之道,载之于经。仪范百王,师表万世,使世愈降而人极不坠者,孔子也。孔子以道设教,天下祀之,非祀其人,祀其道也。天下之人,读其书,由其数,行其道,而不得举其祀,则非所以维人心扶世教也。”
翰林待制王祎紧跟着站出来说话。他引经据典,全面考察了历史上孔庙陪享和祭祀礼仪中的缺点,想给皇帝提供一个台阶,使他放弃鄙薄孔圣人的主张。但对于废除孔子在全国各地享受祭祀的事,仍然不肯附和皇上的意愿。
大臣的奏章,口气惶恐诚挚,理由无比充足、冠冕堂皇。但朱元璋不但一概不予理睬,反而心下愤愤。拧了几天胡子梢,终于想出一个主意:让几个備家权威领头表态,以平息臣下的不满。
于是,公认的大儒、国子司业宋濂和御史中丞刘基,首先被点了将。
刘基自然反对皇帝的“圣意”,但又知道劝转固执己见的朱元璋并非易事。尽管心下焦急,却不想自讨没趣,陷在混水中。他在动心计,设法赶快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所以当内侍前去传口谕,要他进宫陛见。还没走进屋子,就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来到床前才知道,他犯了极其险恶的“心口疼”。
内侍如实复命,朱元璋只得先找宋濂。他和气地向这位饱学之士问道:
“老先生谅已听到,他们对祭祀孔夫子的无礼吵嚷了吧?”
“臣,略有所闻。只是不得其详。”
“说说你的看法——要说实话!”
“臣遵旨。”宋濂挖空心思,尽量不激怒皇帝,他一字一板地说道:“孔子集圣贤之大成。自古尊之为至圣先师,故而通祀于天下。颜、曾、思、
孟等七十二子,乃传孔子之道者,只于国子监祀之,庶几乎不悖于礼。”
意思是说,弟子们在太学祭祀即可以了。至圣先师孔子,还是要全国祭祀的。
“既然他们是师徒,一视同仁可也,又何必分别祭祀呢?”朱元璋仍然不答应。
宋濂掰着手指头答道:“陛下,伏羲为道统之宗,神农、黄帝、尧、舜、禹、汤以次而列,皆天子公卿之师表,祭祀于国子监,礼亦宜之。而孔子祖承尧、舜,显彰文、武,似通祀于天下为宜。”老儒生绕来绕去,还是不赞成皇帝的圣意。
朱元璋反对在全国供奉、祭祀孔子,就是想突出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在他心目中,神仙佛祖也好,至圣先师也好,都是供皇帝驱使的工具,决不可凌驾于皇帝之上。而宋濂这位文臣首领、文章班头,也给那帮顽固书生帮腔,把尧、舜、禹、汤等皇权的老祖宗,与孔子的晚辈后生相提并论。惟有孔子,可以凌驾于一切之上,必须在全国供奉与祭享——凌驾于我大皇帝的头上了!真是岂有此理!他恨不得将面前这个满脸白胡子老家伙,狠掴一顿耳光。转念一想,得罪了孔圣人,无异于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他依靠维护皇权的根基也要动摇。拧了一阵子胡子梢,朱元璋眨眨眼,卖个人情说道。
“老夫子的一番话,使朕茅塞顿开。此事以后再议吧。”
朱元璋虽然当面给了宋濂一点面子,但却对这位一直待之甚厚的老儒,在关键的时候不肯帮忙,仍然怀恨在心。
国子监助教贝琼,得知宋濂不识时务,为了邀宠,打着批驳宋濂的旗号,连夜上了一篇《释奠解》,为皇帝夺理张目,朱元璋方才体面地收场。
元璋意志坚强,想千什么便一定要干成。既然已经找到了下驴的台阶,本应体面地收场,但对于懦生们违背他的旨意,依旧在全国各地祭祀孔子,仍然耿耿于怀。他忽然想起,当初读《孟子》时,有一些话很刺眼。立刻命内侍找来再看。
刚刚翻看了一会儿,他就连连跺起脚来,恨不得将手中的书本撕个粉碎。书中那些“民为贵”,“君为轻”等字眼,示威似的,一个个在他眼前跳动。宛如芒刺在背,一刻也无法容忍。而以前读到这些地方,虽然感到不舒服,却并没有觉得如此地难以忍受。特别是下面这些话,几乎使他暴跳起来: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孟轲这个家伙,简直是在戳着脑壳骂自己!朱元璋将书本狠狠摔到一边,大声骂了起来:
“倘若那老儿活在今日,我一刀结果了他!”
