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亥默然立在张老夫妇身后,听着那已经颇为沙哑,却仍凄切得令人耳不忍闻的哭嚎,默然无语。
张立,这个今日本应是新郎官的男人,此刻静静地躺在血泊当中;他的头顶上有一处明显的凹陷,看得出地上的那滩血迹大多便是自那处伤口流出。
不知为何,霍亥仿佛能够从那滩早已在冷夜寒风中渐趋凝固的血浆中,感受到那股饱含悲愤与不屈的滚烫。
一旁的胡亥轻声说道:“今天早上,他在迎亲路上被那伙人拦下来,要他亲自去曾家退婚,劝曾丽给林谙当小老婆,他死活不肯,后来是黎庆亲自出手,把他打到不省人事。醒来后,他听说未婚妻改嫁林谙为妾,一怒之下撞墙而死。”
此刻他与霍亥皆身处领域之中,张老夫妇不可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但他说出这句话时依旧一反常态地轻声细语,因为他尊敬那个毫不犹豫地用生命捍卫尊严的男人。
霍亥读过黎庆的记忆,大致知晓此事来龙去脉;原本胡亥将噩耗告知曾福之前,他还曾想过,待救出曾丽之后,须得问问,究竟应该将她送回曾家,还是径直送往张家,不料却自胡亥口中听闻,这张立竟刚烈至斯。
心生叹惋之余,他心中对林琼、黎庆一干人等的憎恶又更深了一层,只是那时曾福本已濒临崩溃,他不愿令那少年沉溺悲愤之中难以自拔,方才强自按下心头怒火。
此刻黎庆、林谙、林琼这三大恶魁皆已先后在他剑下伏诛,但看着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霍亥心中实在难以生出丝毫成就感,有的只是似曾相识的挫败感。
当年养父母双双惨死后,他屠尽了那支流匪,但当时的他看着血泊中的双亲,除了怨恨自己为何没能早些觉醒,还曾想过,若自己觉醒后获得的力量是用来复生而非杀戮的该有多好。
在复仇与挽救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一念及此,他愈发觉得胡亥言之有理。
人世间有太多悲剧他不及阻止,更无力挽回,而他所能做的,便是寻找制造悲剧的源头,然后将其铲除。
剑本凶器,而他所背负的更是为杀戮而生的魔剑;若要以杀戮之术行守护之道,唯有秉持本心不移,绝不可沉溺于一时激愤,任由诸如憎恶之类的负面情绪锈蚀自己本就时刻经受着魔剑杀意磨砺的剑意。
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惨象,他对胡亥说道:“走吧。”
胡亥点点头,心念一动,二人就此离去,仿佛从未出现。
不久后,林氏父子死讯遍传本县,剑魔霍亥之名方始传扬于世,而将那位仗剑诛邪的剑魔奉若神明的张老夫妇永远不会知晓,霍亥曾经默默站在他们身后,悲他们所悲,怒他们所怒。
……
……
旷野,霍亥与胡亥并肩而行。
两位如今渐成修行界传说的大能者,此时却仿佛寻常少年一般,随意谈论着一些重要或不重要的话题——当然,大多是胡亥在东扯西拉,而霍亥一般只是略作应答,偶尔说上一两句,也多是言简意赅之语,往往他一语道出,胡亥便顿觉话头如被剑锋斩断,再难接续,如是者数次,便是疏朗如胡亥亦深感无奈。
毕竟是修行界排得上号的强者,二人言谈间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转到了修行一事上;一番交谈后,只听胡亥不动声色地问道:“对了,你现在实力到底是个什么水平啊?”
霍亥不疑有他,略一思索,说道:“我现在境界已经在第三境,但是意念被束缚在剑鞘当中镇压倚天,无法感悟天道,元力、念力只能勉强抽出一丝,剑意也无法太过频繁地使用,一旦消耗过度就要断绝六识进入空无境界来恢复意念,否则魔剑的封印就会露出破绽。”
胡亥闻言暗自叹息,心中已然有了决定,嘴上说着:“关键在于你剑意的杀伤力究竟能达到什么层次”,风衣口袋中的右手却悄然松开了先前一直握在掌心的一道玉符。
便在此时,霍亥面色陡然一肃。
一道突如其来的剑意迎面而来,须臾间横越时空,最终悬于霍亥身前三尺之地。
这道剑意之精纯,实乃霍亥生平仅见,较著鬼谷纵横剑术传人赵业、韩枭更胜一筹,便是比之霍亥自己亦不遑多让。
霍亥如今一身功力难以动用,所能倚仗者便是剑意犀利难当,然而此人剑意不输霍亥,修行境界只怕已然臻至四境,若然为敌,便是霍亥与胡亥联手,亦难轻言必胜。
然而霍亥虽则肃容以对,却并无如临大敌之意,反倒更近于绝顶剑修间礼节性的尊重,因为对方的剑意不知为何,竟似是与他同根同源一般,彼此间天然便有一股亲切之感,更重要的是,那剑意坚凝锋锐之余不乏坦荡,其间并无敌意,大抵不过是邀请霍亥切磋一二。
他凝神望去,不远前方,此时正静静立着一位素衣女子。
细看之下,那女子容颜极为寻常,面颊消瘦而略带棱角,双眸细长而稍逊柔美,鼻直且窄却无精巧之感,唇薄且淡不带丝毫魅惑,身材纤细高挑却过于单薄,若为男子倒也勉强可以道一声清癯,以少女而论却终究少了一分秀气。
这等少女,只怕与百人擦肩,未必有一人肯为之顾盼回首。
然而霍亥本非以貌取人之辈,更何况他与这女子同为绝顶剑修,彼此观之,肉身皮囊直如浮云一般不值一提,剑意相交方才是识人之本;这少女剑意与霍亥相通,彼此亲近之处不消多言,而以霍亥剑道造诣,更是自少女剑意中感应到一抹高洁如兰的淡雅意蕴,这令霍亥对她大生好感。
他略一沉吟,拔剑在手,带鞘竖于身前,左手骈指搭在剑身,以守势示意对方来攻。
少女神情肃穆,并指如剑,轻轻一点,先前那道剑意陡然再进,直至与霍亥剑鞘相触。
……
……
一触即分。
少女散去剑意,望向霍亥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认可与欣赏,随即拱手一礼,自报家门:“蜀山,剑兰。”
霍亥面色微松,隐隐带着一丝笑意,回了一礼,口中问道:“姑娘既专程在此等候,想必知晓在下何人,无须赘述,只不知姑娘此来所为何事?”
