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梦魇犹未醒
当夜幕降下来的时候，噩耗随之而来。
王家坳像是一个被蹂躏致死的女人，裸露着巨大的****，身体摊开在这已经充满腐朽味道的空气里，倒在血泊中，惨不忍睹。
血，一眼望去都是血，坳前坳后都是红色的、像是洒满朱砂般的血。
王生踉跄着前行，每走一步都仿若用尽全身的力气。他止不住颤抖，却止住了呕吐，他已经没有呕吐的力气，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尸体，眼睛看到的地方堆满了尸体。
他跌倒在地，艰难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血腥味已将他击垮，可他一点都顾不得这些，一点都顾不得。
每碰到一个尸体，王生总要强忍着悲痛细细查看，虽是面目全非的样子，可也能用眼睛描绘出生前熟悉的模样。
躺在这荒坳的，一具具还有些温热的尸体都是他的亲人，陪伴了他许多年的亲人。
起风了，荒坳上黑黢黢的，没有一点星火，夜空也像被蒙住双眼，没有向这片荒坳里投下黑暗中的同情。
风从尸体的缝隙中穿过，引起无数声低沉的呜咽。这哭声，似乎从天际传来。
这也是王生的哭声，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哭泣了。
他像是被一双干瘪的手扼住脖子，像是被千斤巨石压住胸口，连呼吸也急促，生怕下一刻就吸不进也吐不出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他简直像是行走在地狱中，他真是行走在地狱里。
可异变突生！
呜，呜，呜！
像是无数个幽灵从那一具具尸体里窜出来，漂浮在空中，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从中散发出的是来自深渊地狱的鬼语，是死前不屈的意志，是套在王生身上的枷锁。
那无声的语言明明确确地窜进王生的耳朵。
“报仇！报仇！”
这样的仇恨看起来就是一道牢固不可破的枷锁，套在了王生的身上。
他该有仇恨吧。
王生睡得很熟，他很少睡得这么熟，可是他太累了，若一个人的身上肩负着很多人的仇恨，就是想不累也不容易。
只是，他的手却自然地痉挛，又开始不住地颤抖，那一阵阵地吟语从无数幽灵的嘴里倾泻而下，想要填满整个荒坳。
他终于开始呕吐，用尽浑身的力气开始呕吐，虽然吐出的只是泛黄的酸水，可他不敢停下，生怕那些诅咒要在一刹那钻进他的每一寸皮肤里。
他还想继续寻找，在寻找最亲的父母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黑色衣服，黑色鞋子，系着黑色腰带，带着黑色面具的人。
可，他仿佛不是一个人，简直像是个鬼。
他就是个鬼！
浑身被黑暗笼罩住，从九幽深处而来。他每踏出一步，总有恶灵的嘶喊从他的脚印中穿出，他才是真正地行走在地狱里。
王生没有力气仔细观察他，但却看到了他手里的镰刀，那柄巨大的镰刀。那是用来收割的，而作物只有生命。
他个头非但不高，反而非常的矮小，就是个侏儒。可是那镰刀却足足快有一丈高。他拿着那镰刀，真是滑稽。
可王生的脑海里没有滑稽这个概念，看到他的人脑海里根本生不出滑稽的概念。
他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看见了死亡。
他看到有无数的冤魂从他的镰刀里挣扎着出来，又从他矮小的躯体里爬了进去，周而复始。
他一步一步地向王生靠近，然后，举起了那巨大的镰刀。
王生一下惊醒！
冷汗已经湿透了他整个衣衫。他双目无神，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魇里。
他还在想那个一身黑色的侏儒，那个魔鬼，还有那柄巨大的快要割掉他脑袋的镰刀。
这才过了五日，王生却已经憔悴了许多，简直不像个十六岁的孩子，倒像个六十岁的老人。
家门的横祸给他的打击简直太大了，真是太大了。
王生挣扎着起身，从一块破旧不堪的小木板上翻身而起，可由于这五天滴水未进，他已经虚脱了，就连起身也成了他此刻最大的困难。
幸好，从这间破旧的矮小又阴沉黑暗的房间里走进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女子，年龄不大，个头不高，穿一身及踝的长裙，可双眸却闪闪发亮。
若王生还清醒的话一定能看到这女子的美，那是一种不能形容的美，是无可修饰的气质，宛若仙子，这世间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可，她又似乎非常普通，就只是清秀，除了眼睛，没有出彩的地方，这简直矛盾。
在看到王生翻身的一刹那，她眼眸像是一道光，又仿若被别的东西代替，如果王生能看到的话，一定能看出，那是关怀。
她三步并做两步，急忙跑到王生的身前，将他慢慢地扶起，在他的身后垫了一团这张破木板上唯一的算是被褥的东西，好让他舒服地靠着坐在木板上。
她好像又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等王生坐稳后，她没说一句话，马上飞奔出房间，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粥，坐在木板边上，要喂王生。
王生这才看清女子的面貌。
