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仁一五年冬,四季如春的风华国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风华大占星师向循,夜间卧雪观星相,数日如飞却始终没有参透其中缘由。
深雪压城,又是一夜将过。
星爵府内,一个黑袍少年正伺弄着茶壶准备煮茶,少年旁边站了个斗鸡似得梗着脖子望天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片刻过去,已被覆盖了一层薄雪。
煮茶的炉子碳火正旺,雪落在茶壶上发出轻微的“噗滋”声响,黑袍少年一边倒水清洗杯子,一边略有不耐的问旁边的人,“向循,这大雪纷飞的,除了受冻之外,哪来的星可观?”
老僧入定般的向循闻言终是动了动,晃了晃僵硬的脖子,拍了拍袍子上的落雪,把双手揣进宽大的袖口里才说道,“浩瀚星海,破于表象而存于心中。”声如珠玉,清冽而玲珑。
少年把清洗好的杯子放置一边,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既然心中有数,那在被窝里岂不是更舒坦些,何苦生生捱着这天寒地冻。”
向循蹙眉,“决明,肤浅啊肤浅。”接着,合着清浅的茶香与漫天的飞雪又叹了一句:“天定异数啊!”
这样说着,还不忘抽出手暗中团了个雪球,给了黑袍少年脑门一记,“小王八犊子,向循也是你能叫的!啊?”
吼完自顾自的倒了杯茶,大口饮尽后抹着嘴角问他,“这大冷天的,为何不温壶好酒,煮个娘蛋的茶?”
决明看着向循突然一时语塞,揉了揉被砸的脑门儿,一团可疑的红晕爬上了还略显稚嫩的脸。
其实,向循只是顺嘴抱怨了那么一句,思绪根本不在这上边,看决明这婆婆妈妈的样子又懒得理他,索性放了茶杯便携了扫把朝星爵府外走去。
眼见雪越落越急,决明顺手拍了拍袍子问道,“诶,你去哪?”那动作与向循简直如出一辙。
向循未回头,“王宫,扫雪。”
决明看着向循的背影低下眸子,踩了踩地上厚厚的积雪问道,“天快亮了,你不用早饭了?”
“等我回来再说。”说着,人已经出了星爵府。
结果,这一等便是一天。
星爵府靠近风华都城的北侧,与王宫仅有熙攘的几街之隔。决明登上星爵府观星楼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观星楼有六层高,站在楼上,苍茫的冰雪融进视线里,不远处的王宫也尽收眼底。
因着寒风与急雪,平常用来照明的灯笼悬挂在空中摇曳不明,仿佛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使整个王宫沉浸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之中,不知哪一刻就会悄然被风雪吹灭,陷进黑暗。
王宫之中恍惚看不明确,而星爵府外的街道上更是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决明不免有些泄气,来回跺了几步,干脆靠在了柱子上,柱子早已不禁岁月的啃食,原本光滑鲜亮的木皮开始斑驳脱落。
上一任风华国的星爵子衍先生还在世时,星爵府每日门庭若市,远没有现在的萧条荒凉,而如今的星爵府就像一个空壳,唯一像样点儿的也只有观星楼了。
令决明不明白的是,从繁盛到衰败虽不是依稀之间的事,可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王宫内,与决明有着同样疑问的人,正一袭华服端坐在大殿里与向循对饮。
大殿里仅有一盆用来煮酒的碳火燃着,虽酒香四溢但也着实清冷无比,向循连着几日未曾休息好,这会儿几杯热酒下肚方暖了过来,暖过来的同时瞌睡也便接踵而至。
就在向循快要迷糊着的时候,与之对坐而饮沉默良久的风华国主百里途安才开口,“当年王弟子衍还在世时,便说过风华必有一冬粮之灾,孤一直自负,虽信王弟所言,但国库充盈,便未记在心上。而眼见这大雪不曾间断已下了七八日,对于四季如春的风华来说牲畜花草和粮田里的吃物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严寒都被相继冻死,孤甚是担忧,方拆了王弟临终赠与我的锦囊。锦囊上只模糊记了个时间,东仁一七年,与风华国南面比邻的照旭国会举兵进犯,风华则如金乌西沉。”
国主一口气道了很多,说到最后一句的
金乌西沉时,两眼竟是透出些许疲惫与绝望。
向循掐了自己一把,勉强从瞌睡里挣扎出来,“我王可知金乌西沉下一句?”
“玉兔东升。”百里途安道。
“然也,这表示金乌西沉并不是尽头,玉兔东升虽是黑暗,但有一线为光,则视为涌动与沉淀,待黑暗过后便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百里途安闻言朝向循行了一大礼,“先生请赐教。”
“先生”这一称谓在风华不是随便个人就能担当起的,那是见识与谋略堆砌起来的大智慧,可见风华国主把向循居于何等高位。
向循虚扶了一下百里途安,人家国主客气归客气啊,咱可不能失了应有的分寸,面上一抽连忙惶恐道,“我王折煞微臣!”说完两眼泛红,似是震撼与感动交杂在一起。
这要是决明在,看向循这样一定也是面上一抽,心底绝对鄙夷他装的跟唱大戏似得真假难辨。
“先生自是当的起孤这一拜,还请先生解我风华此灾!”百里途安说道。
向循恭敬颔首,略作沉吟,“风华现状我王也心有其数,表面光鲜********,内里却是暗潮涌动腐朽破败。而这些明暗势力又盘根错节,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
百里途安未言,显然也明白其中要害。
向循接着说道,“现唯有打破旧有的固定模式,才能创造出新的局面。金乌西沉,玉兔东升,先破后立,方置之死地而后生!”
百里途安听的两眼放光,一掌击在酒案上高呼,“先生大才!先生大才啊!王弟所言不虚,先生真乃风华救星。”说着从旁边一个暗格里摸出一个锦囊递给他,想来这便是子衍留给国主的那个锦囊。
向循拆开锦囊,大致看完道了一声,“师父果然世事洞达心有乾坤!”心里却直嘀咕“老头子,死了还不忘算计我一把。”
百里途安须臾片刻,“那依先生看,锦囊里的计划何时实施才为好时机?”
“当然是越早越好。”虽说向循心里本就有计较,东临国这一趟自是非他不可,但对于被自家师父顺坡赶驴着实有些气到,啊,当谁是驴呢!
此时,侍卫突然在殿外来报,“王,风雪骤停!”接着,又传来“咚!——咚!咚!”三响,算来已是三更天。
百里途安激动的起身,“天助我也!先生,已然好时机!”
向循立即拱手施礼,“臣这就回去着手准备,后日便可动身。”
百里途安万分欣喜命人把大氅和战马一同牵来赐予向循,然后略加思索,郑重道,“先生,必要时可舍二保一……”
向循一顿,“我王糊涂,决明是我心肝,太子是国之储君,二人于我重中之重,哪个也不可舍啊!”
话已至此,不管百里途安有什么企图,要承诺也好或是威胁也罢,他向循都担着。
其实向循的意思很直白,我承诺于你,储君之位必是太子,但百里决明更是不可舍之人。既然承诺给你,那么威胁也一并还给你,有向循一日,便不会少百里决明一朝,希望你不要办糊涂事。
百里途安岂是不明白之人,试探归试探,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向循的承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点决断百里途安还是有的。更何况,他是子衍的徒弟,子衍一向慧眼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