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的花园,拱桥和湖边长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游园。
虽是永安公主的私人住所,但因为没有墙,也没人限制,已经成了附近居民和书生游玩的场所。
此时空中正飘着绵绵白雪,如画的风景像是涂上一层云雾,朦朦胧胧,有着梦一样的不真实。
陈博彦站在桥顶,目视前方,心里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面前就是林孝珏,半月前他信了林孝珏的话,好不容易拿到家里的地契,交给户部,换来的却不是父亲的明哲保身,而是身败名裂。
父亲现在还在诏狱里受刑,而他,连见父亲一面,跟父亲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很可能是林孝珏骗了他。
他继续盯着林孝珏看,皑皑白雪中,她穿着鲜红的素面锦狐狸毛大麾,帽子上的一圈白毛将她清冷无情的脸遮挡了一半,这样看过去,明艳可爱了不少,没那么冷酷让人难以接近。
但宛若秋水长天的眸子,还是不带任何感情,看他也是淡淡的。
这让他明白,哪怕她看起来娇俏无比,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甚至她的眼里,他才是幼稚的人。
设计自己,还鄙视自己,这个人还是他喜欢的女人。
陈博彦的心比方才更疼了。
他咬了几次牙齿,才能开口:“是不是你设计让我去揭发我爹的?那天,你知道我跟着你,你不用抵赖,是你设计让我跟着你,然后你故意说出那些话,让我信以为真,真的可以救我爹,所以我就听你的了,现在亲手把我爹送到诏狱里。”
面对陈博彦的质问,林孝珏本可以回他,没人逼着他跟踪,也没人逼着他去揭发他爹。
但是林孝珏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事实上,她知道陈博彦来找她,肯定是质问,她都来见人了,也就不刺激他了。
她点着头:“是,你爹身为辅臣,包庇亲属放贷圈地,严重伤害了百姓的利益,而且你叔父们已经闹出人命,你觉得你爹可能会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吗?不会,就算你不去揭发他,我手里也早有证据,之所以之前没理他,是要挑一个恰当的时机,现在时机最好,借着丈量土地的东风,他能起到对其他地主豪绅的警醒作用,还能推动土地丈量工作进程,又能得到百姓的拥护,百姓都喜欢看打贪官啊,所以你看,真的好的时机,他跑不掉的,到时候还会连累你。”
所以她已经设计的很久了,对他爹无情。
但是竟然好心的要保他?
陈博彦双目流泪:“你以为这是为我好吗?”事实上他能理解林孝珏对他的照顾,因为他们本不是什么仇人,可是呢?那是他亲生父亲,就算罪该万死,也不应该是他来揭发。
陈博彦忍不住吼出来:“你总是按照你的意志来行事,你有想过别人的感受吗?你不肯放过我爹,我想别的办法就是,你为什么要挖坑让我跳,害得我不孝顺。”
陈博彦这么想,林孝珏也早就算到了,但她不后悔,因为这次不光能让陈博彦不受连累,陈夫人及女眷也不会受牵连。
是陈大人和他老家那些父兄的责任了。
但是她也确实害的陈博彦不孝顺,无言以对。
只是轻轻鞠了个躬:“伤害已经造成,我无法弥补你,现在我说什么,都会显得可耻,不说也可耻,总之,我就是阴险小人了,我说这些话不是负气,是我真的这样认为,所以,你想怎么样我都会接受。”
陈博彦一个趔趄后退一步,他能怎么样,他又能怎么样?林孝珏说的都没错,做的也不是错,但是怎么还是这么残忍,让他想责怪,没有理由,不责怪,问心有愧。
她说她怎么做都是错?
他又何尝不是。
陈博彦慢慢转身,雪好像更大了,已看不清远处的人和物,他踩在这看不见前途的雪地里,像是飘在茫茫云海间,头重脚轻的轻浮,让他不禁问自己,前路该怎么走,父亲要怎么办?