第二天早朝时,朱元璋亲口传旨:“三日后,朕将赴文庙向先师孔子举行祭礼。但,近读《孟子》,见“寇仇”、“草芥”,连篇累牍,大非臣子所宜言。着立刻逐出殿外,不得配享。诸大臣敢有以此进谏者,以藐视圣躬论!”
就像在滚沸的油锅里泼上一瓢冷水,听到这个旨意,满朝文臣,惊恐得像炸了锅,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还是那个不怕死的刑部尚书钱唐,不顾警告,再次挺身而出。他匍匐地上,声奏道:
“陛下,臣有要事奏闻。”
“你要奏何事?”
“为亚圣孟子。”
“哦,”朱元璋认为钱唐接受上次坐冷板凳——不被理睬的教训,要帮自己说话。立刻和气地说道:“好哇,说说你的看法,给他们听听。”“陛下,孟夫子不惟是孔教的忠诚继承者,抑且发扬光大,世称亚圣。如崇祀圣人,而冷落亚圣,只恐有悖于圣贤治国大计呀!”
“放肆!”朱元璋怒吼起来,“朕已明谕,敢有以孟子进谏者,便是藐视朕躬。给我逐出殿去狠狠地打!”
内侍上前拖钱唐,钱唐一面挣扎,一面哭着叫喊:“陛下,万万不可冒犯亚圣呀!”
“大胆钱唐,竟敢咆哮殿堂,莫非你不怕死?”
“陛下,为亚圣而死,臣虽死犹荣啊!”钱唐在殿外大声喊叫。
“你们放开他。他敢再开口,朕就亲手射杀他!”
钱唐仿佛失去了理智,对堂堂大明皇帝的暴怒,竟然视而不见。暴怒之下的朱元璋拨开内侍,转身向奉天殿走来。殿内外侍立的臣僚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都为钱唐捏了一把汗。但谁也不敢出班劝解。
一时间,奉天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见钱唐整整衣冠,大步进了殿门。朱元璋并不说话,伸手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弓箭,搭箭开弓,等待钱唐近前来。
距离越来越近,钱唐反倒加快了脚步。他满脸涨红,脚步踉跄。朱元璋更加恼恨,一声不响,“嗖”地一箭射了出去。只听“噗”地一声响,射中了钱唐的左胸。钱唐身子向左侧猛地一摇,趔趄几步,又站稳了。右手捂住伤口上的箭杆,准备继续前行。朱元璋怒不可遏,立刻再发一箭。这一箭,不偏不倚,射中了他的右胸。钱唐身子摇几摇,晃几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挣扎着爬起来,双膝跪地,膝行前进。看来,这老学究今天是决心要为孟老夫子殉葬咯!
朱元璋更加恼怒。他将弯弓拉得像满月一般,瞄准钱唐的心窝,猛力射去。钱唐心窝又中一箭。“咕咚”一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地上的方砖。他痛苦地在地上扭动着,嘴里无力地呻吟道:
“陛——下!微臣……都是为,为的,国家,千秋……大业呀!”在朝堂上皇帝亲手杀人!这种悲惨的场面,不但见所未见,而且闻所未闻!
大臣们有的脸色青紫,瞋目而视,有的闭目缩脖,不敢抬头,有的热泪盈眶,极力忍泣……
!不知是铁石心肠被大臣的热血所融化,还是因为当着满朝文武拉弓伤人太残忍。朱元璋放下弓,无力地坐回到龙椅上。低声对内侍吩咐道:“抬出去,给他治伤!”
钱唐被抬出了殿外。
大殿内鸦雀无声。过了好一阵子,大臣们方才回过神来。有人带头跪下,高声颂扬:
“陛下天纵圣明——钱唐罪有应得。”
朱元璋借梯子下台:“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无理犯上的下场。胆子大的,不妨再仿效。反正,朕不光有利箭,还有锋利的钢刀!”
他环视匍匐在地的大臣,稍停了一下,然后果绝地说:“再有以此饶舌者,杀无赦!”
