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之是在新宅子找到林孝珏的,但林孝珏不肯跟他回来,他只好回去将事情告诉给家人。
一家人晚饭都没吃好,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件事。
刘氏直接认定林孝珏是有了新宅子想甩掉她们,所以骂了好久。
其他人都不出声,就等着晚上周光祖回来拿主意。
周光祖终于回来了,一家人在老太太的厅里合计。
周光祖先是问周敬之原因:“你说清野要一个人呆在新宅子里?她为什么啊?”
新宅子是从别人手上买来的,房间不至于是空的,但下人只有一对老两口,是原来就看宅子的,也就是说那宅子已经空置了半年,不能住人,何况她单独一人。
周敬之道:“妹妹说想先静一静,过两天就回来了。”
刘氏笑道:“都要过年了,年货都没办置齐呢,静什么?”
没有林孝珏他们周家不办置年货了。
周光祖还是问周敬之:“她有没有说别的。”
周敬之想了想,最后抬起头看向周清靓:“妹妹让我告诉六妹,她上午遇见她爹了,所以不是故意让姐妹们空等,希望姐妹们能原谅她。”
遇见林世泽了?一家人正疑惑间。
刘氏突然呦呦呦的道:“回咱们家的时候可是说好了要姓周的,是她自己要回来,现在遇见她那死爹又舍不得了,晚上都不回家,还说什么对不起姐妹们,对不起就拿出点诚意来,家都不回了算什么事啊?”
刚回来时刘氏最不想要她,现在又最气她怀念林世泽,大家都猜到了是为什么,林孝珏现在给家里花钱,刘氏怕她又反悔了。
周光祖的椅子正在老太太下首,他站起来道:“娘,我去新宅子那边看看,反正人没丢,您先别担心了。”
老太太拉着他的袖子道:“你去了好好跟她说话,别骂她,孩子自小没娘,现在想爹也是正常。”
周光祖就笑了:“清野挺懂事的,我跟她说说,不骂她。”
老太太这才放手。
就这样周光祖连夜赶到周家新买的宅子里。
五进的大宅子,周光祖也不知道林孝珏会选择住哪,好在看家的老两口知道,给他引路。
林孝珏就在中轴第二四间院子里。
宅子里没有下人,院门也没有锁,廊下的灯笼都没有点火,只正房东稍间的屋子里传出烛光。
周光祖走过去敲门:“清野,我是大伯。”
随即屋里传出细微的响声,不一会门就开了。
林孝珏披着外衣,头发已经散下来,就那么神情落寞的出现在他眼前。
周光祖一蹙眉:“你怎么了?跟大伯回家。”
林孝珏测声请他进来:“大伯进来再说吧。”
周光祖无奈,只得抬步进去。
进到屋里,发现屋里虽然半年没住过人,但家具都有,现在也大致打扫过了,反正中间的小花厅是打扫过了。
林孝珏将靠近东稍间的烛台移到厅中的桌子上,这么二人附近的视线就更清楚了。
周光祖抬手让她坐下,伯侄二人便面对面坐着。
周光祖问道:“为何不想回家?祖母担心的都睡不着。”
林孝珏微微低头:“让祖母担心,是我不孝,但人有七情六欲,难以控制,我心情失落,不想见人,只想安静。”
多任性。
周光祖听得好气又好笑,最后叹了一口气:“伯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任性过。”
林孝珏慢慢抬起头看着他。
周光祖道:“你也知道,当年咱们家是何等风光,我的朋友除了亲王郡王就是公侯伯家的子弟,其他人不是我不想看他们一眼,是根本身边就没有这样的人。
当时混的最密切的就是当今万岁跟方景隆,机会天天长在一起,方景隆年轻的时候人长得也水灵,还很骚包,天天穿一身白袍子,纤尘不染,就是喜欢卦香囊,今天这个姑娘送他一个,明天那个小姐送他一个,他都挂身上,打扮的跟一朵大牡丹花似的,我还记得有一天,安好只带了一个丫鬟就偷偷溜出门,那时候安好跟你也一样,就喜欢到处跑,她一个小女子出门,就被街上的浪荡子盯上了,他们不知道她是国公府的小姐,就想轻薄,正好被我们三个看见了,我还没等出手,皇上就冲上去了,直接就将那人打死了。”
他眼睛里淬着灿若星辰的光,下巴微挑,整个人拢在橘色的烛光下,述说着前尘往事,林孝珏感觉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冠绝京华时的样子,真是好看啊。
她问道:“那后来呢?”
周光祖继续道:“其实打死一个无赖本不算什么,但那时候朝廷在肃清,每日都有御史参人,一参基本上就是下大狱,满门抄斩,皇上虽然是自己打死的人,但毕竟我们是三个人在一起,他怕御史参奏我跟方景隆,再连累家里,就要一个人扛着这件事,让我带安好先走。”
那时候太祖皇帝天下坐稳,正是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如果想对付周家跟方家,这一点小事确实会让两家有灭门之祸。
林孝珏点点头。
周光祖又道:“可我当时就不走,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孝珏这下摇摇头。
“因为我知道他那么英勇有担当是要做给安好看的,他喜欢安好。”
皇上自皇后死后一直没立后,天下人都说皇上对皇上是一往情深,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喜欢在她面前逞英雄。
林孝珏道:“那大伯不想让姑姑嫁给皇上?”
