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汉覆灭的消息传到南唐,南唐君臣第一个反应是高兴,解气。好像自己打了胜仗。
李煜亦兴冲冲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小周后。叹道:
“咎由自取,咎由自取。真正是勿谓言之不预也——什么话都说到了,说透了。不听。你有什么办法?”
又摇摇头,笑道:
“‘泛巨舟而浮沧海’,哈哈。这些个佳人啊……即便后宫……哈哈,‘三千宫女如花面,妾最娟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小周后笑不出,只管出神。
南唐君臣上下,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朝屯兵于汉阳,下一个目标是:南唐。
李煜仍然谨守以小事大的原则,一步一步,忍痛作着不能忍受的退让,哪怕已心如明镜,仍然抱着最后的侥幸。
开宝四年(公元971年)十月,李煜自降唐国主为江南国主;唐国印为江南国主印。派弟韩王李从善(时任太尉、中书令)朝宋。从善被宋以为泰宁军节度使,赐汴阳坊第,留汴梁不使返。其实是被宋朝扣作了人质。
从善排行第七,是李煜同母弟。李煜与之手足情深。后来每登高北望,常泣下沾衣。自此岁时游宴,多罢而不讲。
从善妃屡次到李煜处号泣。李煜闻其来,只能避去。至从善妃忧愤而卒。人人觉得可怜。
李煜忍着如此离愁悲痛,竟还要特派大使,为宋留从善“任职”专程致谢!
开宝五年(公元972年)二月,李煜自令贬损仪制,改“诏”为“教”;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为司会府;御史台为司宪府;翰林院为修文馆;始去殿阙鸱吻,不复设;降封子弟封王者皆为公。以宋长春节,贡钱30万缗。
开宝六年(公元973年)四月,李煜更遣使上表,愿受宋朝爵命。
赵匡胤高深莫测地微笑着,一切照准。如同过去批准李煜追尊其父李景为文孝皇帝,庙号元宗一样。
李煜心中却更加惶恐。赵匡胤就像是一只傲然踞坐的猫,微眯着眼睛,漫不经意地以略带同情的目光,瞟着面前陷入绝境,徒作无益挣扎的小鼠。
南唐并非无人主战。镇守武昌的镇海军节度使林仁肇,就曾密言李煜,献计道:
“宋准南诸州戍守单弱,各不过千人。且连年出兵,灭西蜀,平荆朗,今又取岭表,往返数千里,师旅疲惫。此在兵家为有可乘之势。请予臣兵数万,出寿春,渡淝水淮水,据正阳。此一带本是南唐旧土,思旧耆民必然支持,可就地扩军征粮。以攻为守,收复淮北之地,势如转丸。”“而且,”林仁肇沥剖血诚,接言道,“为万无一失,臣起兵之日,陛下可收捕臣之家属下狱,使人驰报北朝,就说林仁肇窃兵谋叛,请发兵剿之。事成,臣凯旋受赏,事不成,请族诛,以明陛下事北朝无二之心!”
李煜大惊,道:
“无妄言!自取祸,宗社不保!”
不久,李煜为避免与宋冲突,竟将林仁肇从前敌的武昌重镇,调任南都留守南昌尹。
枢密院承旨、沿江巡检卢绛,也曾密言李煜,献计道:
“吴越敌寇,乃我国心腹之患,将来必为北兵羽翼攻我。臣屡以之打交道,知其兵弱易图,不如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将其灭了!”
李煜大惊,道:
“如此,岂不授人以柄,令宋军师出有名了吗!”
