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中饭,看着姊姊们挟了书包都走了,爹爹上了车,妈妈换了衣服也出了门,上房便静悄悄不见个人影儿,只有老黑猫团在软椅上晒太阳歇晌觉打呼。
枝儿懒懒地踱到偏院,只见张妈独自坐在床上板起面孔在那里缝衣服,那个爱说话的王妈却跟妈妈出了门了。无聊地挨着房门立了一会儿,张妈仍旧不作一声,这时天井中忽有一只黑鸟飞过,哑哑地叫了几声便停在大树上。
“这黑的鸟叫什么名字,张妈?”枝儿问。
“谁知道!左不过是老鸹喜鹊吧咧。”
“你来看看,张妈,它嘴里还咬着一只小蚱蜢。”
“没工夫,你妈要我赶紧做衣服呢!”张妈连头都不转一转,不耐烦地答道。
树上的黑鸟看了一会儿也就没什么可看了;枝儿踏进房内走了一圈,忽见桌上放着一个吃剩的包子,使她想起小黄儿来。
“我拿这个去喂小黄儿吧?”她带笑央求着道。她晓得张妈是不欢喜狗的。
张妈这才微微转过脸来瞟了一瞟那半个包子,有气无力地答道,“拿去吧。”
枝儿听说立刻拿了包子,跑出房门,高声喊起“小黄儿,黄儿黄!”
“喂,我说,”张妈忽然有了气力大声说话了,“不要跑去门房,太太有话不准跟当差的上街胡窜,知道吧?”
枝儿隔窗高声答应了,回身便跳出偏院,口里还喊着小黄儿。
近来在家里除了抽屉内躺着扭歪了脖子的洋娃娃之外,小黄儿算是枝儿唯一的伙伴了,大人们谁也没工夫睬她,三个阿姊上了学堂之后也就口口声声笑话她小孩子不屑理她了。小黄儿原是人家新送来的叭儿狗,它好像也明白只有枝儿肯同它玩,每次当她喊着它的名字,不一会儿便见它纵着灵活的身子,摇着尾巴一步一跳地迎面跑来。枝儿照例把手里的食物故意举得高高的一直往前跑,哄小黄儿喘着气跟着跳。她有时回身站住,让小黄儿站起来作揖作躬,伸出爪子来求讨,他们俩个这样玩,每每从前院到后院,由后院转出后花园,种种把戏玩过了,小黄儿目的物才到了口,可是,它常常还跟着她后面走半天。
今天喊了好一会儿,前后院都走遍了,还不见小黄儿出来。跑进后园叫了一周,仍然不见,她已有些厌倦了,忽然花窖后有一只小狗跑进来,她就把包子抛过去。
她顺步走到花窖后,想看一看花匠在那里做什么,才拐了弯,忽见那边的小后门开了。这是谁开的呢?婉儿静儿要求过几次都没开成功,今天却是谁那么能干居然开了这门。
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枝儿想到就赶紧探头小门外张一张,呵呀,门外实在热闹有趣呢!
路上着实有意思:看呵——吱咽叫唤着推过的是水车,呜哑呜——呜——吹着长喇叭担着盒子过的是卖什么的呢?那是花花绿绿的糖果车子,那是一担青杏和糖浆。可是这边来的老头儿背着什么来了呢?他手里敲着一面小锣,一群孩子跟着那铛,铛,铛的声音走。
老头儿走到一棵大树下就放下背上插满小玩艺儿的小柜子,拿出小板凳来坐好,手上的小锣已经不敲了,可是此时孩子们愈聚愈多,团团地把他围起来。
到底他们玩什么呢?快去瞧一瞧呵!枝儿一纵身便跑过去往孩子们里面钻,好容易才挤进去了。
原来老头儿在那里捏东西玩,这倒有玩头。他的小柜子上插着各样的小玩艺儿,有花花绿绿穿着戏装的花旦,武生,有碧翠的小西瓜,有带着红冠的大公鸡,有雪白的水鸭子,还有几样说不出名字来的好玩东西,真看不过来呵!这时老头儿已经动手捏东西了。
孩子的眼都聚集在老头儿手上一块黄蜜色的面。这做什么呢?一撕作两,一大一小,却又连在一起。
“嘻,嘻,要做什么?”两个穿花衣服的孩子睁大眼咧着嘴念道。
“猜猜看!”老头儿拿袖子擦了擦他通红的大鼻子,眼皮也不抬,仍旧做下去。
“有头,有身子,有手,”不知谁高声地念道,“有脚。鼻子眼睛呢?”
