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经理怎么也没有想到秦海洋居然是孙局的妹妹。究竟是什么关系的妹妹呢?是表妹?是妻妹?还是弟妹?她无从知道。但是,她现在可以知道的是自己拒绝了孙局和薛老板的说情,已经得罪人了。孙局会因为这事情仗势着他手里的权力给酒店找麻烦吗?薛老板会因为这件事情不来这里吃饭吗?薛老板是不是真的喜欢秦海洋呢?看他在包间里着急和心情不好的样子,好像有点那个意思。如果真的是这样,解雇秦海洋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呢?这些最低层打工的人们为什么宁愿受苦受累挣小钱,也不去找关系谋一件舒服挣钱的工作呢?也许他们就是天生吃苦力、过平淡生活的命,也许长期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他们练就了一副不屈不挠不依不靠的骨子。他们自卑却不下贱,他们宁愿伤了身体也不愿意伤了自尊。他们不习惯求熟人找亲戚,不愿意给别人增添麻烦。
刘经理发现,最近的门迎当中有那么两三个人带着情绪上班,死气沉沉,没有激情。她打算排查一下,该谈话的谈话,该调动的调动。
秦海洋趁着没有事情干,这两天逛美了。反正,坐公交车一站也是一块钱,到终点也是一块钱,她爱在哪里下就在哪里下,谁也管不着,不坐白不坐。她去看望了石彤,给她说明了被解雇的原因,顺便叮咛让给她操心找活。她逛了钟楼,在那里请陌生人用她手机给她拍了几张照片。壮着胆子逛了珠宝店和大商场,试戴了上万元的和田玉镯,试穿了上千元的名牌衬衣,体验了有钱人的感觉,享受了有钱人的空间。她在大雁塔烧了香,求菩萨保佑全家平安,保佑自己尽快找到活挣钱,祈求自己能找到一个会过日子,不赌钱的好男人。她在碑林考了古,去寒窑流了泪,还听说二零一零年西安举办“世园会”在东郊,专门去察看了规模和风水。回到宿舍,已经是两腿发硬,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手和脸也没有洗,拿起袁淑兰从餐厅给她带回来的已经凉了的馒头、就着已经凉了、有点发腻的菜,大口地吃起来。袁淑兰偏着头在傍边看着,笑着说:“慢慢吃,没人跟你抢,你把淑女的形象都糟蹋了。”秦海洋边嚼着馒头说:“太饿了,外面一小碗油泼面都要两块钱呢。”海洋说话时,一块馒头从嘴里掉在地板上,她捡起来放进嘴里,说,“我没有一点儿力气了,你帮我倒点开水,咽不下去了。”
秦海洋用手机给孙局家里打了电话,说她大约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到。接电话的是孙夫人,孙夫人在电话里笑着说:“呵呵,你不论啥时来都行,家里又没有外人。”海洋又觉得不给孙局说一声有点缺礼貌,于是,也给孙局打了电话,刚一连线,被孙局挂断了。秦海洋想,长安哥可能忙着,不方便接电话。不大一会,秦海洋收到孙局发来的短信:“我开会,务必等我回来!”
秦海洋花掉几天的工资,买了一箱酸奶,一包茶叶,几斤香蕉,体体面面地上了公交车,直达孙局家里。
孙夫人寒暄着接住海洋的礼品,埋怨道:“你挣钱不容易,过来坐坐就行了,买东西做啥。”海洋笑笑说:“我第一次来,吊着两个空拳头,别人笑话呢。”
孙夫人让秦海洋坐下,倒了水,拿来苹果和瓜子放在海洋前面的茶几上,让她不要客气,又取了快要绣完的十字绣坐在海洋身边,展开说:“妹子,你看嫂子绣的‘八骏图’咋样?”海洋仔细地看着,赞扬道:“嫂子,你的针功真好!平平的,没有褶子。这么大的篇幅你绣了多长时间?”孙夫人听了海洋绝对内行、专业的赞扬,得意而且高兴地说:“我只是在空闲的时候绣绣。这个‘八骏图’买回来都一年多了,一直撂着,没时间绣。今年工厂效益不好,加上我人也不舒服,就请假了,这才有充足的时间绣了。眼睛都瞅暮了。呵呵。”秦海洋一听嫂子因病请假了,急忙问:“嫂子哪里不舒服?没啥大问题吧?”孙夫人说:“你哥陪我去医院检查,心率,血压一切都正常着呢,医生说我是‘更年期综合症’,你哥老二球说我是得了‘神经病’,把心理医生都叫家里来了,白花了几十块钱。你说气人不?”海洋听着不由得“呱呱”笑起来。
孙夫人和秦海洋忙着做晚饭。孙局开门进来了。不大一会,门铃响了,秦海洋跑过去开门,是薛老板来了。他穿着一件白衬衣,挽着袖子,刚刮过的脸上放着红光。海洋请他进来,薛老板礼貌地连说谢谢,和在餐厅包间里面伴若两人。虽然他在包间里并不拿老板大款架子,但是,他那种气度和号召力却无法降低他的身份。