卢绛道:“臣请诈以宣、歙二州叛,陛下可深言讨贼,备重礼,请吴越出兵助剿。吴越兵必定倾巢而出。那时,陛下发一军径取湖州,吴越兵又必定回师相救,其以臣为叛军,不会提防,臣正好乘其不备,从背后杀去。湖州既下,吴越趁势可灭。灭吴越,则国威大振。北兵不敢动矣。”
李煜不听。
非但文臣武将,南唐百姓,也有愿战者。
开宝四年(公元971年)十月,有商人来告,宋在荆南造战舰数千艘舣,请李煜派人密往焚之。
李煜害怕。不敢从。
李煜对外卑躬屈膝、小心翼翼,谨守以小事大的原则,生怕触怒了宋朝,授宋以口实,引发宋伐南唐的大战。
对内却不能抑制那种因长期饱受屈辱、怒恨郁积、却仍面临穷途末路的狂躁不安、绝望失措、猜疑一切的混乱心境与思维,自毁长城,铸成了千古之恨。
开宝五年(公元972年)二月,李煜中赵匡胤反间计,杀了大将林仁肇。
林仁肇刚毅多力,身长六尺余,姿貌伟岸,纹身为虎形,军中呼为“林虎子”,其战功累累,是南唐第一员大将、猛将。
元宗时,后周军攻淮南,在正出搭浮桥。林仁肇率敢死队千人,驾轻舟,满载薪草,乘风飞流而下,举火焚桥。后周驸马张永德来战,恰遇风回火转,南唐军败。张永德善射,引弓射之,箭到林仁肇处,均被其格去。永德大骇道:
“敌有人,未可逼也。”
舍之而去。林仁肇起家行伍,虽为将帅,一直与士卒均食同服,且有勇略,善征战,深得南唐将士爱戴。
赵匡胤谋攻南唐,唯忌惮林仁肇一人。于是令人密往南唐,赂其侍者,窃绘林仁肇画像,带回北朝,挂于别室。李从善来朝时,赵匡胤故意表示信任,以图示之,道:
“汝以为此图何如?”
从善答道:
“此似本国林仁肇。”
赵匡胤因道:“仁肇且将至矣。”
又指空宅,道:“将以此赐仁肇。”
从善使人密报李煜。李煜气极败坏,不知是计,竟派人将林仁肇毒杀了。
赵匡胤听到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抚掌大笑。
开宝六年(公元973年)十月,李煜又逼死了内史舍人潘佑。
这时的南唐国势日日衰削,当权者尸位素餐无所作为。潘佑愤切上疏极论时政,历诋大臣将相,词甚激讦。李煜屡赐手诏嘉叹,却终无所用。潘佑连上七疏,没有任何效果。气得自请归田。李煜却应他所请,罢免了他所有职衔,令他专修国史。潘佑愤怒以极,再次上疏,直斥李煜,道: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臣乃至继上表章,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忠邪洞分。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暗暗,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诰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诰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诛戮以谢中外。”
潘佑言词已属过激,句句狠戳李煜痛处。张洎等奸臣复在旁边添油加醋地挤兑潘佑。一贯以“温良恭俭让”、好脾气著称的李煜,一股蕴积已久的无名之火突然爆发,勃然大怒。以为潘佑狂直系受其好友李平的影响,下令先把李平抓起来,然后再抓潘佑治罪。
潘佑以士可杀不可辱,举刀自刎。李平缢死狱中。二人全家被徙外郡。
李煜从此再也听不到逆耳之言。
李煜杀忠臣,加速了赵匡胤征讨南唐的准备。
杀忠臣,这本就可以成为征讨南唐的重要口实之一。何况,杀忠臣,冷了江南忠臣义士之心,冷了江南民心,更成了征讨南唐势必成功的重要条件之一。
先是开宝六年(公元973年)四月,宋学士卢多逊已奉赵匡胤之旨出使江南,借口“朝廷重修天下图经,史馆独辟江东诸州为名”,索取各种有关地理资料。此时,“江南十九州之形势,屯戍远近,户口多寡,多逊尽得之矣。”而前在荆南建造数千艘战舰、几千艘黄黑龙船的工作也已接近完成。
战争的准备,紧锣密鼓,战争的脚步,逐渐近了。
小周后自那日陈述“三不愿”后,再也未提过此事。似乎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又恢复了“柔仪”、“母仪”,对李煜一如既往,极尽温柔。只是在听说林仁肇、潘佑之死时,小周后脸上掠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无奈的凄凉。她口唇不动,心中默念着:“明年,即是甲戌钲……”
开宝七年(公元974年),甲戌年。秋。李煜遣使至宋,求放从善回国,不许。于是,“倔强不朝”的借口成立。
而宋朝征讨江南的10万大军,早在李穆自汴梁出发之时,便已部署停当。
主帅一一西南面行营都部署,由宣徽南院使、义成军节度使曹彬充任。这是赵匡胤特别拣选的、平蜀之役中唯一廉洁奉公的名将。大军临行之前,赵匡胤殷切叮嘱曹彬道:“南方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掠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不须急击也。”都监,是刚刚在平汉之役中立了大功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
颖州团练使曹翰率师先出江陵(在今湖北),曹彬及马军都虞侯李汉琼、宾州刺史田钦祚率舟师继发。而潘美及侍卫步军都虞侯刘遇、东上阖门使梁迥所率水陆并进之师,是与国信使李穆同日而行的!
