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住,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看着我。发间的梅香浓郁,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一层绮香。
季清儿。他忽而低低地唤。微仰着脸,眼中分明有一层水雾。
我恨你。
“啊!”猛地睁开眼,帐顶幽幽倒映着烛光。
明慧已被我打发回房,此刻寂静屋中,只有我一个人。
大口喘着气,将内心的不安平缓下来。额角都是汗,这么冷的天,难为还能这样大汗淋漓。
叹一口气,看来只得重新换一身衣裳。
尚未动作,忽听楼下传来砸门声。响了一阵,小二不满的嘟哝声响起。
“谁啊?三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虽在抱怨,但开门声还是如期响起。
“啊!”小二惊叫,随即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慌乱声。“你干嘛啊?!”
声源来到楼梯,直冲着我的方向而来。不过一秒,门外“咚”一声,像是膝盖直直跪倒地上。
“许姑娘”星辰哭喊,“求您去看看公子!”
她哭得声嘶力竭,整个客栈的人都被吵醒,骂骂咧咧。
我却只知呆呆望着房门,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屋内是区别去外间的温暖,如春天一般。
睡在隔间的明慧出了房门,疑惑道:“星辰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暖炉里冒出一点火星,“砰”地爆开。
猛地掀开被子奔至门前,将房门打开,星辰跪在地上,形容狼狈。
众人被我惊住,呆呆望着。
明慧惊呼一声,急忙跑进屋去取衣服。
我却只能盯着星辰,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哭着道:“公子、公子自从那天淋雨后就一病不起,快不行了,求姑娘去看看吧…”
…
她的话恍若惊雷,在我心中渐起一片惊涛骇浪。瞬时间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明慧用衣服将我全部裹住,而我只是拼命唤着明辰,让他准备马车。
等到明慧提醒,才想起他们两人都跟着成钰去寻冷香。于是拔腿狂奔,直往尚书府而去。
身后是惊呼声,夹杂着风声早已听不真切。
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寒气透过皮肤直抵心脏。明慧草草为我披上的衣服已掉落一地,身上只有薄薄的白袍。
街上有一对人骑马而过,经过我身边时领头人似乎“咦”了一声。
我看着前方,刚才的梦不断在脑海里回房。他为我簪花,他为我退秋千,他仰着脸,眸中一片水汽。他跟我说我恨你。
似乎每一次他都会为我受伤,不管是在千圣,还是在洛阳。
路上的碎石子割伤脚底,疼痛蔓延全身,脚步一顿,忽而有人从身后将我拥住。他的呼吸倾洒在我颈间,让冷僵的身子得到一点温暖,但放松过后是酥麻的仿佛千万只蚂蚁爬过的痛苦。
“出什么事了?”他轻轻问,双手扳过我的肩,让我面对着他。一双充满探究和怜惜的眼睛在我脸上搜寻。
我却仿佛找到救星一般扯住他的手,“成风,带我去找李萧意!”
他僵住,或许是被我如临末日的表情吓住,半晌,镇定地反握我的手,拉着我翻身上马。对身后等在一旁的随从丢下一句“继续巡逻”,然后策马奔向尚书府。
风拂过鬓边,披散的长发随风而飞。成风抽出握缰的一只手包裹着我的手。他的吻落在脑后,如出的话让我安心不少。“别哭了,没事的。”
这时才发现自己脸上布满泪痕,连忙深吸几口气,将眼泪擦去。
到了尚书府,下人自然识得成风身份。听我们说要找李萧意,也不敢多做刁难,听命领着我们去了清心居。还没进院门,就听见有女子的哭喊。
心一慌,顾不得成风便冲了进去。来到李萧意的卧室,只见里面挤满了人。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子伏在他床沿哭泣,想必就是二夫人。另有一个年龄稍大的妇人在一旁劝慰。床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
