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多颖无地自容,却不得不承认三伯伯的正确和善意,由衷地点点头。
临上车,三伯伯压低声音嘱托王多颖:“我希望你能把这些话转告给望楠。他比你大九岁,应该是个大哥哥,比你想得周到,不该做出对你这样身份的姑娘不利的事情。”
王多颖窝囊地沉默着,急迫地想找出反驳的话来,但她已经被击垮了,无力地负隅顽抗:“三伯伯你为什么不信呢?望楠他没回来呀……”
三伯伯意味深长地回过头,已经用不着再进一步戳穿她,向她摆摆手,钻进车内。
一个神秘的电话打入了洪家,接到电话的孙碧凝大吃一惊,一个陌生男人要见她的儿子洪望楠,男人告诉她,今天在马路上看到了洪望楠。这让孙碧凝坐卧不宁,放下电话后,越想越不对劲,跟女儿洪望梅展开了她的分析:“大前天望楠打电话来,我就一直在想,他声音怎么会那么清楚?香港打过来的长途电话,不会那么清楚的……”
洪望梅不高兴地撇着嘴:“哥哥回来了,不住在家里,也不来看看我们,算是什么意思呢?”
孙碧凝微皱着眉头,想不出合理解释,忍不住有些失望心寒。洪望梅的话更是雪上加霜,让她开始难过了。洪望梅说:“这两天我约阿颖看电影,她说没有空,约她去吃冰淇淋,她也推脱……”洪望梅越分析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我觉得啊……她一定跟哥哥在一起!”
孙碧凝看着女儿,瞪着眼睛,似乎也开窍了:“怪不得!今天我在王家姆妈家打了一天牌都没见到阿颖,晚上我们吃了晚饭,都九点多了,她还没回家。”
“要不明天,你问问阿颖……”
孙碧凝更加寒心:“问还有意思吗?他回来瞒着父母和妹妹,跟女朋友黏在一起!”
洪望梅观察着母亲的表情,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人家说啊,所有儿媳妇都是婆婆的情敌!”
孙碧凝没心情开玩笑:“不要十三点!”
洪望梅慢悠悠站起来,摇着扇子:“好啦,你不问,我问。”
“你怎么问?”
年轻人总是残忍的,洪望梅依旧没心没肺地伤害着孙碧凝,故意逗她:“睡觉去喽。梦里好好想想,想出个好点子。”
洪家上上下下鸡飞狗跳,但这一切不过是三伯伯的安排,他的目的很简单:引洪望楠出来。
这似乎是个不寻常的夜晚,在这晚,王沐天和桑霞,王多颖和洪望楠一一纳入三伯伯的观察范围。他在顺藤摸瓜,一向稳重得体的他忽然像个好奇的孩子,他要努力探寻他们身上藏着的那些不愿人知的秘密。
要到很久以后,王沐天才能弄清这位至亲的长辈观察他们的动机。
年轻人总是天真的,即使明知道三伯伯今晚表现很不一般,但王多颖还是懒得多想,她对自己的亲人是不会有丝毫怀疑的,当接到洪望楠的电话时,她还是忘不了撒娇。洪望楠告诉她,明天不用跟他去南市了,她马上发出抗议,她就像一个不合格的地下党,浑身散发着积极而幼稚的冲动气息。
桑霞在楼梯扶手的空隙里,悄悄盯着王多颖,原来王多颖也是有秘密的。
似乎为了让这个多事的夜晚显得更加隆重,王沐天和他的伙伴们开始粉墨登场。小伙伴是小刘、小郑和小高,他们潜行在王家围墙外,小刘把手放在唇上,对着已经关灯的王沐天的窗口,学了一声鸟叫。那是他们和王沐天的联络暗号。
迷糊中的王沐天听到“怪鸟”鸣叫,飞快地穿上衣服,本想冲出去,想了想,却又脱下衣服,躺回床上。他现在已经是正式加入组织的人,而小刘和小郑只能算是业余的,他们把抗日当成打发无聊时间的游戏,他可不是。
小刘怪叫了几声,没见王沐天有动静,着急了,干脆从铁栅栏大门上翻入前院,要直接去找王沐天。他看到槐树底下的漆木马桶,抬起脚就给踢了出去。朱玉琼听到声响,急忙叫厨子老罗:“老罗啊,哪里弄出来的声响?你去看看!”
