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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蹇先艾

蹇先艾(1906—1994),  贵州遵义人,文学研究会后期的青年作家,20世纪20年代初走上文坛。小说多写贵州乡村的风土民俗和种种陈规陋习。1926年出版短篇小说集《朝雾》,其中,被鲁迅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水葬》最能体现他贵州乡土小说的特色。此作描写黔地盛行的一种“古已有之”的野蛮习俗:将抓到的小偷投入水中,处以“水葬”。主人公骆毛为生活所迫沦为小偷,最终被村民抓获并处水葬极刑。他家中还有等待儿子回家的老母亲。周围观看水葬的人群残酷麻木,他们起哄、叫嚷、兴奋不已,却对一条生命被残酷处死无动于衷。作者用平静之中饱含愤懑、压抑的文字写了贵州乡村这一陋俗,揭露了世道的黑暗和民众的麻木不仁。整个20世纪30年代,他一直写这类具有浓郁黔地乡土气息的小说,创作了《在贵州道上》、《盐巴客》等名作,出版《踌躇集》、《酒家》、《还乡集》、《乡间的悲剧》、《盐的故事》等短篇小说集。

“老子算是背了万年时,偷周德高家没有偷到,偏偏遭你们逮住了,真气死人!”

这是一种嘶哑粗鲁的嗓音,在沉闷的空气中震荡,是从骆毛的喉头里迸出来的。他的摇动的身体支撑着一张像成天在煤窑爬进爬出的苦工一样的脸孔,瘦筋筋地没有肉,几根骨架子包着一层皮。头发虽然零乱,却缠着青布套头;套头下面,那一对黄色的眼睛睁得很大,放出愤怒的光。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左颊上那块紫青的迹印,上面还长了一大攒黑毛。他敞开贴身的、染透了油渍的汗衣,挺露着胸膛。他脸上的颜色时时在变动,鼻子里偶然还要哼两声。看他的年纪不过三十岁的光景。他的两手被背剪着,脚下穿了一双破草鞋,沾满了黄泥巴。旁边有几个斜眉吊眼的汉子气势汹汹地、紧紧地、寸步不离地将他把持住,沿着又密又深的松林往前走。他们都怕稍一不留心,让他逃跑就麻烦了。这一行人都是奔小沙河去的。

他们押着骆毛去水葬,因为他在梧桐村不守本分,做了贼。绅粮周德高退了他的佃,是完全应该的,放佃、退佃,人家完全有自由,他却不应该报复——去偷周家的东西。哪个敢去惹一脸横肉的那个大绅粮呢!他是曹营长的舅爷,连区长、保长一向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行列并不像上面所说的那么简单:骆毛的后面还络绎地拖着一大群男女,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五花八门的服装,高高低低的身材,老少不同的年纪。……有好些都是村中的闲人和富户,他们完全为看热闹而来,这些人从来就是“十处打锣九处在”的。穿着比较整齐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们,薄片的嘴唇笑得合不拢来,两只手比着种种滑稽的姿势,他们好像觉得比四川来的“西洋景”还有趣的样子,拖着鞋子梯梯塔塔地跑,鞋带有时被人踩住了,走不上前去的时候,他们就尖起嗓子破口大骂,汗粒在他们头上像雨珠一般地滴下来。

农家的妇女们,姑娘搀着母亲,奶奶牵着小孙女,媳妇背着娃娃……站在路旁,有的抬起头,叹息着;有的皱起眉毛;有的露着苦脸,口都不敢开,顶多伸一伸舌头。有些老太婆们却呢呢喃喃地念起佛来了。中间有几位年老的庄稼汉大踏步地紧跟着行列走,有时还超越到大队的前面去;他们结果还是收缩住步子,徐徐地退回来,显然他们的心情是不怎样愉快的。跼蹐不安的群众,完全不管汗的味道,总是在肉阵中前前后后地挤进挤出,你撞着我的肩膀,我踩着你的脚跟,连一分钟也没有宁静过,一会儿密密地挨拢来,一会儿又稀疏地象满天的星点似地散开了。大家正挤得开不了交的时候,忽然很高的声浪从人群中涌出来:“呀!哪个算得到骆毛是这样的死法!”“法”字的余音还在连续未断,后面较远的那些闲人跟着拼命地往前一挤,前排矮小力弱的妇女和小孩立刻被挤到路沟里去。这时,骆毛的声音,蓦地高朗了许多,象铜锣般响着:

