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凌晨两点二十分,最后一批客人在酒精的刺激下,哭的,笑的,说的,骂的,摇摇摆摆地蹉着二步出了餐厅。当他们走到马路边时,地上躺着一个醉汉用手指着他们说,伙儿,看把你们都喝成马咧。几个人围过去看时,其中的一位身子一晃,爬在那醉汉身上,醉汉被压得狂叫,杀人呢!
石彤等不着刘经理发话就自己决定给大家下了班。以往举止文雅的门迎们,疯子一样奔进餐厅,难民一样抢食夜宵,饿狼一样囫囵吞咽,演员一样卸妆换衣,抓贼一样奔向员工宿舍楼。无论多么紧张,多么速度,秦海洋始终紧跟着石彤,一步也不曾远离。
秦海洋和石彤回到宿舍,海洋端着放有洗漱用品的脸盆去了洗漱间。石彤立即掏出薛老板发的红包亲了一口,坐在床边高兴地说,我发财喽!呵呵。
秦海洋正在洗漱间往脸上搽香皂,石彤端着盆子,穿着一双大拖鞋呱哒呱哒跑进来了,她想用脚踢一下海洋的屁股,把红包里面钱的数目告诉她,让她也高兴一下,没想到刚一抬脚,拖鞋就飞掉了,支撑脚没站稳,身向后一扬,一屁股坐在地上,盆子也从手中飞走了,洗漱用品撒了一地。秦海洋放下香皂,眯着眼睛,把她搀扶起来:“摔疼了吧?”
“不疼,就是屁股湿了。”石彤因为亢奋,声音怪怪地,“海洋姐,你猜薛老板给了咱多少钱的红包?”
“啥?你说啥?有人给你红包啦?”豆爱爱还没进洗漱间就问起来了。
“哪来的红包啊?你想的美。”石彤赶紧岔开话题说,“豆豆,你太有才了,今天差一点叫刘经理下不了台。”
“我见不得她那张板板脸。”豆爱爱边给刷牙缸里滴着水,说:“我才不怕得罪她,能干就干,干不成拉倒。此地不留奶,自有留奶处。”
石彤说:“你奶是个好奶,不怕没人要。”
秦海洋呵呵笑了。豆爱爱说,去你的。开始刷牙了。
回到宿舍,石彤边查着传呼机里的信息说:“秦姐,快把你的红包打开看看,保准你今晚能做个好梦。”
秦海洋拿出红包打开一看:“呀,这么多!这都是刘经理的面子吧?”
“管他谁的里子面子,钱拿在咱手里就是咱的。”石彤躺在床上,说,“狗娘养的费队长,借着二两猫尿还想沾我便宜,也不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当时看见了,你很镇定。”海洋好奇地问,“你在他耳朵旁说啥来着?他很快就松手了。”
石彤得意地说:“很简单,就两个字,松手。好在他是个明白人,不然的话,有他吃的好果子。”
秦海洋不再做声,睡着了。石彤关掉灯,钻在被窝里继续看传呼机里的留言,时不时地偷笑一声。
秦海洋梦见:有一个很大的舞台,拉着好多道帷幕,有红的,有绿的,有黑的,有白的,有薄的,有厚的,好多种灯光照着台上台下。她穿着一身像刘经理那样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衣,红领带,手里拿着稿子在讲话,满场子回荡着她的西府普通话声音。她说,我是一个嫁过人的女人,丈夫死了,婆婆和公公将我赶出家门,我无路可走,只身漂流到贵地,无依无靠。是刘经理提拔了我,让我才有了今天的辉煌,我在这里感谢她!话音刚落,台下和孙局、费队长他们站在一起的薛老板大声地说,说的好!我们给她呱唧呱唧。于是,台下的人们高举双手,像昨晚在酒桌上给刘经理呱唧的一样,有节奏地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地呱唧了三遍。她挥动双臂,做着让大家停止的手势。这时,哈三和夹二饼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来到舞台跟前,她一看,是城西职业介绍所的老板,大声喝道,哈三,他是个骗子!让他把骗我的二十块钱还给我。台下人们立即喊了起来,骗子,把钱还给海洋,骗子、骗子????