十月,李煜派遣八弟从镒向宋进贡帛20万匹、白金20万斤;又派遣起居舍人潘慎修向宋进贡“买宴”钱500万,帛1万匹。几乎倾国库而出。与此同时,筑城聚粮,准备拒守。
闰十月,曹彬率宋师顺流而下,自蕲阳(今湖北蕲春西北)过江,陷池州(今安徽贵池)。李煜下令戒严,去宋开宝纪年,称甲戌岁。致书助兵犯常、润二州的吴越国主道:“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今天子易地赏功,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曹彬大军接着连下铜陵、芜湖、当涂,进至采石。此时距其出江陵仅仅一个月。
先是,南唐池州人樊若水举进士未第,以钓鱼为幌子暗自勘察、测量了长江采石矶地形,赴宋向赵匡胤献计,在此造浮桥渡大军过江。曹彬大军出发后,赵匡胤即派八作使郝守浚够率众多丁匠,用大船载巨竹绳索在石牌口(今安徽怀宁)试搭浮桥。曹彬攻下采石,这浮桥便移至采石矶,三日完成,不差尺寸。大军长驱渡江,如履平地,直抵金陵城下。
时金陵城内主持军政的是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
说起来,皇甫继勋倒是将门之后。其父便是南唐有名的大将皇甫晖。皇甫继勋却不像其父,他整个是一个纨绔子弟。
宋军攻来,皇甫继勋拿不出任何良策,华而不实地在全国动员军队,有民产2000出一卒的“义军”;分家者出一卒的“新拟生军”;新置产出一卒的“新拟军”;客有三丁者出一卒的“团军”又称“拔山军”;民间竟渡的龙舟队编为“凌波军”;庸奴赘婿编为“义勇军”;募豪民招雇亡命无赖为“自在军”;后大括境内自老弱外皆募为卒,号“排门军”;民间又有以农器为兵器、积纸为盔甲的“白甲军”等,五花八门共13种之多。这样未经训练、漫无组织的所谓“军队”,如何上得了阵?
宋军围城之际,皇甫继勋保惜富贵,贪生怕死,只欲李煜早日投降。手下偏裨之将有募死士谋夜出奋击者,他竟“鞭而囚之”。更内结传诏使,所有军情,都蒙蔽不奏。有师勤王,亦令止行就地待命,致使被宋军分别击破、消灭。自己在城中不采取任何军事对策,只消极闭门而守。或者连守都说不上,只等着李煜出降的那一天。
开宝八年(公元975年),乙亥年。
二月,宋军拔金陵阙城。李煜仍蒙于鼓中。
一日李煜偶尔登城,向下一望,只觉天塌地陷一般,那宋军竟已列栅城下,甲帐相连,旌旗遍野!这才知是为皇甫继勋所蔽,所误。遂下令将皇甫继勋置于刑典。刚把皇甫推出宫门,军士云集,一拥而上,出刀脔割,倾刻而尽。
李煜心中剧痛,口吐肺腑之言,道:
“我平生喜耽禅学,世味淡如也。先帝弃代时,兄皆早逝,竟以我越升非次,实非我本来意愿。自割江以来,屈身中朝,日日心惊胆战,惟恐获罪。每每想弃万乘之国如脱履,顾无计耳。今竟烦天讨。我本即厌之为君,又安惜一日之辱?只是我既同中朝对立,势成骑虎,将不见纳,是以欲起上江兵力声援,勉力与他周旋罢了。君其勉之!”