“嘿!看你们祖宗的热闹!周德高狗仗人势,叫老子吃水!他二天也有遭殃的一天!他一样不会得好死的!”

骆毛接连又骂了几句绅粮们最忌讳的“下流话”。姑娘奶奶们多半红了脸,把耳朵掩起来;老太婆们却装做耳聋,假装问旁边的人骆毛叽咕些什么。村中那位假道学的教书先生离骆毛很近,听得十分清楚,他却撇着嘴喊道:“丧德呀,丧德!”骆毛自己的两耳只是轰轰地在响。他跨着很大的步子,东倒西歪地,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他仿佛在捉弄那几条汉子。看看已经快离开了这个村落,后面的人群紧紧地跟上来,七嘴八舌并没有停止。骆毛的耳鸣大概轻了一点,好像听见一长串刺耳的笑声,他一肚子的不高兴,用力地把头扭回来,伸长着脖子,向那些幸灾乐祸的人们喊道:“跟着你们的祖宗走哪儿去?你们难道也要陪着老子进水晶宫吗?……我晓得你们是来看热闹的,你们给周德高带个信去,就说我在鬼门关前等候他。”

当他的头刚刚转过来,才开始第一瞥的时候,就被那押解他的家丁强制地扭转去。骆毛气愤愤地站住不走了,靠在路旁一棵大柏树干上。

那个脸色褐黑的家丁使劲给他背上一拳:“走呀,孙子!”

骆毛不服地反踢了他们一脚;但是背上已经接着重重地挨了几拳,连躲闪都躲闪不开。

“不行!你们不能老打人家呀!”人丛中有人发出不平的声音。

离开村庄已有半里的光景。这是一个阴天,天上一片灰色。萧萧的风吹动着树叶,发出飒飒的声音。远处近处都是古柏苍松。大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着,有时也经过田坎或者一些小小的山丘。骆毛不走了,在一座坟台边休息下来。群众都挤拢来,围成了一个圈子。松枝掩盖在他的头上,死寂的天空也透过了绿叶,投下了几丝阳光。骆毛依傍着那一块字迹模糊的残碑坐着。

“老子今年三十一!”他向四面看看,似乎在寻找熟人,提高嗓音说,“再过几十年,我不又是一条好汉吗?”

有个叫王七子的农民(他的左腿是给曹营长抬滑竿的时候被打的),拐着脚走到坟前来,用手揉着眼睛,把眼圈都揉得快红了,向骆毛低声说:“骆大哥!你放心去吧!逢年过节我会来给你烧钱纸的。你身后有什么办不了的事情,我来帮你办。哪个叫你没有钱,又没有势呢!”

高个子家丁跑过来,把王七推了几尺远,吼叫着说:“滚你的三十三,哪个希罕你来讨好卖乖?你还没有领教过曹营长的厉害吗!”

“七老弟,各人好好生生地下力去吧!”骆毛冷笑了一声说。“好汉作事好汉当,我不会拖累旁人的,——我的妈来了没有?”