“有鼻子有眼,我晓得,这是个小娃娃吧!”一个很得意的声音叫道。
“小娃娃的嘴撅得这样高多难看,身上不会长出毛来呀。”老头儿忙忙用竹弄着一边说。
“我知道,是个小毛猴儿!”一个孩子急喊道。
“做个‘猴拉屎’吧?”不知哪个搭这话。
“脏死了!”一个女孩子尖声喊道。大家便很得意笑起来。
老头儿总不作声,又捏起一块红白色的面,把猴儿的双手拉起来捧着它。
“猴儿偷桃吃?”
“这是孙行者偷蟠桃,大闹天宫。”老头儿缓缓的说,拿彩笔着意的描。
“这个我要!”一个小姑娘高声喊。
“我要!”一个男孩子伸手先去夺。
“八个铜子。”老头儿说。钱交过来就交了货。
那男孩子拿了猴儿,高高地举着跳出人圈子回家去了。真可惜,大家还没得工夫细细地看一看呢!孩子们都回过头来狠狠地望着那跑走了的男孩,那先说了要的小姑娘这时差不多要哭出来,眼睛里是水汪汪的。
“没有黄面了,捏个别的东西吧?”
“不,我要那个猴儿。”小姑娘快要流泪了,旁边的孩子就代出主意道。
“捏个红猴儿。”
“不是样儿!只有‘红孩儿’,哪有红猴儿的。”老头摸着胡子沉吟说。
“我不要红猴儿……”小姑娘颤声叫。
“姑儿别急,有许多东西比猴儿好看的呢。你想想捏什么好,鸟儿狗儿猫儿我都能捏出来,不好看算我的。”
“还是鸟儿精致些。”一个娇嫩声说。
“那末,捏个老鸹!”一个顽皮孩子笑嚷。
“老鸹漆黑的,难看死啦!我不要。我要捏个顶好看的鸟儿,身上长着各式各样好看的毛的。”
“那末,捏一只凤凰,包管对你的心。”老头儿说完就把面前几个小抽屉都打开,他匆匆在这边揪一块红的面,那边揪一块绿的面,还有蓝的黑的白的一霎时都揪出来,一只手飞来飞去不知弄了多少块颜色面了,凑到一齐又把它分开,只见用过竹签子剔弄又用彩笔描画,不多会儿,真的做出一个花花绿绿的拖着长尾巴的鸟儿来。
“不好看算我的!”老头儿掷下点眼睛的黑笔,得意的歪头看一看,又用夹子在鸟的头上捏出一个鲜红的冠子。
加上个冠子更出色了,若不是亲眼看着他拿各样颜色面捏出来的,谁不相信这是天上打发下来的神鸟呢!孩子们正在咧开嘴欣赏着,那小姑娘惟恐再失掉机会,赶紧把钱递过去,把面鸟夺过来。
“别跑呵,让我们也看一看,没人抢你的。”
小姑娘见旁边许多孩子这样喊,只好高高举起来站住。
越细看越好看,满身华丽的羽毛不说了,还有那长尾巴,像一把花折扇一样打开了,那小黄嘴,小红冠儿,衬上漆黑的小眼睛,咳,真真可爱!
枝儿与大家正望着啧啧地赞赏,那老头儿开口道,“谁还要做?”