“李尚书”,成风对着那男子叫了一声,男子回过头来险些惊住,忙着向成风请安。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地照着李尚书的称呼对成风见礼。
趁着这个空隙,我拨开丫鬟仆人走到床边。倒是没有人注意到。李萧意静静躺着,面色青白,嘴唇干裂。
有丫鬟煎了药上来,二夫人忙接过,我帮忙将李萧意扶坐起。她舀了一勺黑色的药水,我忙掐着将李萧意的嘴微微张开。她将勺子倾泻,药水便流进他嘴里。
松了一口气,他至少还能吃药,那应该就不会是毫无希望。
下一秒,李萧意剧烈地咳起来,把刚才倒进去的药水都呛出来。
二夫人立时流了泪,身边的丫鬟接过药碗,递上手帕。
我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丫鬟不似二夫人整颗心都在李萧意身上,自然注意到我是和三皇子一起来的。恭敬答道:“二公子病了几天,喂不进药,即便勉强灌了下去也会呕出来。”
屋里虽然人多,但安静得可怕。所以我们两人的对话声显得特别突兀。所有人都看向我。
二夫人这时也才注意到我只着亵衣,看着十分狼狈。
“你的脚?!”她不可置信地喊道。
我低头看去,原来只是脚底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流出血来,染红了地板。
尚未说什么,二夫人就叹了一口气,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大夫人有些不悦,但见着李萧意可能快死了,也没有反驳,带着下人退了出去。
二夫人起身走到李尚书面前,只是望了他一眼,两人就都走出房间。
成风神色复杂,静静站在我身后看了一阵,终究还是离开。
李萧意靠在我肩上,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仿若蝶翼。伸出右手端起几案上的药碗,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肩膀,伸至胸前。
“李萧意”我低低唤一声,“我来看你,你怎么反倒睡着了。”语气微微带着埋怨,“快起来吃药啊。”
突然想起什么,不由轻笑:“我病了,你也病了,咱们还真是有缘分啊。”舀一勺药水倒进他最终,却还是顺着嘴角流出来,浸染在衣襟上。
我也不擦,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喂药的动作。只是大半碗都去了,他还是没有喝下一滴。
我有些挫败,把碗丢在一旁,俯首靠在他肩上。
“你醒过来啊,”轻唤着,突儿低低一笑:“我先前说的都是骗你的,你不要相信。”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
我得了信心,更加卖力地说:“你醒过来,好好把病养好,我就陪着你。好不好?”
我真是一个该千刀万剐的人,我骗他,我害他险些丧命。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自然一同奔赴黄泉。
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药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李萧意,”握住他的手,“我其实亦是喜欢你的。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直到眼前出现幻影,梦靥降临。我拥着他倒在床上,眼睛似闭非闭。成风走了进来,他皱眉望着我,然后将我拉起来,抱着离开。
眼角余光瞧见李萧意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微微一动。
放心地闭上眼。
后来星辰来谢我,她说李萧意已经开始吃药了。
成风留在春风楼,他没有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耐心地帮我清洗脚上的伤口,然后敷上伤药,再用纱布层层包裹。最后,我的脚肿得就像一只大粽子。
“这样我怎么走路啊?!”忍不住抱怨,瞪了想笑却不敢笑的明慧一眼。
成风把我的脚放在他腿上,眉也不抬:“就是要你好好呆着!”说话的表情恶狠狠。
我不满,把脚收回来蜷曲着。
明慧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问我:“小姐还是不肯原谅二公子么?