剑兰并未明言自己早已暗中跟随霍亥一事,只是开门见山地说道:“县衙之中,君以剑留字,剑意凝而不散,兰曾以剑意触之,惊觉君之剑意与我蜀山系出同源;事关宗门传承,剑兰不敢怠慢,此来一是与君切磋剑意以求确证,二来便是询问君之剑意自何处传承而来。”
霍亥闻言略一沉吟,说道:“久闻蜀山以剑立宗,剑道传承独步天下,在下既为剑修,心中自是向往已久,早有上山一窥之念,奈何机缘所限,始终未得良机,直至今日与姑娘相见,方知我所修剑意与蜀山传承竟如此相近,然我之剑意乃是自悟,并无师长传授,其间纵有隐情,亦不为我所知。”
剑兰凝视霍亥,回思先前两番相触,这少年剑意刚正磊落,精纯而不带一丝杂质,料来绝非虚言诡诈之辈,他既言不知,线索便就此中断,多言无益。
略一思索,她心中突然灵犀一动,说道:“君于剑道一途修为精深,如今看来又与我蜀山渊源匪浅,不若随我上山,与我等探讨剑道奥妙,想来于彼此皆有所裨益;我师门长辈于本门秘辛乃至九州隐史多有了解,言谈之际或可解开你我剑意同源之谜,正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霍亥尚未作答,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胡亥抢先说道:“那可不行,我们刚刚跟霍亥达成了合作意向,多少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他去救苦救难,哪能就这么跟你走了?”
剑兰神情微冷,却并未出言反驳,只是默然等待着霍亥做出答复。
迎着剑兰坚定的目光,霍亥轻叹一声,说道:“承蒙姑娘抬举,在下深感荣幸,只是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只怕一时间难以成行,待日后有暇之时,如蒙姑娘不弃,再行叨扰。”
他此时亦不得不感叹命运之无常。不久前身在墨城的自己尚还以论剑蜀山为人生一大愿望,如今蜀山弟子力邀自己上山,自己却不得不婉言谢绝,错过今次良机,也不知日后可否加以弥补。
好在剑兰似乎并未动怒,只是微微颔首,淡然说道:“如此也罢,既然君有要事在身,兰亦不便多作留难,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说罢她并指一划,身前时空骤然裂开一道缝隙,随即一步跨出,就此消失于这片天地之间,时空裂缝随之愈合,旷野间除霍胡二人外再无他物,仿佛那位足以比肩霍亥的剑道天骄从未现身于此。
霍亥默然片刻,感叹道:“先前你说,我如今实力的关键,在于我剑意的杀伤力能够达到什么层次,我原本想说五境之下无人能挡,现在看来实在太过于自负了些。”
胡亥笑道:“也不能这么说。你跟她都属于变态中的变态,除了她,我估计五境之下应该真的是没什么人能挡得住你的剑意。”
他虽面带笑意,语气亦颇为轻松,目光中却有不易察觉的担忧一闪而逝,只是霍亥一心想着先前与剑兰剑意相交那一刹那的感受,未曾察觉。
听得胡亥如此一说,似乎对剑兰颇为熟悉,霍亥心生讶异,暗想这剑兰声名不显,便是师出鬼谷、对圣地之事颇为了解的赵业亦从未提及,不知胡亥为何会对她有所了解,不由问道:“你之前听说过她?”
胡亥点点头,说道:“她可是蜀山少主。圣地之战中,鬼谷与阴阳宫两败俱伤,魔域想趁机占鬼谷便宜,被她一剑杀了三个四境大能者,不得不忍痛退守山门。”
圣地之战?
霍亥听得一头雾水,猛然想起当日元一曾言,“你如今寿元无多,过往恩怨莫去理会也好,师叔自会料理”,心中隐隐明白,只怕当日师叔便与阴阳宫开战了。
想到师叔为了替自己报仇,竟不惜掀起圣地之战,最终与阴阳宫两败俱伤,霍亥心头不由一暖,再联想到赵业一直以来的照顾,哪怕明知鬼谷如此善待自己皆因生父荆轲之故,依然不自禁地对这个传说中高高在上而又神秘莫测的圣地生出亲切与认同。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或许在寿元耗尽之前,自己除了遍览九州、论剑蜀山之外,还应前往鬼谷一行,不为认祖归宗,至少也该对那些曾经无私帮助过自己的人们道一声谢。
一旁的胡亥见他似乎心生向往之意,误以为他听闻剑兰战绩后惊为天人,眼底不由闪过一抹阴霾,其间并无恶意,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忧虑。
不知为何,身为朋友的他似乎十分不愿见到霍亥对剑兰有所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