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孙院的亲王、郡王、嗣王子孙整日介无所事事,混天度日,也许亲自做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反倒是种成就。
虫儿站在正门前的空地上一边想着这些琐事一边等着天长公主出来。
天长公主按制本不该住在百孙院,而是住在崇仁坊,只是天长公主这身份也特殊得很,加之本身年幼,又要照顾幼弟,圣人特许她住在景王孙院中,由李姑姑担任家令代为照顾。
说白了,她是先帝的公主而非当今圣人的公主,而先帝与当今圣人只是血肉至亲的兄弟而已。
天长公主挑了件款式和颜色都算新颖的大袖襦衫出来,虫儿接过之后径自套在自己身上,天长看得眼珠一愣一愣的。
虫儿对她一笑说道:“姐姐想必也憋了好半天了,我赶时间回府,就不啰嗦了,烦请姐姐去院外我住的地方一趟,幺郎今儿个醒过来了,而且能动能说话,我必须去府上讨个主意,姐姐帮我照看他一会子。”
天长公主这次的震撼达到极致,“啊”了一声之后半天没有合上嘴,等她反应过来却早已不见虫儿的身影。
“那个病痨鬼醒过来了?”天长公主兀自打一个哆嗦,当真觉得有些活见鬼,那种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几乎药食不进的人活这么久都是奇迹,居然还醒过来了?
这事的确古怪,天长公主迟疑了一会还是径自往院外走了去。虽然她一身胡服装扮,但根本掩饰不了她的身份,谁让她钟爱双垂环的发髻呢。可饶是如此,作为百孙院中身份地位理论上最高的她也不怕谁刁难她。
事实上她的处境的确比另一位住在百孙院中有公主之衔却无公主之实的女娃强太多了。
阿姐虫儿穿上华贵的大袖襦衫,配上她齐肩的散乱头发,极是不伦不类,可是出了百孙院进入十六王宅之后,内侍宦官虽也蛮横,倒还是收敛几分,一路倒走得顺利,只是同样没逃过那些混在人群中的探子们的视线。
但这对于毫无存在感的虫儿而言,没有任何关系。
虫儿是十六王宅中光王府的长女,虽然如今被冷落怪罪,难保不会有风光之日。常在十六宅中行走的内侍宦官似乎总是在谨慎处带着几分倨傲,倨傲处又有几分权衡取舍,只要他们不刁难,整个十六王宅的王爷也不会跟他们起任何冲突,而他们也不会刻意去寻找谁的晦气。
十六王宅建造年代已有百年多,按制只称“宅”,不称“府”,可那天煞的安史之乱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了,就连这皇宫内院也充斥着各种不合制,这种不合制不仅在宦官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这也在十六王宅中渐渐显露出来,因为先帝与当今圣人都是从十六王宅走出去的。
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十六王宅里各个宅第的牌匾全部换成了“府”,唯独高墙四周那厚重门洞上的牌匾依旧写着“十六王宅”四个字。
一路走过夹城,过了几道关验,终于还是没人阻拦虫儿,有趣的是本来被本家冷落几近遗弃的虫儿姐弟却因为艰难地生活了两年多而成为整个十六王宅的谈资,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家都带着好事的心理想要看看,如今穿着有些怪异的被弃县主重回府邸究竟为了那般,总不至于要去同主母理论一番吧?
十六王宅虽称“十六”,但自玄宗皇帝建宅至今,封王爵的主儿又何止十六,只不过物是人非,一茬一茬地换罢了。
如今的十六王宅里住着的各个时期的王爷总计二三十个,每家自成一处宅院,规制一样,堂五间九架,门三间五架,内外院,多墙多门,正房、厢房、回廊、门厅围合成方形,一进套一进,占地十数亩不等,唯独重栱与藻井依祖制不得修建。
近年来京师大兴“木妖”之风,愈制宅第数不胜数,可要真个去抓起来打板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虫儿漠然一切,一路急匆匆地来到光王府。光王府最近有过修缮,听说是光王得了怪病,主母晁妃四处托人给打理了一下,说是辟邪。
虫儿看到新刷的朱漆大门、铜头乳钉和兽嘴衔环,不由想起儿时的旧事,惆怅至极。也许预感到门外有人,院墙内阍室值守的宦官竟“吱呀”一声打开了大门,望见虫儿站在门口,犹自“娘啊”叫了一声。
“王妃可在府上?”虫儿认得这守门的宦官,也是内侍省分派过来的中使,这种人是墙头草,大多是宫里的眼睛,偶有极少数也许能真个对王府尽忠。
旁的人不好说,但虫儿早就知道这位名叫马元贽的宦官却似乎与平日所见的那些中人不一样。
虽然虫儿不与他客套,马元贽倒也没有什么不忿,他祖上是宦官世家,之所以选择在光王府做个守门小厮,也许还有些深层次的原因。但至少他知道光王意识清醒的时候对虫儿姐弟俩还是十分挂念的。
“在呢,娘子今个怎么有兴致来府上走走?”马元贽躬身施礼,语气也虔诚得很。至于“娘子”这叫法,与“郎君”一样,却是当朝最最普遍的称呼语。
“幺郎醒过来了,我想王妃一定想听听,特来禀报。”虫儿不紧不慢地说道。
“什么?”马元贽兀地一惊,尖细的声音便从嗓子里冲了出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了不得不得了的大事,也不用咱家通报了,娘子直接跟咱家进去吧。”
这马元贽自有一番为人处事的经验,却与他宦官的身份有些反差。
虫儿并没有多言,一路跟着马元贽进了内宅。
十六王宅出过两个皇帝,一个是先帝睿武昭愍孝皇帝,庙号敬宗,另一个便是当今的圣人元圣昭献孝皇帝,他是敬宗皇帝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是穆宗皇帝的第二子。
所以,当今圣人的帝位来的不够名正言顺!