薛老板来到厨房,对孙夫人说:“嫂子,不用做饭了,咱去外面吃。”
孙夫人白了一眼薛老板,说:“我妹子头一遭来,到外面吃饭像个啥?我就这粗米淡饭凉水泡馍,也是一片心啊。你坐客厅和掌柜说话去。”
薛老板吃力地把一句话咽下肚子,回到客厅,坐在正在看电视的孙局旁边,竖起大拇指小声地说:“你真是这个!”孙局说:“你要沉住气,别毛毛躁躁的。什么事情都有个过程。”“我知道了。”薛老板说,“你得在中间周旋一下。”“那是。”孙局说:“你要注意揣摩她的心情,见机行事。”
秦海洋端着一盘红萝卜丝和一盘火腿肠放在茶几上,又端来两盘炒菜放下,回到厨房,和孙夫人一起上完了馒头、稀饭和筷子。孙夫人让秦海洋坐在沙发上,自己则拿来一把小凳子坐下说:“我是天生的穷命,坐在沙发上吃饭咽不下去,还是坐板凳自在。”秦海洋给大家发筷子,薛老板激动地抬起屁股双手去接。孙夫人用筷子夹了一个馒头递在海洋手里,说:“你快吃,别饿着了。”海洋腼腆地点点头,夹了一撮红萝卜丝放进嘴里。孙局对薛老板说:“想喝两口(酒)不?”薛老板眨巴着眼睛说:“今天就免了吧,以后再喝。”说着,也夹了一撮红萝卜丝放进嘴里,还没有嚼,就叫起来:“啊,嫂子,辣子不要钱啊?”说罢,脸就红了,鼻尖上立即沁出了汗珠。孙夫人一笑,说:“是我妹子放的辣子,专门收拾你呢。”秦海洋也抿着嘴笑着,把一碗稀饭放在薛老板面前,说:“快喝两口汤就不辣了。我不知道你不吃辣子。”孙局说:“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话说,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就是这个道理。”孙夫人说:“薛老板,你得学着吃辣子,万一将来娶个像我妹子这样的媳妇,你不哄好她,光是给你往饭里面放辣子,都就把你收拾美了。”薛老板舔着嘴唇,吸着凉气,瞟了一眼秦海洋,说:“我要是能娶个像你妹子这样的媳妇,就是把嘴辣翻过,辣成喇叭口也愿意。”孙局一边吃着馒头就着菜,一边听着爱人和薛老板说话。他心里暗喜,知道自己这个夹不住话的老婆接下来会说什么,所以,他故意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不是低着头看盘中的菜,就是转过脸,看几眼电视,他怕自己在这个时候看爱人一眼,会让爱人误以为是在阻止她的话题。孙夫人放下筷子,问海洋:“哎,妹子,你今年有三十了吧?”海洋没有多想,回答说:“叫三十了。”孙夫人又看着薛老板说:“兄弟,你三十几了?”薛老板稍微一顿,说:“我三十九了。”孙夫人对海洋说:“妹子,你????”没等爱人把话说出来,孙局故意用力“嗯”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孙局望着夫人说:“赶紧吃饭。他们早就认识了,只是缘分未到,还在修行当中。”秦海洋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薛老板觉得孙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打断嫂子的话。孙夫人想:咱妹子除了年轻,要啥没啥。尽管没有生过娃,也是结过婚的人。男人大十岁不算大,电视上说,六十岁教授还娶了个十八娃呢。
秦海洋去洗手间了。薛老板在孙局大腿上拍了一下,说:“嫂子刚提起来你怎么打断了尼?”孙局说:“咱现在还不知道海洋咋想?万一她当场说‘不’,以后就再也没戏了。”薛老板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孙夫人问薛老板说:“你到底是想成,还是不想成呢?”薛老板忙说:“成成。成了有重谢!”秦海洋出来了,孙局看着爱人说:“瓜货些。”海洋听了,敏感地意识到她刚才离开的时候,哥嫂们在谈论撮合她和薛老板的事情。她在洗手间想了,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没见过世面,和有钱人过不一定就好,将来就在家乡找一个家里情况较好的本分人。
孙局:“海洋,你决定不在那里上班了,下一步打算干啥?”
秦海洋:“我也不知道。我们给几个朋友说了,让她们帮我找活。我自己也找。”
孙夫人:“那得等到啥时候呢?”