王沐天抓起衣服就往门外跑:“姆妈,我去看看!”出门碰到匆匆上楼梯的桑霞,桑霞问他什么事,他敷衍说没事。
厨子老罗正在前院骂骂咧咧,王沐天扫视一眼,立刻看到槐树后藏着的小刘。他想出一个主意,缩回楼里,拿起一个破脸盆,朝着后院扔出去:“罗叔叔,在后院!”
老罗提着铲子就往后院跑去,王沐天趁机领着小刘跑到大门口,用钥匙打开锁,把小刘往外推去,小刘却挣扎着不愿走,愤愤地说:“我们知道你骨头软了!”
王沐天拉起小刘往外走,随手带上大门。这一幕被桑霞从窗帘缝看到,她搞不明白半夜三更他们要干什么。
大门外的街道墙角处站着小郑等几个男孩,看着小刘和沐天从王家大门口跑过马路,向他们跑来。王沐天很严肃地警告他们:“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以后自己活动,不要再来找我!我不会参加了!”
小郑不乐意了,说:“你不参加,我们的活动经费谁给啊?”他一点儿没不好意思,好像天经地义就该王沐天出资。
王沐天也不高兴:“上次给你们那么多经费,都用光了?”
小高走上前:“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花钱,所以要退出我们的队伍!”
王沐天懒得解释:“我就是舍不得花钱。”
小郑失望地说:“有钱还那么抠儿……”
“我就是抠儿。”王沐天看着无话可说的小伙伴,“我又抠儿,又胆小,好了吧?现在我要回家睡觉了。你们该去哪里就去哪里。”说完转身要走。这些昔日的战友太不上道,他是不打算再与他们为伍了。
小刘拦住了他:“阿沐,这次行动你不参加肯定会后悔的。”
王沐天不以为然:“我不后悔。”
小刘说:“这两天,我一直盯着弄堂里那个日本女人的家,有个日本军官天天晚上来找她,是开摩托车来的。”
王沐天本来漠然的眼睛突然出现了凝聚力。他还是忍不住心动了。很快他们便出现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弄堂口。王沐天看到一辆三轮摩托停在一间石库门楼房的门口。小刘对他耳语:“因为你会开摩托车,我才来拉你参加。把日本鬼子打死,开了他的摩托就跑。”
王沐天走到摩托旁边,小高递给他几件工具,他把工具放在车座上,用一根铜丝捅进钥匙眼儿。他显然要比小伙伴想得周全:“这里是日租界,弄堂里住了一窝一窝的日本人,所以巡捕多得要命,马路上走三步路就会碰到两个巡捕……”话音未落,便看到两个头上包着缠头布的锡克巡捕(注:印度人)从路口拐过来。小伙子们飞快地藏进一并排的几个门洞里。
锡克巡捕看见停泊的摩托车,其中一个拧亮手电筒照了照车牌。看到是日本守备司令部的车。
王沐天和小刘同藏在一个门洞,屏住呼吸,胸部和腹部都尽力收紧,脊梁恨不得融化在背后的门扉里。偏在此时,日本军官也从楼梯走了下来。王沐天和小刘腹背受敌,这个时候他们才感到恐惧,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锡克巡捕关掉手电筒,慢慢离去。从楼梯下来的日本军官和一个日本女子在楼梯上用日语调情。松了口气的王沐天和小郑蹿上摩托车,蹲下身,接着鼓捣车锁。他们完全没意识到月光已经把他们出卖了:日本军官从门上的小块玻璃窗往外看,看见月光把摩托车旁边的小郑和沐天的身影投到地上,他吃了一惊。
石库门房的门两边站着小刘和小高,各自端着一块砖头,跃跃欲试。王沐天突然问小刘:“我们冒这么大风险却只打死一个,到底有多大意义?”