“当然不想。”周光祖回答的斩钉截铁:“嫁到皇家有什么好的,以咱们家的家氏,想找什么样的都可以,可以找个任安好跋扈,上打公婆下踢姑嫂都没人敢吱声的公侯之家。”
林孝珏噗嗤笑了:“大伯父您还,挺不讲道理的。”
周光祖也笑了:“是啊,周家大公子嘛,当然不讲理了,我都横着走的,不过现在是不行了。”
林孝珏笑了笑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周光祖道:“后来方景隆也不肯先跑,我们三个就一起领罚,这样皇上就没能出风头。”他呵呵笑了两声,突然笑容又停住了,语气也变得有些怀念:“后来安宝还是嫁给了皇上,先是做燕王妃,然后还当上了皇后,是她自己选的,她的眼光比我好,皇上对她很好,不然咱们家现在应该没什么人了。”
林孝珏脑袋歪在椅子上,点点头。
周光祖看她脸色柔和下来,没一开始那么无助了,笑道:“我还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连皇上都不知道,要是皇上知道绝对饶不了方景隆。”
林孝珏笑了笑:“是不是方景隆,也喜欢姑姑。”
周光祖眼睛一亮:“你猜到了啊,是,但他不敢跟安宝说,他偷偷给我说过,想让他爹跟你祖父提起,我不同意,我看不上他,打仗他是草包。”
林孝珏又笑了,方景隆肯留下来一起受罚,估计也是不想让皇上独当英雄吧,少年时,谁都有懵懂又任性的时候。
周光祖跟林孝珏聊了一会,见林孝珏心情好了很多,他道:“这里上朝还挺近的,我也不回去了,一会让他们给我准备一间房。”
林孝珏不拦着他,点点头:“有的,第三间院子也收拾出来了,打准给祖母住的。”
儿子住娘的院子没什么不妥。
周光祖站起来道:“那好吧,等你想回去的时候,咱爷俩再回去,对了,我把你的两个丫鬟也领来了,两个人怕你不要她们,眼睛都快哭成小核桃了。”
也就是说根本想到了她不会回去,所以不是来劝她的,是来赔她的,对于周光祖的行为,林孝珏都记在心里,心里也暖暖的。
她笑着站起来送他:“侄女让您操心了。”
周光祖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在新宅子住了一晚上,第二日吃过早饭林孝珏要单独出门。
江西城刚攻打下来那会,她就意志消沉过,不爱见任何人,甚至都不给难民看病,最后还是因为兰君垣受伤才回到正常,陵南一直跟随在她身边,见小姐现在这样子跟那次差不多。
她见小姐迈步到了门口,想安慰一些什么:“小姐……”可话到嘴边又不知接下来怎么说。
林孝珏朝她跟周四挥挥手:“好好看家。”就走了。
陵南唯有一声叹息。
新宅子就在前门附近,林孝珏走路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走在熟悉但又陌生的街道上,二十年前跟二十年后,前门大街还是有一点变化的,但并不多。
记得小时候,祖父一有空就会领着她去茶楼听书,那个茶楼就在前门大街第五家铺子的位置,是个二层小楼,叫仙鹤来茶楼,林孝珏驻足一抬头,眼前这家就是。
原来在她没出生之前,这家茶楼就在了。
她迈步进了茶楼,早上,茶楼才开始招待客人,大厅里只有零星几个人,是来吃早点的。
林孝珏一进来就有店小二来招呼:“小姐,您几位?”
林孝珏伸出一个手指头,小二抬头一看是个姿容不凡的官家小姐,这一大早上一个人干嘛来了?
他微愣之下忙给林孝珏引路:“小姐这边请。”擦着长椅请林孝珏落座。
林孝珏刚一落座他又道:“现在是早上,有豆汁跟油条,小店还在天津卫请了有名的糕点师傅来,小姐要不要尝一尝师傅做的浸糖麻花儿?”
林孝珏拿出半锭银子放在桌角:“一碗豆汁,还想借宝地,多坐一会。”
小二就明白这小姐就是来坐着的,捡起银子陪了下笑:“小姐稍等,豆汁一会就给您端来。”
林孝珏一碗豆汁喝了半个上午,期间大厅的客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几个人,但随着太阳偏中,人也越来越多。
客人渐渐多了,桌位就开始不够了,大厅本来就不是什么高贵之士呆的地方,陌生人是可以拼桌子的,但没有一个客人跟她拼,不是她不愿意让人拼桌,是那些客人远远看她一眼就找别处坐了。
对于这些林孝珏只是发现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
倒是掌柜的看有位小姐一直坐在那位子上,别的客人都不敢打扰,于是跟小二嘀咕一句:“那位小姐是来做什么的?一直站着位子却不出声呢?”