骆毛心里忽然难过起来,站起身来往前走,眼光却东张西望地在人丛中寻找。人群又被他拖着,象带子似地回环在山道上了。

一路上他都在咆哮着,像一只被捆得太紧了的老虎一样。那些尾随的人们也跟着随时呼喊起来。几个押解骆毛的汉子一方面威胁着他,一方面央着他往前走。有时骆毛的步子跨得慢了,他们也并不十分催逼他。

走了一段山路以后,刚才王七那几句话,叫他不由得不想起他的母亲,他觉得心头有点发软,不怕死的心情,登时就冷了一半;精神上的痛苦,使他咬着牙摆起头来了,他心里这时已经完全被踌躇和忧虑占据着:“我死了以后,我的妈怎么办呢?……她老人家这阵在什么地方呢?”

在小沙河上,那几个虎狼似的家丁搬了一块大石头捆在骆毛身上,从桥头往下一推,他狠心地把眼睛一闭,就沉落下去了,不由得大家都喧嚷起来。

天空依旧恢复了沉闷的铅色,梧桐村显得格外的冷落。金黄色的稻田被风吹着,掀起了很自然的波浪。一阵鸟噪从掩映着关帝庙那一派清幽的竹林中传来。层层叠叠的山岭逶迤着,遥遥与天海相接。村后远远的一间茅草房,孤独地立在半山坡上。竹笆门拉开后,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出来。她微微地喘着气,一手牢牢地把住门边,摩挲着老眼,不转睛地向着远处凝望,好似在等待着什么。看她站立在那里的样子,显然身体非常衰弱,脸上堆满了皱纹,露出很高的颧骨;瘦削的耳朵上还垂着一对小小的耳环。她的背有点驼,斑白的头发,荒草般纷披在前额。她穿着一件补钉重重的衣服,从袖子里伸出来的那只手,颜色青灰,骨头血管都露在外面。

她稳定地倚着门枋,身子连动也不动一下,嘴唇却不住地颤抖。后来她把拐杖靠在一边,率性在门坎上坐下来了。她深深地蹙着眉头道:“毛儿出去一天一夜,为什么都不回来呢?”说着,又抬起头来望了一望。

坡脚下朱三的媳妇,掠着发,带笑地上坡来了。她是村中一个壮健的中年女人,胖胖的脸儿,粗黑的眉毛,高高地挽起一双袖子,大概是刚从地里回来的。她正要同那位老太婆说话的时候,只见她的十二岁的孩子阿哥沿着田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口里喊道:“妈,真吓死人哟!我往后再不敢到小沙河去耍了。”

“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朱三媳妇问她的儿子。

“他们刚才把一个人推下河去了。”

“为了什么事?”

“他偷周德高家的东西,被逮到了。”

“是哪一个?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吗?”

阿哥把嘴向那个老妇人一呶:“是她的……”

朱三的媳妇急忙把她儿子的嘴用手堵住,不让他说出来。

其实那个老太婆本来就有点聋,这时又因为等儿子着了急,越发听不清他们讲的是什么了,只见他们的嘴在动。她问道:“你们讲些什么?两母子这样亲热!阿哥,你看见了骆大哥没有?”

阿哥不敢回答,只仰着头望他的娘。朱三的媳妇替他高声答道:“他没有看见。”

那个老妇人把耳朵扭向朱三的媳妇道:“你是不是说没有看见?”

朱三的媳妇点了点头。那个老妇人叹了口气,嘴里咕哝道:“毛儿他从来没有到这个时候不回家的,到哪里去了啊?”跟着又抬起头来向远处望一望。望了半天,她又叹了一口气,把头向后倚在门枋上。朱三的媳妇始终不敢把真情告诉她,拉着她的儿子慢慢地躲开了。

直到坡脚朱家吃过了晚饭,窗外吹过一阵风,天气渐渐凉起来,外面冷清清地只有点点的星光在黝黑的天空中闪烁的时候,朱三的媳妇才又偷偷地跑到那个老太婆家门口,只见她还坐在门坎上,口里吐着微弱得听不清的声音,仿佛是说:“毛儿,怎么你还不回来?”

一九二六年二月

(选自《蹇先艾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莎菲女士的日记莎菲女士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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