没有方法,一片茫然。
…………………………
陈大人的父兄因涉及人命,被当地县衙判了死刑。
陈家来路不正的土地,全部归还当地村里,由村民均分。
陈大人犯有包庇罪和陷害罪——查出他曾经诬陷过新科状元作弊……总之墙倒众人推,还有很多林孝珏不知道的事,全都被御使翻出来。
甚至陈大人的胡子修的不好看,都叫不修边幅,而他是首辅,有损国威。
这一系列罪名扣在头上,陈大人就从光鲜亮丽的首辅,变成了朝贼,文贼,偷地的民贼。
身败名裂,不过如此。
但是算他幸运,新皇登基不久,不想杀重臣,就把他革职为民,永不录用。
宣判的当天,陈大人还需要在街上游两圈才能被放出来,尽管是大冬天,百姓全都出洞去扔白菜帮子烂土豆。
林孝珏和李固信跟在激昂的民众队伍后看了一会。
林孝珏就停了下来了。
陈大人此时的下场很狼狈,她并不是来看热闹,只是给自己个惊醒,永远不要向这个人一样,与民争利。
李固信也跟着停下里,不过他还看着前进的队伍,目光有些不甘心。
“虽然狼狈,命留下来了,但是这些年被他害死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惜都不是他亲手杀的人,就无法算在他手上,这不免让他对律法存在质疑,回过头来对林孝珏道:“还有王维钊,泄露考题受贿学子,这也是大蛀虫,当时也只是革职不用,家都没抄,不痛不痒的,能让他们长什么记性,对那些因此而被毁掉前途的人也不公平,想想就生气。”
从宋朝起,朝廷就不杀文官,到了这一朝,太祖倒是杀了很多人,但是后来皇帝自己也读书,也不会像太祖那样偏执,就不怎么杀文官了——杀文官,遭骂名。
陈王二人都是文官。
林孝珏见李固信愤愤不平,拉住他的手道:“带你去个地方。”
花柳一条街口,是外地人最多的地方。
在街道深处有一快地方聚集了各种摆摊的小商贩。
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灰色长袍,带着皮帽子,抄手站在一个文字摊前面。
他的神色十分萎顿,眼睛看着一处花楼,眼里都是阴郁之色。
他的摊位前也没什么人,看起来就不挣钱。
李固信和林孝珏在不远处停下来,李固信诧异的看着林孝珏:“这不是王维钊吗?”
他话音刚落,王维钊的摊位前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个女人:“又出来躲懒,钱挣不到,还让我伺候你老娘,你们当年都是怎么对我的?我不给她擦屎擦尿,你自己回去看着去……”
一听就是王维钊的家眷,王维钊被她指着鼻子骂,见周围人都看过来,脸色铁青:“疯婆娘,我这不是在赚钱?当年我赚钱的时候,你又少花了?”
女子一口吐沫喷在他脸上:“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养的那些狐狸精把家产全都卷跑了,这个家能落到这种地步?好的时候你眼里没有我,现在什么辅臣也不是了,让我伺候你老娘,当时你们嫌弃我的时候呢?”
周围人对辅臣两个字毕竟敏感,都纷纷围过去,后来听清楚了是谁,跟着那女子一起骂。
林孝珏抬头看着李固信:“看见了吧?朝廷饶了他们,律法饶了他们,还有天道不饶他们,所谓天道,不是老天替天行道,是这人本质坏了,种什么姻就会得什么果……”
王维钊名声显赫的时候不重妻子,抬妾室,养外室,捧戏子……在他刚入狱的时候,家里的姨娘们怕被连累,趁着锦衣卫搜查的时候,都卷着钱财跑了,人数多,根本追不回来。
等他被放出来之后家产就剩下房屋,他又死性不改的,卖了房屋走关系,养妓女……
没用半年时间,就这样了。
李固信终于亲眼见到了坏人的下场,心情顿时舒服多了,陈大人固然有陈博彦养着,到不至于向王维钊这样窘迫,但是他的名声可比王维钊坏多了,家产也抄了,嗯,也不会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