十六王宅之所以能出现皇帝,只是因为宦官权势滔天,常行废立之举。这样的事实宫中无人不知,虫儿尽管不曾读过书,却也在安国寺里听到不少。
虫儿跟着马元贽一路来到内院,府上虽有正厅,但王爷久病不起,正厅算是闲置了,主母当家接待客人处理家事也只在后院内堂。
内堂和其他主人经常使用的所有房子风格一致,只是规模小些,有些部分不那么华贵,而且与众不同的是,内堂是二层建筑,一层有墙可避风雨,二层却像个亭子,四面可垂竹帘,权当纳凉远观之用。
光王妃晁氏、两位孺人并几个侍女已在内堂等候,很明显外院的响动已然惊动了她们,只不过碍于妇道,不好去正厅观望罢了。
虫儿的出现立时引得几位妇人轰堂大笑,因在自家内宅,也无外人在场,王妃晁氏和两位孺人吴氏和史氏虽是衣着光鲜,却是仪态稍显轻浮,若不是晁氏的一对尚在襁褓中呀呀学语的儿女听到笑声在内堂哭闹起来,恐怕这三位还能带着女侍多笑一会。
作为光王府的主母,光王李怡的正妻晁氏为人强势,好妒,在两年前光王得了怪病之后她便借口将光王最喜爱的两个孩子逐出了府邸。
说白了,虫儿姐弟并非晁氏所生,而是光王少年时一次惊人之举的结晶。
光王身份特殊,母亲是宪宗皇帝的贵妃郭贵妃的侍女,虽然弱冠之年,但论辈分却是先帝与当今圣人的叔叔。光王的那位当皇帝的哥哥穆宗虽然不是个贤明圣君,且仅仅坐了五年皇位,然而对于身份历来低微的光王,他却似乎给予了不少的照顾。
穆宗长庆元年(821年)三月,唐宪宗李纯第十三子李怡被他的同父异母的兄长穆宗皇帝李恒封为“光王”,住进了富贵之地“十六王宅”,那一年,穆宗皇帝似乎把封王当乐趣,着实封了不少的王,让十六宅顿时热闹了许多。
光王李怡获封王爵时才11岁,彼时,除过太子李湛,也就是先帝敬宗皇帝之外,与他同时受爵的还有江王李昂、颖王李瀍,此二人是穆宗皇帝的二子、五子,分别是12岁和8岁。
在敬宗皇帝执政的那几年,因为皇帝无所作为、游乐无度而广受诟病。此时,同年封王的三位年轻王子竟不同程度受到宦官团体和王公大臣的关注。这种关注也许是好的,譬如江王李昂,成功登上了龙庭,但也有可能是杀身之祸,譬如光王那位被拥立为皇帝却立时被满门抄杀的兄弟绛王李悟。
光王似乎比谁都清楚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所以他想法设法地想要远离这些是非,而他在众人眼中略显呆傻的童年和毫无理由娶一个回鹘侍女为妻的事情则足以表明他“无帝王之相”了。
那位回鹘侍女为光王生下一女一男后很快就离奇死亡了,光王后来也受命再娶妻纳妾,只是这一对孩子中的男婴似乎身染怪病,甚至还连累了光王。光王病倒之后,王妃晁氏果断将他们姐弟逐出了王府。
虫儿虽然年幼,却也对这些宫廷旧事知道个大概,自己的生母是那回鹘侍女,自己的父亲还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一个贱籍婢女。
虫儿静静地站着,等晁氏几人笑得无趣停下来的时候便说道:“虫儿给王妃问安,给两位姨娘问安。”说完依次福了一福。
场面顿时有些沉默,每个人心中似乎都被这一句话勾起了回忆,原来面前这女娃终究不是别人,而是王爷的长女,是她们名义上的女儿,或者是:
未来最可怕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