秦海洋惊醒了,她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怦怦声。她感觉到两条腿发硬、发胀,酥困而且舒服着,她翻身换了个姿势,重新盖好被子,很快又睡着了。
大年初一,人们走亲访友,合家游玩去了,前来就餐、喝酒的人比除夕夜少了许多。刘经理破例没有出来光临大家,石彤根据往年的经验发布了一条消息。石彤说:“姐妹们,扛到今晚十点钟,我们就可以聚餐放假了,看在双倍工资的面子上,请大家坚持坚持。”
“今晚要让老板出血,我们往死里喝。”豆爱爱兴致勃勃地说。
“你喝死了小白脸也就没法活了,鸳鸯不单飞嘛。”石彤讽刺说。
“只要我们能够比翼双飞,死而无憾,我们在天上保佑你升官发财。”
“给你一万个翅膀你也上不了天。”石彤说。
“为啥?”豆爱爱没有想出来能截住石彤的话,干脆装傻问了一句。
“你是蠕行动物,无脊无椎,无筋无骨,无腿无脚,行走缓慢,天生的被踩在脚下,走不到前面,甚至走不到终点,引不起别人的注意。运气好了,吃点食物,壮壮体质,运气不好,就吃点土渣泥巴,不饿死就是万幸了。这是你自己修行得来的,也是你命里注定的,你怎么也改变不了。”与其说是石彤在讽刺豆爱爱,倒不如说是它在诠释自己、和与自己相似人群的生活状态。豆爱爱没有听懂,眨巴着眼睛,脸上显出迷蒙的表情。秦海洋接过话茬说:“我们是最低等、最弱势的人群,我们要解脱自己,学会改变,给自己安装一双能够飞翔的翅膀。”
听了秦海洋的话,豆爱爱天真地说:“我要隐形的,风吹不着。”
不知道是谁用力“嗯”了一声,这是在提醒大家“有情况了”,这也是她们传递信息的秘密和默契。大家不约而同地转眼朝路边看去,有几位客人快要走到跟前了。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客人中的一位戴着用灰色毛线织成的帽子的小青年做了一个敬礼的手势说,请稍息。被走在他身后的一位女子在腰间狠狠地捅了一拳。
大年初一晚上九点半,餐厅里就已经没有客人了,只有服务员在零零星星地充实着餐厅的生气。这是酒店所有员工希望的结果。也许,也包括刘洋等几位部门经理。大家终于可以放松身心吃年饭,喝年酒,度年假了。十张大桌子上摆满了各种菜肴,另外还有白酒,啤酒,大瓶子的饮料。光是穿着白工作服的厨师、厨工就坐了满满的三桌。八个门迎坐了一桌,算是人数最少的了。员工们高兴地说着过年的事情,开着玩笑。餐厅里的气氛暖烘烘的。豆爱爱解开脖子下面的第一颗纽扣,拿起筷子想夹一口菜解解馋,被坐在对面的石彤喝住了:“规矩点。”豆爱爱做了个鬼脸,放下了筷子,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用眼睛品尝着桌子上的美味佳肴。秦海洋坐在石彤身旁,她这两天和石彤形影不离,并不是说她有意紧跟领导,而是她觉得,和石彤在一起有安全感和亲情感。毕竟她们住在同一个宿舍,聊过私话,互相关心过。看着满桌子叫不出来名字的菜品,秦海洋小声问石彤:“领班,这一桌菜给顾客能卖多少钱?”石彤说:“大概能卖一千多吧?”说完,又连忙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问过这。”
“请大家安静。”管理酒店的七位领导并排站在每一张桌子上的人都能看见的地方。刘经理先说话了,“在百忙之中,我们迎来了新的一年。在此,首先祝愿大家新年愉快,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合家欢乐!”话音刚落,员工们掌声齐鸣。刘经理开场白讲完后,其他几位也分别讲了话。他们用精美的语言把祝福送给了员工们,员工们也就毫不吝惜地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他们。刘经理说:“现在,请我们的总经理廖先生给大家讲话。欢迎。”
还没等刘经理说出“欢迎”两个字,掌声已经响起。所有员工从各个方位斜着不同角度的身子,拧着不同程度的脖子,认真地看着,仔细地听着。廖总经理说:“银羊献岁,岁月争辉。金猴闹春,春意盎然。值此新春佳节来临之际,我代表董事长和董事会所有成员,祝大家福星高照,鸿运当头,团结奋进,在自己平凡的工作岗位上为酒店做出不平凡的贡献????”廖总经理讲话完毕后,宣布了开席指示,餐厅里顿时热闹起来。豆爱爱第一个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咬了一小口,一边嚼着,目光斜视着石彤。石彤在开白酒瓶盖。秦海洋在把大家的酒杯和玻璃杯往一起集中,准备给各位斟上白酒。
宿舍里,电视开着,画面是地方台的春晚节目。电视声音不大,石彤和秦海洋各人坐在自己的床上,互相说话都可以听得清楚。海洋说:“领班,你今晚咋喝了三杯就不喝了呢?”