小二将半锭银子交给掌柜的:“小的也不知道,但小姐安安静静的也不惹事,小的就没说什么。”
都给了半锭银子还能说什么人?就算是买那个位子几天也够了。
掌柜的收了银子便不再说什么,但对那位小姐不免留意起来。
她是有什么事呢?
林孝珏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问周若山知不知道母亲的下落,昨日兰君垣劝她走,她没来得及问呢。
可等了一上午周若山也没出现,林孝珏想他现在还没有入钦天监,可能还没这个习惯呢。
正想着前面台子上走来一个粗衣女子,女子跟她仿佛年纪,面容十分清秀,抱着琵琶,绷着脸,一看便知道是个江湖卖艺的。
茶楼既然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就会有说书唱曲的,林孝珏自小就很习惯这种东西,她也爱听,只是她记忆中,并没有见过这个唱曲的女子,可能是她小的时候,这女子就不唱了。
台子搭在一楼大厅,并不高,离林孝珏位子不远,琵琶一响,屋里的客人就都安静了。
林孝珏也把视线从门口移到台上,这女子不光容貌清秀,嗓子也是真好,小曲唱的悦耳动听,比宫里那些为了哄皇上开心学曲子的嫔妃娘娘唱的还要好。
林孝珏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有才艺如此出众的女子,果真高手来自民间。
女子歌罢一曲,林孝珏便叫来小二,又给了半锭银子,点了一首江南采莲,这样唱曲的,客人听的高兴是可以点歌的,给钱就行。
小二将银子唱给台上台下的人看,然后朝台上说了歌曲的名字,台上女子对林孝珏微微颔首,并没有露出多少热情,然后又垂眸拨弄起弦子来了。
这到让林孝珏有些好奇,这样唱曲的,无论吵的多好,都是社会最下层的人,她给的可是半锭银子,对方却只是点点头,莫不是看她银子少瞧不上眼?看她粗布荆钗也不像有大钱的样子啊。
她心里笑着摇摇头,也可能是她太俗了,人家是凭本事挣钱,干嘛见了钱就要点头哈腰?
不管别的,只论嗓子,这女子歌唱的是真好。
林孝珏听到一半,正意犹未尽呢,这时旁边却突然传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给小爷唱个叹五更。”他说着一锭金灿灿的元宝就扔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女子脚下,又弹了一下,好像自述着自己的来历不凡。
叹五更是淫曲,青楼中广为传唱的,台上的女子脸一沉:“我不会。”
林孝珏也沉着脸看向不远处站着的绿色锦衣男子,哪个王八羔子扫她的雅兴。
来人正是李文涛,听茶楼里的歌声悦耳,他便带人进来,刚好看向台上有位相貌清秀的贫民女子,刚好还是他喜欢的类型。
女子说不会唱,李文涛露出一颗大金牙:“不会唱?那你收了小爷的金子怎么算?”
女子看着脚下的金子,突然伸出一脚:“我没收。”直接踢给李文涛。
李文涛不躲不闪,金子刚好又落回他脚下,他突然哎呦一声,指着台上骂道:“你敢打小爷?”说着指挥身后的四个小厮:“小的们给我上,把她拿下,让他陪小爷看伤的钱。”
众人都看的清楚,金子根本都没碰到他,他这是讹人呢,但谁也没站出来抱不平。
四人不由分说就上台把女子押了起来。
掌柜的一看这位李公子来了真格的,事不好,这才带着小二走过来赔礼:“李公子,巧娘这孩子不容易,她父亲得了重病,她这才来楼里唱曲的,孩子不是什么倚栏卖笑的窑姐。”
几句话说的巧娘脸色更加怒红。
李文涛在这一代混的很熟,这掌柜的认得他他并不奇怪,他看着点头哈腰的掌柜的冷冷一笑:“她不识抬举还敢打小爷,小爷要把她带回去调教调教。”
什么调教,就是强抢民女,掌柜的赔笑道:“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嘛,这孩子刚出来不懂事,我待她向您赔罪。”
这时台上的巧娘道:“你伤在哪里我陪你便是,你不由分说便让人抓我,这是何道理?”
就说嘛,掌柜的和众人客人都带些畏惧又不满的看着李文涛。
李文涛呵呵一笑,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金元宝,垫了垫:“赔?小爷是什么身份你应该知道吧?将门之后,这千金之躯你赔的起吗?”
“你说个数。”女子直接说道。
李文涛笑了:“小娘子口气不小,好,小爷也不是讹你,这个三倍的价钱,小爷就放了你。”他又垫了掂手上的金子。
三个金元宝,巧娘清冷眼睛一眯,她根本都没碰到他,怎么就要被讹去三个金元宝,如果有金子,她也不需要来这里卖艺了。
巧娘一哼:“我没钱。”李文涛将金子揣在怀里,嘴角一撇:“没钱你横什么横?”说着跟属下一挥手:“带走。”
掌柜和众人虽然心急但毕竟碍于身份,不敢再强出头。
巧娘挣扎着可就要被人带走。
“慢着。”就在李文涛的小厮将巧娘从台上押下来的时候,林孝珏慢慢站起来,清冷的看着李文涛的背影说道:“人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