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发冷了,街上有人换上了短毛的衣着。
傅山那边他的所学已经全部讲给了林孝珏的学生,这日他让人给林孝珏递了消息,他打算告辞了。
林孝珏忙赶过来见他,他们在傅山讲课的那个亭子里会面。
傅山看着豁口的墙壁和凋零的景致,一阵感慨:“一转眼我来京城也三个月了,由死到生,全承公主殿下照顾,我这里无以为报,只能给公主行个礼。”
说着后退一步,就要行大礼。
林孝珏虚扶一把:“先生,您这样就太见外了,您也没少帮我的忙啊。”
帮了她什么忙?
帮她劝说皇帝?
皇帝十分精明,如果他自己想不通,别人劝又有什么用?
真正帮她做的事就是给学生们讲讲课吧。
傅山面带愧色:“我做的都是举手之劳,公主对我却是性命之恩,二者永远也无法抵消。”
林孝珏道:“那先生就当欠我一个人情吧,有欠有还才有往来,不然这情义不就断了吗?”说完一愣,这个道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学的,以前她可是倡导互不相欠。
傅山心思一转,当即明白了林孝珏的意思,笑容和蔼道:“承蒙公主不弃,能有公主这样的忘年交,死无愧也。”
林孝珏咧嘴一笑:“没什么的,先生您不用太重视,反正我忘年交好几个呢。”
傅山:“……”
他不知哭好还是笑好:“公主,老夫的友人没有一个像公主这般活泼的,看着公主的年纪,会感觉年轻真好。”
年轻当然好了。
年轻正是生机勃勃的时候,做什么都来得及。
林孝珏道:“我觉得也挺好的。”
傅山:“……”
这么唠嗑会没朋友的,傅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林孝珏像是没感觉到尴尬一样,问道:“皇上是不是留先生在朝为官了?先生为何不留下。”
见傅山嘴角牵动着。
林孝珏一笑;“先生还是对我说实话吧。”
傅山想了想道:“那还是别说了。”
林孝珏就懂了,他还是认为皇上夺权篡位,不愿意与之为伍。
但是他进京的表现很乖巧,皇上也不会杀他了。
所以他敢提出回去。
一个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傅山这样年过半百的读书人,他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怎么劝也没用。
林孝珏道:“什么时候启程?我好送先生一程。”
傅山摇头道:“我知道公主很忙,送就不必了,我这里还有一事相求,希望不难为公主。”
林孝珏见他说的郑重,不由得也变得严肃:“若是我能帮忙的,定然不会推辞。”
傅山一笑:“公主有颗赤子之心,又有侠义心肠,普通男子都不及。”
林孝珏淡淡一笑。
傅山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来:“公主不妨翻一翻。”
林孝珏翻来一扫,就看见这句话,夫带下俱是湿症,而以带名者,因带脉不能约束而有此病……
真是一本妇科医书。
林孝珏前世从母亲那里听说过,是集妇科之大成之书,不过很遗憾,这本书最后失传了,原因就是傅山谋反,他书写的所有文字都不能流传于世。
现在傅山谋反的罪名已经洗脱,这本书还会失传吗?
林孝珏面色平静的看着傅山:“先生放心,我帮先生刊印。”
傅山突然摇摇头。
林孝珏这才感到惊讶:“先生什么意思?”
傅山又是一笑,他的笑容温暖和善,他道:“公主医术很高明?”
林孝珏道:“书读的比一般大夫多。”
傅山见她并不虚谦,也不托大,欣赏的点点头:“那我能问一问,公主为何学医吗?”
因为母亲啊,小时候她当然没有什么志向,是母亲让她学的,后来见多了病人的痛苦,就越发觉得医者的责任重大。
不过她上一世嫁给了老皇帝朱高燧,后来就不能行医了。
重活一回才知道多遗憾。
也明白了她进宫那日母亲的眼神是多可惜。
她道:“因为一个引导者,她起先是逼我学,后来我自己也爱上了这门学问。”
傅山依然笑着:“张仲景是因为父母病死,族人全部死于风寒,所以立志要当个好大夫的。”
“后来他大医医国,做过太守。”
傅山点着头:“所以公主的那位引导者,是公主十分亲密的人吧。”
林孝珏想起刘寄奴,那已经不是母亲了,心中很是难过,泪水差点流出来:“是我娘。”
傅山也没说什么,道:“其实医道就是孝道,凡是大医,多半都是因为自己的父母亲人因病离世,所以才开始学医的。”
林孝珏看着傅山:“先生是因为什么学医?先生的出发点应该与我们不同吧?”
傅山面带笑容眼里却带着泪花:“说起来惭愧,我是因为我的妻子,我妻子十七岁嫁给我,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可惜他生产难产,就离我而去了,我很想念她。”
所以就不忍心世间女子受苦,开始学医。
一个男人,还专门学了妇科。
林孝珏心中说不出的感动,咬了咬唇。
傅山抬起头笑呵呵的看着她:“我是不是说了没什么用的话?”
林孝珏摇着头:“我很喜欢听,我知道自夫人去世后您再也没有娶过妻子,就是妾室也没有,您扬名四海,万人敬仰,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对您的学问都趋之若鹜,您要是想娶妻,什么样的小姐都能娶到,可是您至今孤身一人,我又是敬佩又是心酸,可能夫人也不愿意见到您这般孤零零的。”
傅山道:“我不孤零零的,我有很多事做,我不是不娶妻,我是怕跟别的女子好了,就把她忘了,她是为了生我们的孩子而死的。”
他又叹道;“这世道女人苦啊,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只能顺产不能有一点差错,真是苦啊,我不能忘记她。”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去,林孝珏知道他去擦眼泪了。
她低头又看看那本书;“如果世人都有先生这样的胸怀,那么女人的苦,慢慢就能改变了。”
可惜世人已经习惯了女人的苦,把它当做理所当然。
傅山回过头来一笑:“公主,这本书请您刊印出来推广,但是我还有一事相求,您不要属我的名字,就写您的名字吧。”
自己写的东西,不写自己的名字?
那后人会把功劳算错的。
林孝珏十分诧异的看着傅山:“这怎么行?这和盗窃有何分别?这是您半生的心血。”
哪一本书不是作者半生甚至一生的心血?
傅山摇摇头:“没关系,人会死的,但是学问流传下去就不会死,传学问而已,谁的名字都无妨?”
怎么能无妨呢?
书是可以流传千古的东西。
林孝珏小手有些颤抖,傅山交给她的不是一本书,是一个荣誉,能让人扬名立万的荣誉。
她还是摇着头:“我不能这么做……”
她的理由还没说,傅山一抬手,神色也变得肃然:“公主,您知道我的,虽然现在安稳了,但是要居安思危,我的书,不见得能传下去。”
他从来都不站住皇上这一边,他就随时都有危险。
林孝珏咬了咬牙,谈了口气。
傅山再次笑的和煦:“我没事了,公主忙去吧。”
那么高风亮节的事他都已经交代完了。
剩下的就是启程回山西了。
林孝珏努力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她点点头:“那我告辞了。”
林孝珏把书收好,也没有跟王子悦告别,就离开了百花深处。
第二日傅山带着学生启程她也没有送。
百花深处的宅子之后还请过很多先生讲课,那堵墙也再没有砌,可再没有傅山那种胸襟,可以一呼百应,还可以把自己的著作让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