同时有三个声音叫道:“我要。”枝儿也喊了。
“要三个吗?好,我一齐做三个出来。”老头儿说完把发光的小眼睛擦了擦。他的手像变戏法的样子,一霎时红的绿的黑的白的面块都捏到手里,签子夹子如飞地动作,谁的眼跟得上他的手那么快呢?不一会儿,果然捏出三只一模一样可爱的鸟儿。
“谁要?快来拿!”老头儿微笑举起来示意。
“我说要的!”两个孩子欢叫着把钱数了交过去,就把面鸟夺过来。
“这个我要的!”枝儿连忙挤向前面喘着气伸出手来接。
“钱呢。小姑儿?八个子一只。”老头儿见她手里没钱就板起脸说。
枝儿这时才知口袋空空的拿不出钱来,脸上急得通红,可是她说,“妈出门了,等妈回来给钱。”
“家里有老妈妈和当差的可以要钱的吧?”老头说。
“妈说过不准跟他们要钱花。妈回来我一定跟妈要来给你。”枝儿颤声地央求,眼看拿不出钱来,那个可爱的宝物就不能到手,她真急坏了。
老头儿还没有答话,只紧紧捏着那面鸟不放,这时站在枝儿背后穿黑背心的男人已掏出钱来递过去,说道,“小姑儿,我给你买了吧。”说着他把那面鸟放到枝儿手里。
枝儿赶紧接着,也不知向那人说什么好,说谢谢吧,那是陌生生的人,怎好意思开口呢?她想着红了脸低头站住。
这时老头儿已经把柜子背起来,敲着小锣去了。那群孩子有散的,有跟着走的。
“你几岁,叫什么名字?”那人拉起枝儿的手笑和和的一边走一边问。
“六岁,叫枝儿。”枝儿答,她不知不觉跟着这人走。
“家住在那里是不是?那个小门是后园门吧,总不见开的。”那人回手指枝儿出来的后门道。
“对了,常常锁起来的。今天恰巧开了,我打那里跑出来玩,谁都不知道。”枝儿说到这里自觉很得意,心想一会儿跑回家去告诉婉儿她们在这里看到什么,够多有趣,这手里的面鸟也够她们眼红了吧!
他们领着手一边走一边说话,他很亲热地摸着她的辫子,夸美她的头发,又打听她家里有什么人,爹爹做什么事。
枝儿都据实告诉了,但提到爹爹做什么事,她只能说出他每天早起出门办公事,中午回家吃饭,吃过饭连忙又得去,直等到姊姊们下了学才又回家,大家都坐在一齐吃点心,有时妈还做咖啡或是蔻蔻茶。
说着不觉已经走出胡同口,另转入一条小街。那人从口袋掏出一把花生仁笑眯眯地让枝儿吃。
“妈不叫在外边吃东西的。”
“吃几个不要紧,妈又不在跟前。”
花生仁香味的引诱力到底比什么都大,枝儿伸手接过来。
吃着喷香的花生,拿着顶爱的玩物,枝儿此时快活极了,已经看不见那小门,更想不起回家的事了。
“你有没有好朋友?”那人问道。
“什么是好朋友?”
“好朋友就是顶喜欢你,顶喜欢同你玩的人。”
“妈妈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是妈妈,不能算好朋友。她也没有闲空陪你玩耍,你还有许多姊姊呢。”
“婉儿姊没上学的时候,我们天天一起玩,上了学堂,她就不理我了,她同静姊姊常常藏在一起玩,我走去,她们就叫我走开。”
“你可怜得很,我做你的好朋友吧!我顶喜欢同你玩了。”
枝儿在家里原是闷得慌,哪里有人同她说这种亲热话,她喜欢得不知怎样好,只觉得快活得快要流出泪来。
“你喜欢我做你的好朋友吗?”那人见枝儿默默出神望着他,笑问道。
“你是我的好朋友!”枝儿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
“往后你就叫我好朋友吧。”那人很快活的笑着拍枝儿的背说。
说着说着,转弯抹角的已经走出小街,那人问道,“你看见过真的这样的凤凰没有?”
他见枝儿摇头,接下说道,“我带你看去,我家里有一只,可比这里捏的好看多了!”
“真的吗?”枝儿惊喜地喊,“真的有多大?你带我瞧瞧去。”
“哼,真的凤凰比你还要高一点,那把尾巴张开了像一棵小树一样大,上边的毛可比这假的美得多了。你想看,我就带你去,可是你得乖乖的跟我走路,不要一会儿又吵着要回家。听明白没有?”那好朋友满面带笑又说,“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带你去看呢,别的小孩央求我多少回,我都没答应。”
“我是家里顶乖顶听话的,哪个姊姊都比不上我,张妈常常说。好朋友,你带我上你家去。”枝儿央求道。
好朋友满口答应了。又转了一个弯便是大街,这路上的是许许多多新奇东西,真叫人忙不过来看!叮叮哨哨走过去是洒水的大车,嘟,嘟……飞似的穿过去的汽车,那一长队穿着黄裤褂,帽上挂一大球穗子,吹着喇叭打着鼓走过的是什么人呢?这边那边窗户内摆着奇奇怪怪许多物件都是做什么用的呢?那些人们都是忙忙碌碌地走路,毫不要看,也真奇怪呵!
最使枝儿快活的是好朋友真好,他凡问必答,他是什么都懂得,永远没说过一句“谁知道!”或是“打破沙锅问到底!”