顿时只余沉默。
我摇摇头:“我从没有怪过他,又谈什么原谅。”
“记得每天换药,伤口痊愈之前不要碰水。”成风拍拍手站起来,神色之间有些寂寥。
“我该走了。”他望了一眼蒙蒙亮的天空,说道。
我想起身送他,却被他止住。他皱着眉:“好好躺着,不要乱动。”说完微微一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你放心吧,李萧意和琳琅的婚事已经没有可能了。”他的眸子里有哀伤一闪而过。
“啊!”我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拿起佩剑,径直离开。
直到三天后,今上颁布圣旨昭告天下,我才隐隐猜到成风当日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皇子成啸**后宫,罔顾人伦,处幽禁,终生不得离开宗人府。
还有一道圣旨,说的是二公主琳琅暴病而亡,立春葬于皇陵。
我终于明白为何成风那日会有那样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对我说李萧意会有自由,可是他的神情那么哀伤。
忽然想起初见琳琅的情景,她一身红衣,行动间银铃叮当作响,像一朵怒放的山茶花,美丽得让人着迷。
可是现在,她一个人躺在楠木棺中,应是一身朝服,金银交错,却再也不可能有当初的美好。我从未见过大皇子,可心底却恨着他。皇家子女间向来情薄,可那到底是他的亲妹妹。
琉璃湖畔柳树开始发芽,冒出嫩绿的颜色。一片欣欣向荣,却偏带着些萧条。
成钰没有找到冷香,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影子都寻不见。
整个怡亲王府人仰马翻,在城内贴满了寻人启事,许下重金。
就连今上也亲自过问,下旨令禁卫军协助搜寻。世人皆知南乐公主得宠,风头无限。或是为着赏金,或是为着那传说中天下无双的容貌,除了官府中人,渐渐地也有江湖人士参与进来。
不过多久,有人来王府说曾在长安见过貌似南乐公主的女子,被马车拉着进了暮云皇宫。不过是风拂车帘的一瞥,但那女子貌若天仙,见过难忘。
成钰告诉我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脚已好得差不多。
他知我与凌芜相识,希望我能陪着他一同前往长安。
明慧学了新的洛阳才,亲自下厨做给我吃。尝了一口,甜酸得宜,忍不住朝她竖起大拇指狠狠夸赞一番。
成钰皱起眉头,上前将我的筷子夺去。“你听见了没?!”他有些生气了,从小他一生气就会冷下声,让人听着害怕。
我窘得接过帕子擦擦嘴,仰头看着他。窗外阳光正好,斜照进来带了一室温暖。天气还是有些冷,所以穿得很多。行动不便,干脆就坐着与他说话。
“天下皆知冷香是今上封的南乐公主,即便如此,凌襄照样将她劫了去。”挑眉,“你为什么会认为我能帮上忙?”这次总算与我无关,我何必要滩这趟浑水。
明慧乖巧地斟上两杯茶,带上门退了出去。
成钰眉头纠结:“现在并不能确认冷香就在长安,之所以要去,不过是为了探清虚实。”他脸上露出无奈地表情:“清儿,你难道就不能帮帮我么?我只是想要冷香平安。”
虽已明白,但心还是忍不住抽痛。
“我只是个普通百姓。”微微低眉,敛住神情。
成钰上前覆住我放在桌上的手:“清儿你知道,哪怕是任何一点的筹码,我都要握在手中。”他说得十分诚恳,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
筹码?难道我在他心里不过就是一枚保护冷香的筹码,虽是可以为了她赴汤蹈火么?
不想再插进他们的故事,当一个莫名其妙的路人甲。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拒绝。
“我…”一抬头,见一双桃花眼泛着微光,深深望着我。
他的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似乎充满了迷茫和惶恐。他静静看着我,看得我好不容易僵硬的心又开始一点点变得柔软。
一个“好”字就那么自然地说了出来,我看见他有了笑容。
眼眶一热,急忙低下头,将泪光逼回去。再仰起脸时又是坚强的许清儿。
“那你好好准备一下,”他蹙眉想了一会儿,“下人就不要带了,不然会很麻烦。”临了加上一句“我们明早就走。”
他应当是早已等不及了,甚至不等我回话就转身离开。他总是那么轻易就替我决定一切,他总是认为我会永远跟在他身后。
毕竟十六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再有几个十六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我或许真的不能坚持下去了。
将事情简略交代,明慧担忧,但也拗不过我。含着泪去收拾衣物。
支着下颌在窗边坐了一会儿,从这个方向可以隐隐瞧到王府的影子。本来张灯结彩,现在冷香失踪,那些艳红不免就带了些嘲讽的意味。
忽见楼下一辆马车辘辘而过,瞧着很有些眼熟。
仔细一想,才忆起那是我代替双双赴李萧意邀约时坐的那辆马车。闲来无事,干坐着又不断胡思乱想,干脆披了件衣服,下楼跟着马车而去。
车夫赶车极慢,就像在散步一般,所以我倒也跟得轻松。
走了许久,等马车停住,举目四望,才发现来到琉璃湖。还是上次的那个地方,还是上次的人。只是从马车里出来的却是双双与欣儿。
许久不见,双双美貌依旧,只是眉眼间添了几许哀愁。但也更有一份引人怜香惜玉的气息。
湖边停着画舫,船板上人影依旧。
只是较之前单薄了许多。李萧意背对着我的方向,静静看着远处,不知是什么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