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必过谦!”朱元璋恭敬地说道,“谁人不知,先生乃一代通儒。诸儿不肖,想烦先生圈拢教诲,不知肯笑允否?”
宋濂急忙离坐施礼:“承蒙吴国公不弃,老朽自当竭诚尽力!”那就有劳宋先生啦。”朱元球深深施了一礼。扭头向许久没有开口的刘基问道:“伯温先生,不知您有何教诲?”
刘基捋着虬须反问道:“尔今,与吴国公争天下者,东有张士诚,东南有方国珍,西有陈友谅。蒙元势力虽日见衰,仍掩有中原。察罕帖木儿势力方张,大有中兴气概。一旦统大军南下,主公将何以应之?”
朱元璋一时被问住了。
原来,在朱元璋东战张士诚,南略两浙期间,北方战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北征红巾军屡遭败绩。刘福通兵败退出汴京,小明王迁都安丰。毛贵被袭杀,山东混乱。李喜喜、关先生等义军头目,被逼到辽东,已成强弩之末。趁着中原各路义军相继败亡,元军必然乘胜南下。
朱元璋在谈了上面的情况后,不无忧虑地问道:“一旦元军大举南下,江东首当其冲。那时,四面受敌,不无危急——元璋正为此事忧虑。不知伯温先生可有破敌良策吗?”
“吴国公所虑,正是目前的紧要处。”刘基缓缓点头,“不过,事情也不尽如此。在下常说,元朝气数已尽,并非是故意长自己志气,灭敌人的威风。须知,木必自腐而后虫生。元朝主昏臣庸,相互倾轧,国欲倾而竞竞争权,疆已失而關辟夺利——这样的军队有什么可怕的?”
朱元璋咬着下唇摇头道:“不过,那察罕帖木儿不仅善于用兵,而且兵悍将勇,如元主倚之为干城,似乎还可挽回颓势。”
“不然!”刘基自信地一挥手,“元丞相脱脱如何?挥军征战,绝不在察罕之下。当初,兵围高邮,气势汹汹,何等威风?可是,一道诏书,贬官夺爵再一道诏书,饮恨自尽。倘若没有这一变故,不惟张士诚早成阶下之囚,脱脱兵锋西指横扫淮泗,主公怕也难逃其殃。可是,为什么这险象没有发生?原因不在己,而在彼:末代之君昏聩无道,君猜将忌,上下离心。君在上有夺位之惧,将在外有内顾之忧。元朝已患裔肓之疾,何足惧哉!”
“先生一席话,朱元璋茅塞顿开。这么说来,察罕帖木儿并不可怕呀!”朱元璋释然了。
“也不尽然。”刘基摇起头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察罕马上挥戈南指,主公四面受敌之危,在所难免。”
朱元璋瞪眼问道:“依先生之高见,我当如何对付四面之敌呢?”刘基一字一顿地答道:“主公切记:任何时候,都绝不可有四面同出之敌。”
“那?”朱元璋紧紧皱起了双眉,“先生的意思,莫非是先跟他们搞缓兵之策?”
“哈哈哈,正是如此。”刘基点头畅笑,“趁着察罕尚未行动,先派使者北上通款。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跟他交恶。这叫远交近攻,分而待之。”
“好。我马上派人北上!”
直到夜深亥时,方才与四位先生依依分手。
一夕之谈,胜读十年书。大老粗如饮甘露,如啖饴糖,感到满心的痛快。在此之前,朱元璋对读书人仅仅有着几分钦佩,现在却变成了深深的敬畏。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白面书生,心蕴千古事,胸藏百万兵,端的是了得!
送走了四位先生,朱元璋意犹未尽。留下李善长和陶安,悄悄问道:
“二位,对四位先生有何评骘,不妨径直说来。”
“嘘唏!个个堪称是饱学之士,栋梁之材呀。”李善长捋着疏须,大发感慨,国公得此四人,如虎添翼呦!”
“陶参事,你的高见呢?也可将四子作个比较嘛。”
陶安爽快地答道:“臣,谋略不如刘基,学养不如宋濂,治民之术不如章溢、叶琛。他们个个是孔明、张子房一类人物。我为主公由衷地高兴。”“陶参事虽然过谦,但也令人信服。”朱元璋当面进行表扬,“我决定,命宋濂为江南儒学提督,兼任朱标等人的师傅。命章溢、叶琛为营田司佥事,负责抚民事宜。刘基则留在身边,运筹帷幄,参入机谋。陶参事,你立即筹划建造“礼贤馆”,供四位先生居住。”
得到四位饱学之士,朱元璋如虎添翼。从此之后,他的一切行动,都有了更加明晰的方向。特别是那个刘伯温,仿佛就是孔明或张良。正像唐太宗李世民当年所说:“天下英雄,皆人吾彀中矣!”