她的双眸简直像是夜空中的星辰，使王生悲伤的孤寂的无助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不仅长着一双宛若星辰的眸子，还有一双精致的手，小巧玲珑，肤如凝脂，从来没有人有这样的手。
没有一个人的手能有如此的好看！
王生不认识她，但是他还是一口一口吃下了她喂给他的热粥。
一口接着一口，他根本不知道那粥是什么味道，但到了他口中，只有苦涩的黄连一般的滋味。
但他还是不皱眉头地吃了下去，不是因为有女孩喂他，而是他还想活着。
王生仿佛一夜长大。如果认识他的人看到他此刻眼睛里的神色的话，肯定会如是想到。
王生床边立着一个人，虽然不认识王生，但也看到了王生突然坚毅的神色，也想到了一些什么。
他不禁摇了摇头。
这人年约四十，身高约七尺，皮肤白皙，无须，和那少女眉间有几分相似。他穿着一件长衫，只是前摆却系在腰间，看上去像是一个平常的文士，可又多了几分洒脱的样子。
王生也不认识他。
他从进门后便立在王生的床前，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女儿喂这个看起来好像要随时死掉的少年喝粥。
等那粥见底，少年的眼里又重新有了活力后，他才缓缓道：“有了力气便去把那些人安葬了。”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那少女就瞪了他一眼，她不想少年还未恢复又经受打击。
但少女终究想错了，王生此时反而没有半分焦急，咽下最后一口热粥，问床边的中年人：“你是谁？”
中年人像是听见了平生最好笑的事，嘲讽道：“我没问你是谁，你倒问起我是谁。真是好笑。”
少女又瞪了那中年人一眼，而那中年人却对那女子十分溺爱。看着她瞪自己，中年人讨好地笑了笑，马上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少女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居然也如此动听，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跳动的音符，都像是春日里习习的微风，像是冬日里温暖的阳光，使人烦躁的心平静。
她说：“我爹爹是南天，我是爹爹的女儿，南雨。”
王生终于露出感激的神情，可还是不由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南天终于笑起来，这小子真是有趣，其他人若是被自己搭救的话，肯定感激百倍，都恨不得跪下来磕头来表达他们内心的感动。可是这小子，居然没有一句道谢的话，反而要问搭救的原因。
他想救谁就救谁，想帮谁就帮谁，全凭自己的欢喜，哪还有什么原因。
要不是自家心肠跟菩萨一样的宝贝女儿央求自己出手，又看到了那个家伙，如若不然，即使遇到再大的灾祸，他还真不想多管闲事呢。
这世间，闲事那么多，他只想管自己乐意管的。
现在听床上小子发问，他想了很多，可说的话只有一句，只有三个字：“我乐意。”
南雨这次也点了点头，她知道爹爹做事却是全凭喜好，这武林江湖，值得爹爹说这三个字的人和事真是少之又少。
王生没有追问，而是向少女南雨说道：“救命之恩我以后定舍身相报。”
话还没说完，他便挣扎着下床，南雨急忙拦住他，道：“你已经昏睡了五天，只吃了这么一点粥，哪还有力气去安葬那些人。休息休息，体力恢复后再去吧。”
王生却很倔强：“我一刻也等不了。”
他抛下这句话，便挣着下了那破木板，朝门外踉跄走去。
南天看着王生随时要跌倒的样子，居然露出了赞赏之色。
这少年，真不是简单的人。
王生当然不是简单的人，若一个人在承受了如此巨大的悲痛后居然表现得如此淡定，要真是一个普通的人，谁会信呢？
可王生自己一直觉得他是个普通的人，没有一点点的特别，只不过是王家坳里一位普普通通的少年，是父母膝下平凡的儿子。
父母，这个词终于使他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出了那小屋子的门，便是起伏的小山丘，一望无际的起峦的山丘下、房门前平躺着八十二口棺材，而每口棺材都搁置在已经挖好的坟墓里。
只是还未盖土。
王生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这是他生平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在出生的那一刻，从那之后，他从未流过泪，可今天看到这一口口装着他亲人的棺材，他的悲伤涌入心房，像是最凛冽的寒风刮过他的心头，像是最沉重的唱诗班吟诵凄惨的追魂曲。
他虽然流泪了，可没有哭出声。
王生不想别人看到他的软弱。特别是在女人面前，任何男人都不想露出自己的软弱。
他又重新走过每一口棺材，重新为他熟悉的亲切的每一个人合上棺，一步一步。
可直到最后一口棺材，他还是没有看见他父母的尸体。
在王生看到棺材有八十二口的时候，便知道王家坳加上自己还有三个活着，起码还有三个人没有死。
没有踪影总还有一丝希望。
他当然希望另外两人是自己的父母，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父母重要。
绝没有任何人！
等他一一查看过八十二口棺材之后，王生终究稍宽了心。
这八十二具尸体里没有父母的影子，那就说明父母还有活着的希望。
有希望总还是不错的。
那他更要好好活下去了。
王生肩上的担子虽又重了几分，可他反而更有决心活下去，而且好好活下去。这世间除了报仇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