秦海洋:“呵呵,慢慢等吧。”
薛老板:“要不,要不就去我的驴肉厂吧,管管财务甚么的。”
秦海洋:“不了。我对数字的概念太模糊了,一看见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头疼。”
刘经理召集全体门迎开了个会。会上,她批评了袁淑兰和豆爱爱工作热情不够高,脸上表情过于死板,没有让酒店的化妆品起到应该起的作用。批评了马丽老好人主义严重,只拿领班的钱,不操领班的心,加之年龄偏大,如果不愿意去洗衣房,就按主动辞职予以解雇。马丽忍气吞声,思前想后自己没有什么技术和知识,忍着手腕风湿的病痛,去了洗衣房。刘经理宣布徐蕾接替领班职务,希望她大胆工作,及时汇报门迎表现和思想动态。警告有些人,不要倚老卖老,不要搞分裂,否则,就得跟着秦海洋走。
会后,马丽哭得泪人似的,说她从这个酒店一开业就当门迎,一站就是五年。换了几任经理,谁也没有在她跟前说过甚。这个刘经理太苛刻没有人情了,不但不看苦劳,连功劳也不看。豆爱爱说,我看是干不成了,刘经理故意找茬呢。袁淑兰则说,混。混满一天是两晌,站在总比干活强。
后天就是五一国际劳动节,薛老板这两天忙坏了。车轮滚滚,电话不停。他要送礼,请客,给员工讲话,表彰先进,给秦海洋联系工作,还要计划旅游的事情。事情稍微有了头绪,他就赶紧来到孙局家里,求孙夫人给秦海洋打电话,约他一同出去旅游。秦海洋在电话里说,家里苹果花开齐了,她想回去帮助爹妈疏花。孙夫人说,妹子,你无论如何也要去。这次旅游,是我在你哥跟前给咱姊妹两个争取的,你要是不去,嫂子也就不去了。秦海洋觉得嫂子是个好心人,她也不容易,就答应了。薛老板高兴得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皱纹,说:“嫂子啊,你比包公的嫂子还要好尼。”
下了楼,薛老板准备回家。刚一上车,手机响了,他看是刘经理打来的,犹豫了一下才接通了。薛老板还以为刘经理是要说秦海洋的事情,便说,秦海洋本人也坚决不在那里干了。刘经理说,那都是小事,今晚上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和您面谈,希望您能给一次机会。既然刘经理这么诚恳,一向善良忠厚的薛老板怎么忍心拒绝呢?
通过电话联系,薛老板和刘经理在一家茶秀见面了。刘经理今天打扮的特别漂亮。淡淡的眼青把一双本来就美丽的大眼睛衬托得妩媚而又有神气,淡红的、湿润的嘴唇,让人看一眼就会充满遐想,散发着女人特有的气味的瀑布一般的披肩发,曲折地流淌在肩上,上身穿一件粉色低胸褶子短袖,别着一枚绿色的双叶胸针,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肩上搭着一条白底小绿花的真丝披肩。两个人在一张条桌跟前,面对面坐下。茶秀里飘荡着云南风情的葫芦丝乐曲,浑厚古朴,而且宛转悠扬。刘经理问薛老板:“您想喝什么茶?”薛老板这时候显然对喝什么茶没有兴趣。他说:“只有不是你私房茶的味道就成。”刘经理观察着薛老板的表情,揣摩着他的心事,向服务员叫了一中壶铁观音和一盘开心果。茶水和果盘很快就上来了,薛老板勉强地笑笑说:“刘经理,今天是甚么特别的日子吗?”刘经理给薛老板和自己倒上茶水,说:“五一节到了,事情很多,就想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坐坐,放松放松。”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来到这里几年了,一个亲人,一个熟人也没有,想来想去,还是您最照顾我。人生得一知己,实在不容易啊!”薛老板不知道刘经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顺着她的意思说:“大家都不容易。我有时候也觉得孤单单的,想寻个人说说心里话。”刘经理眼前一亮,看着正在端着杯子喝茶的薛老板的眼睛,说:“咱俩都是天涯孤单人,经不起时间的打磨了,都渴望另一半的出现。恕我直言,如果大哥不嫌弃,刘洋愿意替你照顾女儿,给你做饭洗衣裳。”“这可使不得!”薛老板紧张得差一点跳起来,喝到嘴里的茶水也跟着喷出来。刘经理连忙过来给他锤脊背,拿来纸巾递到他手里。薛老板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忙坐稳,向周围看看,幸好茶秀里面人少,只有两桌人,而且距离比较远。他稳定下情绪,咳嗽了几声,压低声音说“刘经理,你年轻漂亮,有文化有素质,前途无量,就像盛开着的山丹丹花。我是个粗人,山里货,不识几个大字,要不是赶上好政策,趁着运气好,开矿挣了几个钱,说不定这阵子还在井下挖煤尼。”刘经理掘犟地说:“相识三年了,我了解你,我就是喜欢你大大咧咧的个性。这么多年来,熟人、朋友给我介绍过很多有钱有权的人,甚至还有集团的一位董事,我没有相中一个的原因就是,我不喜欢他们的清高和冷漠。两个人在一起若是无话可说,钱再多又有何用?钱,只能给生活定个调子,永远给生活做不了曲子。您千万不要理解为我是奔着您钱去的。”“呵呵。”薛老板说:“我也没有几个钱,在西安,只能说是比叫花子强一点。刘经理,今天的话,咱两个人都要保密,嗯,权当没说。”
葫芦丝乐曲依然如泣如诉。
盘子里的开心果静静地堆放在那里。
薛老板和刘经理面前的茶水早就不冒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