乍见之下,刘伯温语惊四座,锋芒逼人。而当众对自己反驳,更使朱元璋感到不快。等到听了他知己知彼的宏论,切入事理的辨析,不但心头的不快烟消云散,甚而产生了某种敬畏,一种高山仰止之感油然而生。朱元璋觉得,这位面庞清癯,虬须盘曲的老夫子,言谈豪爽,神采飞扬,三顾茅庐才肯出山的高人,果然非同寻常!堪称是一座高峰,一个深洞,一方幽潭,使人一时看不淸,探不明……相比之下,自己反倒成了一个侏儒,一块岩石,一潭一眼可以洞彻的浅水。
在此之前,朱元璋只担心读书人对自己提不起笔,出语粗俗,心生藐视。现在又加上了一层担心:刘基等大儒,会耻笑他目光短视。一种委琐自卑和说不清的担心与惆怅,浮上心头!多年来,朱元璋已经忘记什么叫低人一等,什么叫委琐自卑。刘基仿佛是一面洞彻的铜镜,照出了他身上的污垢和残缺。
难怪,宋、章、叶三位先生,立刻被委以重任。而不同凡俗的刘基,却没有正式委派。“参入机谋”,并不是官衔,不过是对职事的一种称谓而已。
朱元璋还要进一步观察、考验这个让人敬畏的大胡子。
国公府后花园的“静轩”里,灯烛辉煌,宴席大张。朱元璋要在这里单独宴请刘基。
酒是著名的绍兴陈酿女儿红,菜肴更是倍极精细,虽然没有脍切天池鳞,却是长江、太湖,钟山、马鞍山所出产的鲜珍,一应俱全。
酒宴一开始,朱元璋频频劝酒,一面大谈久仰、渴慕之类客套话,闭口不谈军国大事。直到两人都有了几分酒意,方才把话引上了正题。
朱元璋端着玉杯,不经意似的问道:“先生乃饱学之士,对于诗词、歌赋,谅必烂熟于心吧?”
“诗词歌赋,甚而对联小曲,乃是儒者小技,尽人皆会。”刘基笑道,“至于精劣高下,自然是因人而异咯。”
朱元璋摇着手中的筷子,说道:“先生请以筷为题,吟一首诗,为佳会助兴如何?”
“遵命。”刘基略作思考,捻须念道,“一双湘江玉并看,二妃曾撒泪痕斑……”
朱元璋知道,这是用了舜妃娥皇、女英,因泪洒青竹而生出湘妃竹的典故。摇头笑道:“好诗。只是,脂粉气略嫌浓了些。”
“请往下听。”刘基继续吟道,“汉家四百年天下,尽在张良一借间。”这首诗收结在留侯张良借箸代筹,辅汉灭秦上。不仅贴切深邃,而且表达了自己的抱负,还搔着了朱元璋梦想做皇帝的痒处。
“妙极啦——哈哈哈!”朱元璋忘情地大笑起来。然后眯着眼问道:“我想跟先生联几副对联,如何?”
“好哇,在下奉陪——请出上联吧。”
朱元璋作好准备,今天要考考刘基。随口念道:“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
刘基略加思考,对道:“国乱民怨,王不出头谁做主?”
“对得好!请听: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光。”
刘基立刻对道:“雷为战鼓电为旗,风云际会。”
朱元璋又出一联:“天下口,天上口,志在吞吴。”
“人中王,人边王,意图全任。”
一连三个罕联、绝对,刘基不但很快对上,而且十分严密贴切,句句应着朱元璋梦寐以求的王者霸业。朱元璋将座位向前移了两移,长脸上一派深情,不无神秘地说道:
“我与先生相见恨晚。今朝能得先生,乃是苍天之助,三生之幸。先生既己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请明示定天下的方略,如何?”
“方略就在这里。”刘基从怀中摸出一个折子递给朱元璋,“这是在下所拟的《陈事务十八策》,固基立国之计尽在其中。上次曾就远交近取之道,略作陈述。但还有眼前当务之急,需要明辨而应对之。”
“先生请讲,咱家洗耳恭听。”朱元璋谦逊得像个小学生。
刘基喝下一口酒,又嚼了一颗红红的大虾米,方才胸有成竹地说道:“主公借天下之乱,崛起于草莽之间,尺土之民,无所凭借。但名号甚光明,行事甚顺和,此乃王者之师也。今根基初立,大成有望。横亘阻碍者,惟两害耳。”
“不知是哪两害?”