宋军主帅曹彬却并不急于攻城。他记着临行时的情景。赵匡胤特别叮嘱:“江南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掠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不须急击也。”
赵匡胤又说:
“城陷之日,慎勿杀戮。设若困斗,则李煜一门不可加害。”
赵匡胤解下佩剑,赐予曹彬,缓缓环视众将,森然道:“副将以下,不用命者,斩。”
官家所言,曹彬深记在心。何况,李煜尚有援兵未至。曹彬重任在身,一贯是文韬武略、部署周全的大帅风度,并非孟浪之人。
宋军数月围城不战。李煜猜不透曹彬的打算。南唐举国皆知亡在旦夕。光政副使张洎等却谓北师已老,将自遁去。李煜竟信其言,晏然自安。甚至在围城中令户部员外郎主持科举考试,取孙确等38名进士!
秋。南唐镇南军节度使朱令斌率15万大军来援。
朱令斌本就知势不敌,大军将发,对卫尉卿陈大雅道:
“某这颗头颅已决为家国一抛!君与我同死,无益也。请君先为某入朝言之,可乎?”
陈大雅冒着矢石,潜回金陵,与李煜相持泣道:
“令斌军必无成矣。”
朱令斌军至湖口。他考虑到,若前进,宋军必据其后,若进未破敌,退绝粮饷,将陷于绝境。遂檄南都留守刘克贞赴军,想等他来了以后,使代拒湖口,再行进发。然金陵危急飞书督兵者接踵而至。朱令斌心一横,率军向前。
朱令斌军用木编为大筏,长百余丈,大舰乘千人,欲突下断采石浮桥。恰遇江水浅涸,舟筏难行;宋军又布疑阵,于洲渚间密树长木,远望似帆樯,朱军不敢遽行。
至皖口(今安徽怀宁西)虎蹲洲,两军会战。朱令斌乘坐巨舰,高十几重,上建大将旗鼓。宋师州舟小,聚攻之。朱令斌发“火油机”攻宋师。“火油机”是朱令斌军所刨,以巨舟装满芦苇等易燃之物,外面遍涂油膏。一声令下,“火油机”纷纷点燃,冲向宋阵,纵烧横杀,宋军不能支。正在此时,北风大作,朱令斌军“火油机”反焰自焚,水陆大军十五万不战皆溃,粮米戈甲俱焚。朱令斌投火而亡。江面上的烟焰十日未止。
贪生怕死,总对“生”有所贪,有所留恋。总把生,看得高于一切。孙诰、陈叔宝之流,贪恋个人的荣华富贵、骄奢淫逸,不惜把个人的“生”,建筑在国家人民的“死”之上,卑鄙至极,可耻至极!
李煜呢?
李煜最后的抉择,与孙诰、陈叔宝并无不同。
十一月二十五。离最后通牒的破城日期还有两天。
曹彬突然高卧不起,说是“病了”。
众将齐集探病,以为攻城日期将至,盼主帅……
曹彬道:
“我病乃心病,非药食可医。只要诸公对天盟誓,破城日不妄杀一人,我病即时可愈。”
众将焚香盟誓毕,曹彬立刻起而升帐。
李煜知大势已去,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他镇定地吩咐黄保仪,城破之日,举火尽焚父子两世所收集珍藏的历代名家墨宝真迹。而后,往宫中净室,听沙门德明等讲《楞严圆觉经》。
二十六,李煜入后苑,听隐士周惟简讲《易经》。听讲毕,回寝宫,与小周后吟诗作词。
小周后早即暗暗料理六宫后事。她以国后之尊,召集妃嫔宫婢,正色告以国家实情,有愿出宫者即刻发遣出宫;有愿殉国殉主者,暂送敬德尼院带发修行,待城破火举,自行了结。
此时,宫中到处断钗遗脂、委花弃帛,已空空落落。
小周后仍旧温柔以极,满含深情,以大礼候迎李煜。李煜亦满含深情,将小周后揽于怀中。
二人就这样紧紧依偎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煜柔声道:“小妹,你不想读我的新词么?”
