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李向明的“业大”毕业了。李向明最后一次去“业大”仍是个晚上,那天班主任给每个人发毕业证。发毕业证的仪式一点也不隆重,班主任依次地把毕业证送到每个人的手里,然后说几句勉励的话。同学们都是在职学习,每次上课又都是晚上,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很多人还从来没有说过话,毕业就毕业了,没有出现依依惜别的场面。同学们拿到毕业证平静地走了,告别了三年的“业大”生活。
那天晚上,李向明的心情一点也不平静。他和平静的同学们一起走出校门,他看见张辉又走进了那条黑胡同,他仍习惯地走过去。胡同里很黑,很空寂,李向明走了三年很少发现晚上有人走这条胡同,大概别人都认为走这条胡同不方便,都绕路而行了。
此时他走在空寂的胡同里听着自己的脚步单调地响着。张辉无声无息地在前面走,像一缕风,没有一丝生息。他恨不能今晚发生点什么事,这可是他最后一次走这条胡同了。此时他的心里突然明晰起来,他三年来期望的是张辉出点什么事,哪怕是出现若干个流氓,哪怕是流氓们手里持着枪或匕首,他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和众歹徒拼个鱼死网破。他想,他一定有这个勇气,这种勇气已经积攒三年了,以前,他对自己走黑胡同的目的一直含混不清,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在胡同里走上三年,当时他认为是自己想散散心,逃避家里住着的那些乡亲。现在,他才发现以前的想法都没有充足的理由。自从上次他和张辉在胡同口有了一次交谈后,他发现张辉在上课时有意无意地向他这边望过几次,目光和自己的目光碰在一起,每次都是张辉把目光躲闪开了。自从有了这些以后,他再偷瞥张辉上课的身影,发现她是那么弱小,他自然不自然地想到那条黑胡同。他不明白这么弱小的一个女孩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胆量要走那条黑胡同,她家的大人放心吗?他一想到这些,心底里就滋生出保护弱小的豪情和勇气。
李向明最后一次尾随着张辉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胡同时,莫名其妙地希望张辉出点什么事,然后自己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去当一次侠客豪杰,有了这些想法,他仍搞不懂为什么要盼着张辉出事。张辉出了事自己冲上去,救下张辉之后昵,之后该干些什么?这些,在李向明的心底里仍没搞懂。李向明搞不懂这些,心里便怅然若失地随着张辉走在这条胡同里,张辉就在前面,三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张辉离自己的距离不会比五步更远。他似乎都能嗅到从张辉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奶香,他想,张辉一定是每天都喝奶。有多少次,他想紧走几步追上去和她并肩走出这条胡同,要是她有兴趣可以聊一聊“业大”的生活。三年来他只是想,可就是没有那个勇气,他怕自己唐突的举动把张辉吓着,也怕张辉怀疑他什么,从此改变回家路线,而破坏掉如此完美和谐的胡同之行。李向明怕失去这些,万一失去这些,他每次放学回家那段路他不知如何走回去。每次上学放学,他心里都洋溢着一种愉悦的情绪。他把这种愉悦的心情一直带回家。
终于,李向明走完了“业大”生活最后一次胡同,他发现张辉正站在胡同口回望着自己,在这一瞬间,他有一缕惊喜,也有一缕恐惧,因为他看见张辉的脸上有两行泪水正缓缓流出,他走出胡同吃惊不安地望着等在那里的张辉。
张辉终于声音发哽地说:谢谢你,三年了。
李向明不懂,仍那么望着张辉。
张辉又说:还记得上次咱们在这说话的事么?
李向明点点头。
张辉接着说:以前我不知道你跟着我,自从那以后我才知道是你一直护送我走完这条胡同。
李向明忙说:不,不,我也是正好走这条路。
张辉笑了一下说:别骗人了,放着大马路不走,有谁愿意走黑胡同呢,又脏又怕人的。
李向明张大了嘴半晌道:那你?
张辉说:我不属于这座城市,来到这个城市我是给人家当保姆,孩子已经三岁了,明天就要去幼儿园了,我也该离开这个城市了。我每天走这条胡同就是为了节省五分钟的路,九点赶回去给孩子喂奶。
李向明听了张辉的话有些吃惊,他没想到一个弱小的女孩一边给人当保姆一边读完三年的“业大”,每天为提前五分钟回去给孩子喂奶而走这条黑胡同。
张辉此时已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冲他笑了一下,真诚地说:真的谢谢你了,你是个好人。
李向明说:你真的明天就走。
张辉说:真的是明天。车票已经买好了。
李向明长吁口气,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满天的星斗在遥远的地方静静地亮着。他以前从没注意过夜晚的天空,今天他才发现,天空里真静呀。他收回目光的时候,突然说了句:你能陪我再走一次胡同么?
张辉认真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地朝胡同里走去,两人谁也没说话,走到胡同那一端时两人都深情地望了一眼“业大”的校门。此时“业大”放假了,大门已关上。两人往回走时,李向明的心情平静似水,三年的业大生活都浓缩在了这条胡同里,缓缓地在李向明心头流过。两人一言不发,静静地走着。
终于两人又走回到了胡同口,灯光扑面而来,两人都不习惯地眯了下眼睛,两人几乎同时望着对方的眼睛,又同时说了声:谢谢!
说完这话,张辉便穿过马路向那片灯火通明的楼群走去,就在张辉快隐去时,她回了一次头,冲仍站在那里的李向明挥了一下手。张辉便永远地消失了。
此时,李问明发现自己的心情出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