“此两害,其实主公了然于胸,只是不知其缓急轻重罢了。”见朱元璋注目恭听,刘基加快了语气,“今,陈友谅居西,张士诚居东。陈友谅据饶、信,跨荆、襄,几乎占去半边天下。而张士诚仅有边海之地,南不过会稽,北不过淮阳。此人明里与元朝交好,暗地里伺机反水自立,窜伏首鼠,守疆之虏耳,不足为虑。陈友谅挟持君王,胁迫属下,属下无不怪怨。而且剽悍轻死,动辄开启战衅,不惜以其兵尝人之锋。如此往复交战,兵困而民疲。须知,下怨则不顺,民疲则不附。故,陈友谅不难攻取。古人云:拿軎先拿猛,擒贼先擒王。今日之计,莫若先伐陈友谅。他的土地广阔,山川雄浑,一旦归我所有,天下大势定矣。”
刘基的这段议论,颇似诸葛亮未出茅庐先定三分天下的隆中对策。他对时局的把握,如此地准确,分析得如此入理透彻。朱元璋一下子把握住了战略的缓急本末要害,看清了前进的方向。他的帐下已经拥有众多的谋士,给他出过许多高明的主意,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像刘基这样,高瞻远瞩,举重若轻。回头想想,自从占领应天以来,一直是多头出击。虽然有时是迫于形势,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但内心里是为了扩展地盘,增强势力,缺乏先机在心的战略自觉性。而手下的将士,更是向往长江下游的富庶地区。吃柿子捏软的,希望攻打不顶打的张士诚,占地立功。对于剽悍的陈友谅却惧怕三分。部下避难趋易的心理,对最高统帅不无影响。现在,刘基的主张恰恰相反:先从强大的陈友谅人手。这是朱元璋始料不及的。
刘基知道朱元璋不以为然,进一步分析说:“张士诚不过一‘自守虏尔’,若进攻陈友谅,张士诚会按兵不动,陈友谅‘剽悍轻死’,如进攻张士诚,陈友谅定会乘虚而人。足见,战局的关键在陈友谅,不在张士诚身上。不然,灭了张士诚,陈友谅依然是威胁最大的强劲之敌。”
“不过,那陈友谅可是块难啃的骨头呀!”
“陈友谅虽强,但强中有弱。只要避其强,击其弱,步步为营,逐一吞食,最终可成全歼之功。而灭了陈友谅,则张士诚闻风丧胆,不战自溃,天下大势定矣。”
—番开导批解,朱元璋豁然开朗,大为折服,连称:“高明,好计!”朱元璋心服口服。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苦苦以求的军师孔明和张子房,已经到了自己的手中,当即任命刘基为军师。
分手的时候,刘基解下佩剑,双手捧到朱元璋面前,恭敬地说道:“这是我家祖传的龙泉宝剑。在下曾想赠给孙炎制台,无奈,他执意不肯收,嘱我‘持之献明主’。今日明主在坐,宝物有主了!”
朱元璋接过宝剑,顺手拔剑出鞘。但见青锋灼灼,寒光闪闪。伸手拔下一根胡须,朝着剑锋用力一吹,那胡须立刻断为两截,飘飘然落到地上。
“吹毛过刃——果然是好剑!”朱元璋心下高兴,仍然推辞道,“伯温先生,此乃难寻难觅的宝物。朱某岂敢掠美?”
“咦!主公说哪里话?自古宝剑赠英雄。主公乃当世英雄。正好持此青锋,开疆辟地,建立基业,何言掠美二字?”说到这里,刘基吟起了孙炎的赠诗:“‘我逢龙精不敢弹,正气直贯青天寒。还君持之献明主,若岁大旱为霖雨’。”
“‘若岁大旱为霖雨’——好!”朱元璋将宝剑放到桌案上,躬身施礼,多谢先生厚赠,朱某一定不负所望。”
送走刘基,朱元璋抽剑在手,来到室外,闪展腾挪,舞了好一阵子,直到浑身热汗涔涔,方才收剑入鞘。仰望西方黑沉沉的天幕,自言自语道:“陈友谅呀陈友谅!看看是朱某的宝剑锋利,还是你的战舰厉害!”朱元璋完全接受了刘基的主张,决定下一步将进攻的矛头指向西线。不料,陈友谅却先机而动,他的人马突然向太平城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