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早出晚归的秦思省在抚宁校场一连练了几天的刀法，已然小有生气，便是封江宇也是点头称赞他是个练刀的材料。
娄府寻常本就是冷冷清清，这几日更是毫无生气，秦思省埋头练刀也罢了，娄师德也是整日不见人影。
整个皇城里头要说龙气，只有皇宫最甚。福寿宫，本是武皇为后时的寝宫，如今登基当了皇上，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也没有再换。
日落西山之后便是月朗星稀，整个皇宫灯火通明。福寿宫内一众侍女早已被武皇挥退，留下的只有伺候了自己快有二十年的薛怀义。
武皇一身的龙袍依旧挂在身上，身体半躺在床上，额头下撑着一只胳膊。整个福寿宫很是安静，唯有一边那个火炉里偶尔发出几声柴木变成灰烬的“噼啪”声。
五十多岁的女人，本该是人老珠黄，可是在这个掌着天下众生生死的女人身上，无迹可寻。肌肤光滑，宛似少女，头发乌黑，金簪盘起。少女时期的柳叶眉，如今已是略有伸展，本是懵懂的眼睛，此时深邃精光。半百人生，原本那流露着笑意的眉宇，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习惯性的皱起，而眼角那丝丝有迹可循的皱纹，更是布下岁月走过的痕迹。
武皇缓缓挪了挪身子，微微翻眼看了眼正在轻轻的为自己捶腿的薛怀义，叹了口气，道：“你说说，太平那丫头怎么样？”
薛怀义听了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依旧是跪在床边，头也依旧没有抬起，静了好久，终于摇了摇头。
二十年前，一个和尚，遇上了一个女子，本就眷恋红尘的心顿时生起了还俗的念头，可是当他知道那个女子是皇家人，随着心的再次冷却，他觉得，自己还是和尚的命。
那些年，他没有和尚的清规戒律，为女子打水劈柴，也为女子送去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酒肉，他觉得，吃斋念佛的寺庙，酒肉便是最大的馈赠。
不知不觉，女子走了，他静静的坐在寺庙前，忽然想起，他与女子已经一共看了三次雪景。所谓世事无常，身在佛门心恋红尘的他决定了青灯古佛下半生，可是女子的一句话，让自己还了俗，更是平生第一次踏进皇城。
看着花开花落人来人往，他锦衣玉食，可是每每喝酒吃肉的时候，他总是会留下一份，他知道女子已经不需要，可是他依旧留着，尽管女子确实一次都没有再吃过。
自知之明是他对自己标榜的最大的优点，能够呆在女子的身边，无论何时何地，用自己的关心去关心着她，用自己的能力去保护着她，此生足矣。
一来一去，二十年。
武皇静静的看着薛怀义，不知不觉，却还是说道：“这皇宫里头，不争名不夺利的，唯有你薛怀义。满朝文武，都在盘算着自己的算盘，走一步，看三年，可你薛怀义，看了二十年，却是一步都没走。”
薛怀义听了武皇的话，不知道向来面对着一帮男人都是杀伐果断的她，此时为什么会有这般的多愁善感，或许，是累了吧！
“朕，平民的时候，向往着荣华富贵，自足自乐，到了昭仪，整日的勾心斗角，各自为政，到了皇后，正式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如今到了皇帝，执掌天下，想着天下太平百姓富足，朕也可以受万民爱戴，可是事实，却是充斥着谩骂！”武皇自顾自的笑了笑，道：“当你与人没有利益之争的时候，谁都喜欢你，即便有了利益之争，那也只是敌人恨你。当你站在巅峰的时候，并不是唯我独尊，而是要受尽天下的人的嬉笑怒骂。”
薛怀义听出了武皇的意思，顿了顿，抬手继续轻轻的敲着武皇的腿，声音平淡，“这天下都是您的，谁敢骂您。”
“骂朕都算是轻的，很多人都盼望着朕死呢！”武皇身上猛然散发出来的威慑，便是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的薛怀义依旧觉得那般的冷。
薛怀义终于抬头，看了眼武皇，嘴角轻轻的笑了笑，道：“要我说，相王和公主，还是太年轻。至于那班武文大臣，见风使舵是他们的强项，没必要为此生气。”
武皇冷冷的笑了笑，道：“皇家的人，不能年轻！六部那些侍郎的死，是在挑战朕的底线！你觉得，封江宇能够查得出吗？”
薛怀义想了想，道：“封将军是个人才，这点事，不难查，但是，他或许不敢查。”
“那倒真是为难他了！”武皇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觉得这事会怎么收场？”
薛怀义顿了顿，欲言又止，却是被武皇察觉，“你以前不是这样，难道老了，都不敢说话了？”
“听说，封将军身边多了个人。”薛怀义再次停下手中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武皇，他自信，若是封江宇一人，这件事的收场是意料之中。
“谁？”
薛怀义低着头，嘴角的笑意不易察觉，“秦思省。”
“又是他？”武皇皱了皱眉，眯着眼想了会，却是没有说话。
“娄大人到了皇城至今，文武百官拜见，只有相王没去。”薛怀义轻轻的说着，抬眼看了眼武皇，顿了顿终于说道：“可是去了不止一次的，只有公主。”