说着话不一会儿已走完一条大街,走进一个大门洞,车马行人来来往往的很多,据说这是城门洞,晚上等城里的人都睡了觉就把它关起来。
城门洞外面有一条哗哗流着水的河,这一边有几只大船停着,那边有几个小船撑来撑去,那些船只有洗面盆那样大小,可惜看不清楚那撑船的是多大的人儿,也许都是小娃娃吧。
“小娃娃哪能撑得动船呢!船走远了就显得小了。”好朋友给她解说道。
河上有条长桥,上边走来七八个毛茸茸黄色的像马比马大腰背驼肿的东西,后面有两个满面灰黑,穿得破烂像要饭样子的人赶着走。呵呀,走近前去,真吓死人呢,那东西比马难看得多,那长长的毛腿,提起来踢一下。可了不得!
怕,怕,枝儿心跳得很,拼命地紧握住好朋友的手,往桥的一旁躲。
好朋友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遮着她的眼,嘱咐她不要怕,这是骆驼,有好朋友在身边,什么东西都不用怕,他敢打骆驼,若是它咬人。
提心吊胆连眼都不敢睁地走过了桥,耳边听不见那怪东西走路的声音了,枝儿这时倒觉得有些可惜,方才怎不看一看那怪东西眼里冒不冒火,鼻孔喷不喷烟呢!也许这就是故事里说的怪动物,小王子骑了去寻宝物的。
她对好朋友讲了那故事,好朋友答应了将来也弄一只给她骑,寻到宝物回来,她就变成故事里的小公主了。
面前是条大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树荫底下走着,微风阵阵吹来,舒服极了。树上吱吱喳喳缓缓地飞来飞去的是什么鸟呢,叫得这样好听也没人要捉它们。
“你不累吧?快到了。”好朋友望着她问。
“不,”枝儿摇摇头接下说,“唱得很好听的这都是些什么鸟呢,也没有人看着。”
“这样鸟多着呢,谁都不要。我家里要多少有多少。”
“你那只凤凰会唱吗?”
“会!什么都会唱,有时高兴还飞起来绕着我唱呢。它满身的毛比缎子都鲜亮,飞起来别提多好看!”
这更有趣了。她脑中立刻浮出一幅好朋友立在中间,一只彩鸟绕着他飞唱的图画。
“你的凤凰谁给你的?”她想这大约是神仙给的了。
“我自己到山里捉来的,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捉一只。他们大人都怕同小孩子出去玩,嫌小孩子麻烦,我倒不是,若是小孩乖,听我话,我顶喜欢带着去玩的。”
他这一片话直灌入枝儿小心窍里,他实实在在太好了,能干,和气爱小孩,要求什么都舍得给,除了在故事里说的仙人外,简直没有看见这样的人,也许他就是仙人吧。想到这里她觉得既不敢问一句,连头都不敢抬起看他了。
一大半是喜欢过度一小半是害怕,她觉得自己身子有些轻轻地要飘起来,眼里看东西都不大清楚了。这树林子,这草地野花,那远远的茅屋河桥看来都有些像童话上的彩色插图,有几幅画是小王子遇着仙人的,眼前光景真有些像,可是她不能往下想了。
正在迷糊地走着,忽然好朋友一撒手往一边飞跑了去,后面有很熟的声音喊着赶过来。
“可找着了!快同我们回去。”
枝儿朦胧地听见这话,正在犹疑,只见王升已经一把抱起她。
“可好了!快跟我们回去,太太不依我们呢!”花匠满头是汗喘着气喊。
枝儿仍旧不作声出神地望着他们,他们俩大声地拉着她的耳朵问道,“认识我们吗?小姑儿,小姑儿!”
他们俩发了狂似的怪喊,王升便抱她上了坐来的洋车,花匠也上了自行车,枝儿这时好像睡醒过来似的,看清楚眼前确是换了人,是王升和花匠,好朋友不见了。
“好朋友呢?”枝儿急问。
“回家去,什么好朋友!”王升听明白她的话,却这样大声嚷着答。
“我不回家,我要去……”枝儿带着哭声要求,她拼命地挣扎,想从王升身上跳下来。
“哼,便宜那小子了!她还没醒过来,怎好呢!小姑儿,别怕,别怕,我们回去。”……王升一路仍旧高声怪嚷,时时还使劲揪她的耳朵叫她名字,问她认识不认识他,由他喷出来旱烟的臭味,熏得人作呕,真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