“秦姐,以后私底下就叫我小石或者小彤吧。什么狗屁领班,一个月就比你们多拿五十块钱,连个BB机费都不给报。”石彤说着,从枕头下面取出传呼机,边看着说,“明天要回家,今晚上喝醉怎么办?过年回家得打起精神,衣锦还乡。既是再穷,都要扎出一副‘我可怜的只剩下钱了’的样子,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慢慢嫉妒狠去。”
“呵呵。”秦海洋笑了笑,“也就是。现在跟人打交道,外表很重要。”
“哎,秦姐,你打算拿薛老板发的红包买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你呢?”
“过完年回来,我就去专卖店整一部摩托罗拉上翻盖手机,扎扎洋式子。”石彤望着秦海洋,叹了一口气说,“唉,咱们在外面漂泊,基本上都是以一两个人为单位,没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在身边,要是没个通讯工具及时跟家里联系,说不定哪天死在哪里,家里都没人知道。”
“一个普通手机值多少钱?”秦海洋觉得石彤说的有道理,她突然间心里也有了想买手机的冲动。
“普通的一千块钱就能买到,不过都是直板,没带盖子。”
“买手机是为了打电话,还讲究啥盖子不盖子?”秦海洋有点不解。
“带盖子的扎势么。”石彤诡秘地一笑,说,“你没听人说,有钱人穿皮子,没钱人穿呢子。有钱人拿的往上翻,没钱人拿的朝下翻,穷光蛋拿的光板板,为打电话满街窜。”
秦海洋听着,嗤嗤笑了。说:“那你年后买手机时把我也叫上,给我也买一部,免得我满街窜。”
石彤看了一眼秦海洋说,一言为定。秦海洋说,没问题。
秦海洋穿着去年腊月二十八来西安时穿的那身红运动装上衣和蓝色牛仔裤的衣服,背着空荡荡的行李包下了公交车。她站在马路道沿上,把额头前的零发往后脑勺捋了捋,用仇恨和诅咒的目光远远地看了马路对面那个骗子介绍所好大一会,才转身向车站走去。
大年初二的长途汽车站,客流量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今天回家的人,基本上都是大年三十和初一奋战在第一线的小本生意人和从事各种服务行业的打工族。他们牺牲了除夕夜和家人一起丰餐美酒,和家人一起,边看春晚边聊天的美好时光,怀里揣着一年的辛苦钱,肩膀上扛着沉甸甸的孝心和爱心,在同一个窗口买票,然后坐上不同的车,走向不同的方向。虽然候车室几十个窗口都有排队,但是,队形都不长。秦海洋站在门口看了看,径直朝一支只有不到十个人的队形的地方走去。
车站里,依然是人们等候乘车的几十行队形,弯弯曲曲却并不散乱。秦海洋找到自己家乡的候车牌子,站在了队伍的后边。很快,她已经不是最后一位了。她前面看看,后面瞧瞧,看能不能碰见一个熟人。结果,所有和她对过目光的人脸上都是毫无表情。海洋心想,这么多的人都出来打工挣钱了,我们村的年轻人怎么就不知道出来呢?这么多的人呆在城市,他们都有什么绝活,拿什么本事挣钱呢?秦海洋带着这个想法,一直到上了车,一直到车驶上了高速公路,一直到她昏昏睡去????
秦海洋只身在西安打工的第一段经历就这么短暂而且平淡地结束了。她没有来得及总结,没有来得及思考,甚至,她还没有来得及从气愤、疲惫、恐惧、紧张的心境里回过神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来到这个城市四天以后又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