武皇侧眼看了看一副淡然的薛怀义，没有说话，她知道，还有下文。
“第一次是冲着娄大人去的，之后是冲着这秦思省去的。”
武皇听了点了点头，想了想，微微抬起右手摆了摆，薛怀义见了心中一惊，这动作他见了二十年，他知道，这是皇上要他出去，可是看这天色，今晚似乎早了一点。
薛怀义顿了顿，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站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他快来了。”
薛怀义听着武皇的话，身子顿了顿，继而再次躬身，慢慢的退出了福寿宫。
薛怀义刚到门口，却是与陈公公打了个照面，陈公公点了点头，薛怀义也是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径直的离开了。
“皇上，娄大人来了。”
说完，陈公公便径直走到一边搬过一把椅子，看着闭着眼睛的武皇，轻轻的退了出去，没多会，娄师德便缓缓走了进来。
娄师德刚刚想跪下行李，武皇却是抬了抬手，娄师德见状，费力的直起身子坐到了那张椅子上，而此时，武皇也是再次睁开眼睛。
“不知道你叫老夫来有什么事？”
别说这满朝文武百官，便是放眼天下，能在武皇面前自称老夫的，唯有娄师德一人，而能让武皇以一声老哥称呼的，也唯有娄师德一人。
“娄老哥，这洛阳的气候还习惯吗？”
武皇已经起身，盘腿坐在床上，身上披了一床被子，此时的她，早已经没有了白天皇帝的威严，俨然只是个知天命的妇人。
娄师德抬了抬眼，一边抬手轻轻的捶着双腿一边笑着说道：“人老了，到哪都一样，浑身酸疼，就等死了。”
武皇听了难得的笑的这般温馨，“你来之前我便让御膳房炖了只乌鸡，我记得你最喜欢鸡汤，而这鸡又最喜欢乌鸡。”
娄师德淡淡的笑了笑，道：“难得你还记得老夫这毛病。”
正说着，陈公公端着一碗鸡汤走了进来，娄师德笑了笑，接过慢慢的喝了起来。武皇看着娄师德也是露出笑容，一边的陈公公微微叹了口气，唯有娄师德才能让皇上笑的这般天然。
陈公公退了出去，关上门，一股寒风涌进，武皇不自觉的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娄师德见状，缓慢的站起身，拿起一边的柴火丢进了火炉，顿时火炉里燃起熊熊火焰。
武皇看着娄师德叹了口气，道：“封王封侯你同不同意，赐官拜相你也不同意。看了五年的山水，就一点不怀念当年的指点江山？”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指点江山固然让人意气风发，但是老夫老了，没心思也没精力再去揽那些名利了。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事总是在发生着。”
“一夜之间死了五个侍郎，这前浪倒了，后浪能担负的了吗？”武皇叹了口气，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叹气了。
“五个右侍郎。”娄师德笑了笑说道：“封江宇是个忠臣，不用着急，再等等，你叫他调查的事，终究会有结果。”
“可是据我所知，他至今还没有和周兴会过面。”
“周兴。”娄师德看了眼武皇说道：“刑部的右侍郎，名动天下啊！”
武皇静静的看了看娄师德，一脸无奈，“没有这样一个万人唾骂的酷吏，这满朝文武又怎么能够老实。”
“你这个靠山太大，百官怕的不是酷吏，也不是周兴，而是你这个皇上。”
“能老实，怕谁都一样。”
娄师德抬眼看了眼武皇，一声轻笑，“一个‘空侯’，让周兴更是风生水起。”
“谁都怕死！”武皇看着跳曳的炉火，道：“六部右侍郎只剩下周兴，这是做人留一线。他日犯了事，进了刑部，总归能少受些罪。”
娄师德笑了笑，道：“看来你知道了这次事件的主谋了。”
武皇看了眼娄师德，皱了皱眉却是没有说话。
“老夫举荐封江宇，看来是将他推进深渊了。”
武皇听了淡淡的笑了笑，道：“所以我找老哥来，想问问，老哥觉得这局该怎么解？”
娄师德想了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还是有介怀！”武皇叹了口气，随着身体的松懈，仿佛瞬间苍老很多。
武皇看着娄师德，顿了顿，终于说道：“老哥可知道，这件事并非封江宇一人在查。”
“哦？”娄师德轻轻的笑了笑，道：“还有谁？”
“秦思省。”
娄师德瞬间皱起眉头，眯着眼缝，不知不觉，身子很冷，他缓缓站起身，再次往火炉里添上柴火，火焰腾起，可却不见暖和。
娄师德没有再坐下，转过身，想离开，可是他想到秦思省，只好再次转过身。
武皇静静的看着娄师德，她在等。
娄师德佝偻着腰，眯着眼看了眼武皇，抬了抬手，时隔五年，终于再次捋起了自己那早已花白的胡须。
武皇笑了，这个动作，让她知道，娄师德终于踏进了自己的武周朝堂这片天。
“如果，皇上舍得，杀鸡儆猴！”
武皇看着娄师德的背影，刹那的恍惚，之余一声哀叹。
一声皇上，生了君臣情，却是断了兄妹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