迂阔耿介的钱唐,只因为亚圣说了几句公道话,差一点被皇帝亲手射死。孟老夫子则因为在两千年前为天下臣民说了几句公道话,被朱皇帝剝夺了在孔庙陪吃冷猪头的权利!
或许是老天也在为亚圣鸣不平。几天后,钦天监便向皇帝奏报:连续几天,天宮文星昏暗。不怕臣民怕苍天,自古帝王皆然。朱元璋更擅此长。听到奏报,心下忐忑不安。忽然想到,大概是因为错待孟夫子,惹怒了上苍。急忙下了一道谕旨弥缝:
“孟子辟邪说,辨异端,发扬先圣之道,不无是处——可以恢复祭奠。”孟老夫子被赶出文庙不几天,牌位虽然又被请了回去。但朱元璋厌恶之情,丝毫没有消减!哼!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什么“草芥”、“寇仇”,什么“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什么“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什么“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他觉得,这些话,就是指着舁子在斥骂自己,使人一天也不能容忍。而《孟?,又是历代官定的《四书》之一,各级学校用来作教本,科举考试用来题,简直是将洪水猛軎般的犯上谰言,当成颠扑不破的真理!怎能不使他痛恨恐惧?
后来,朱元璋终于想出了两全之计——篡改。洪武二十七年(1304),他命令八十二岁的翰林学士刘三吾对《孟子》进行大量删节。
老翰林奉旨后经过反复的追索释义和细心揣摩,将《孟子》删去了八十五条——三分之一,仅保留下一百七十余条。朱元璋很满意。命名《孟子节文》,刻板印刷,颁行天下。并颁诏规定:“尔后,一律以贤良中正之《孟子节文》为本。一百七十条之外,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至此,孟轲这段公案,方才告一段落。
是,像害怕孔丘、盂轲的声誉超过自己一样,朱元璋对孔孟之徒同样戒心特重,怀疑满腹经纶的儒生们,瞧不起放牛娃出身的大明皇帝。他像防贼似的,始终以戒备的眼光盯着读书人。弄得文臣们,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有一天,宋濂向朱元璋推荐了江西新淦一位名叫邓伯言的儒生。朱元璋听说此人擅长作诗,命他兼程进京,并且立即召见。为了试探邓伯言的才学,朱元璋命他当面赋诗。出的题目是《钟山晓寒》。
邓伯言听说,皇帝对文人的作品特别挑剔,认真构思、字斟句酌后,方才完篇。他双手将诗稿呈上,心鼓咚咚作响,不知会讨得皇帝的喜欢,还是能若来祸患?
朱元璋接过诗稿,低头看了一遍。忽然,以手击案,高声念起来:
“干戈旌四海,春雷动苍穹。鳌足立四极,钟山蟠一龙!”
邓伯言偷眼觑者皇帝的一举一动。忽见重重地拍击龙案,以为皇上动了怒。眼前一阵黑,吓昏过去。朱元璋只得命内侍将他搀扶回住处。直到出了东华门,邓伯言方才苏醒过来。回到馆驿后,一头倒在床上,两餐没张口,静等大祸降临。
殊不知,邓伯言这首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的新作,不仅颂扬了“旌四海”,“动苍穹”的绝世武功,还讴歌了鳌立龙蟠的新皇基业,搔痒搔到了地方,拍马拍得恰到好处。朱皇帝怎会不赏识?第二天,内侍捧来上谕,授他为翰林院编修。这位邓老先生像死而复生一般,揩揩泪水,望诏谢恩。此时,他才明白,由于陛见时心情太紧张,完全误会了皇帝的意思,将拍案赞叹,当成了拍案大怒。多亏没有吓死,不然,这趟京城之行,可就白白搭上了性命。不过,这次惊吓使他深深体会到,朝廷的俸禄,是要双手捧着一颗心去争取的。
无独有偶。绍兴才子唐肃父子,也体验了惊涛骇浪的滋味。
唐肃元末中举,做过张士诚的书院山长、儒学学正。洪武三年被召进京,帮助朝廷制礼作乐,后升翰林供奉。
有一天,朱元璋带领一班文臣到御苑鹰房,观看外国进贡的珍禽异兽。有一只大鹏,身长二尺,长喙赛铁,利爪如钩。朱元璋很兴奋,让宋濂作一首《咏鹰》诗。宋濂随口吟了一首五言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