“想。”小周后亦柔声道。
“那么,取笔砚来。”
小周后取来笔砚,为李煜铺好纸。李煜援笔在手,定神凝思,挥洒道: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李煜回头看看小周后。小周后脸色苍白,凄然一笑。
有人来报:“曹彬已下令攻城!”
李煜侧耳听去,隆隆战鼓如滚滚惊雷,隐隐传来。他漫不经心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官家,是辰时。”
李煜不再说话。继续写道: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
琼窗梦断双娥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小周后微微点头。手足情深,危城之中,他是在思念入宋为质的弟弟……
人报:“宋军以床子弩连发火箭寒鸦箭,城头箭矢如雨,战棚起火……”李煜并不抬头,漠然道:“知道了。”笔犹不停。
小周后看去。首句是:“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
天子以樱桃荐宗庙。樱桃落尽。春已归去。宗庙何存?樱桃何在?只剩两只凄美的蝴蝶,孤零零地相舞相随。
小周后接着看去:“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凭窗远眺,西方暮烟低垂,那里是北朝之宋,凄清的冷月下有杜鹃啼血。那杜鹃,相传是失国的蜀帝杜宇之魂所化。它飞到这里,飞到那里,声声悲啼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何其惆怅哀思乃尔。
再向下看,小周后一震,这是说到了自己:“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不及细想,群臣忽大入,齐跪道:“宋军已破城将入。望陛下念一城生灵,受一时之辱,率臣等肉袒出城……”
李煜颓然笔落,长叹一声,随众臣走了。
小周后兀自呆呆立着。良久,方吩咐传命黄保仪举火。一时间,无数国宝化为灰烬;近百宫嫔香消玉殒;忠臣烈士慷慨死难……
肉袒,实际只是免冠短装。
李煜一干人等来到曹彬大营。出乎意外受到曹彬的礼遇。曹彬以宾礼相待,命取来自己的锦袍,请李煜穿上。让李煜回宫整治行装,并亲切体贴遭:
“归朝以后,俸禄有限,宜尽量多带细软,厚置行装,能拿多少是多少。不然,有司清点载入册籍后,便动不得了。”
李煜忽然有一种新奇的轻松的感觉:脱去国主的重负,作一名布衣。再也没有俗事、烦事的纠缠,与小周后长相厮守,过普通人的平凡生活……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么?
他甚至在对未来的憧憬中有些兴奋了。
然而,当辞庙、离开金陵时,李煜仍不由怆然泣下。
他泪眼朦胧地望着没有表情的小周后,心中开始对自己的忍辱偷生产生怀疑。小周后的“三不愿”,一下一下,猛击着他破碎的心:
当局者迷。大祸临头。再现花蕊。
再现花蕊!
他终于明白,他错了。
当船至汴口时,李煜登普光寺,在佛前虔诚祈祷很久,施舍了大量缗帛。他只求佛保佑他与他的家人,作普普通通的人,过平平静静的生活。
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正月,李煜白衣纱帽,率宗族官员45人待罪御明楼下。赵匡胤照例诏并释之。赐李煜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仍封违命侯。封李煜妻周氏为郑国夫人。其他宗族官员亦各有封赐。
李煜求作普通人而不得。他是“有圣旨,不得与人接”的违命侯。他是被囚禁的降王,俘虏。
李煜求过平平静静的生活而不得。他自己不能平静。到了汴梁,李煜才痛切感到:世上有一种胜过一切的情,有一种强于一切的恨。这便是思念故国家乡之情,这便是亡国亡家之恨!
为了这思念故国家乡之情,为了这亡国亡家之恨。李煜自轻自贱,自悔自责到了极点。除了这思念故国家乡之情,除了这亡国亡家之恨。李煜一切的情感都归于沉沦。
他留给后人的只剩下《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许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而在这一个世界,气吞山河,站在辉煌颠峰的,只有一个人——赵匡胤。他离最后统一,只剩下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