小刘把砖头举向王沐天:“胆小鬼,再废话我先打死你!”话刚说完,就听到门“咚”的一声打开了,接着就是一颗子弹射出来。小刘大吃一惊,本能地拔腿便跑。小郑、小高紧跟着小刘箭一般飞出去。
日本军官举着手枪,一边在后面追一边连续射击,却没注意到躲在门内的王沐天。王沐天捡起那块被小刘丢弃的砖头,窜到日本军官身后,朝他的脑袋就是一下。日本军官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王沐天夺过军官手里的手枪,一只手伸进军官的军装口袋,掏出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捅进摩托车的开关,然后跨上车座。“轰隆”一声,摩托车启动了。
闻声而至的锡克巡捕看到一辆摩托车从街道尽头冲来,迅速拔出枪,企图阻挡摩托车和骑手。王沐天把头一埋,从他们之间冲过去。枪声响成一片,追着王沐天和摩托车。
王沐天低下身体,专注驾车,这次他是跟子弹赛跑了。
到了一处拐角,又冲出两个巡捕,王沐天斜着身,不顾一切地闯过去,车的一侧几乎擦着地皮转过弯去……小刘疯了一样在大街上飞奔,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他扭过头,对紧跟在他后面的伙伴叫喊着:“笨蛋!别跟着我!分开跑!”小高和小郑却好似没听见,依然跟着小刘向左边跑去。
他们身后,传来摩托的马达声——小刘回过头,见王沐天骑着摩托向右边驰去。从马路对面冲过来两个骑马的巡捕,追踪摩托而去。
小刘慢下脚步,回过头,王沐天已经把巡捕们引开了,他再次回过头,看看仍在疯狂逃命的同伴,大口喘息:“不用跑了,没人追了。”
王沐天消失的方向,响起两三声枪响。小高、小郑都猛地眨了眨眼皮。
马当然跑不过摩托车,王沐天很快把骑马的巡捕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穿过一条刚刚铺满沥青的路面,正在铺沥青的养路工惊呆了……王沐天脱险了。他把摩托车藏了起来,赤脚悄无声息地穿过前院,却不知,桑霞正在注意着他。
朱玉琼也被摩托车的声音惊醒,在阳台站了一会儿,走回小客厅,她看到了桑霞。桑霞问她:“娘娘,你怎么起来了?”
朱玉琼失魂落魄地说:“每次都是这样,一听见摩托车声音,我就以为电报局来送电报……担心我的宇风出了什么事,打电报来……我也知道,宇风的大学转移到贵州去了,没法儿打电报给我……你是不是也是被摩托车弄醒的?”
桑霞点点头:“嗯。”
朱玉琼叹息一声:“只有在这种深更半夜一下子醒了,才会想到这是打仗的年月,哪里都不太平……”
王沐天已经走上了小客厅,他站在门外,听到朱玉琼和桑霞的对话。
朱玉琼继续说:“梦里不知身是客……我呢,白天都在做梦,夜里才是清醒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想起阿宇……做娘的也真是难啊,又不能变成一只老母鸡,张开两只翅膀,把小鸡藏在下面……”
“真不知怎样才是最为他好:让他留在这种中国人被看得比狗还贱的上海滩吧,觉得委屈他了;让他远远离开,又是夜夜想他,为他过意不去。在贵州那种穷地方,有的吃吗?吃得惯吗?生了病到哪里看医生呢……所以,一听到摩托车声音就心惊肉跳,怕电报装着坏消息来了……”
王沐天悄悄走进卧室,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惊涛骇浪之后,我们的小英雄反而出奇地平静和舒坦,顷刻间便沉入睡眠。
门被轻轻推开,桑霞在门口看着这个已经睡熟的男孩,她的目光停在他熟睡的脸上,似乎想探出他刚刚经历的惊涛骇浪。
月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于是夜晚获得了宁静的假象。
月亮是健忘的,但是街道却有着极好的记忆。
一大早,一辆装载着沥青的卡车旁,一个穿对襟短袖衫、中式裤子的男人用折扇拦住两个养路工。养路工打量着他,此男人并不掩饰他巡捕房便衣的特别风貌。便衣用折扇指着地上触目的沥青车辙:“今天凌晨两三点钟,你们看见一个骑摩托的人从这里过去吗?”
一个年轻养路工回答:“好像是有辆摩托车过去。”
“记得他的样子吗?”
疲倦的年轻养路工无精打采地说:“车速那么快,怎么看得清?”
便衣从街角转弯来到王家大门外的街道,他两眼盯着马路的路面,似乎丢失了什么贵重东西,正在沿途寻找。他突然停下来,弯下腰,看着路面上不太清晰的沥青车辙,然后抬起头,看着右前方的铁栅栏门,以及门内那座洋房。
他站起身,审视着洋房,又回过头,审视着车辙。干他们这行的需要灵敏的嗅觉,现在他似乎已经嗅到这道车辙和前面洋房之间的某种气味。
洪望楠和小丁一大早便来到南市区的居民区,居民区的情形正如季家鸣所说,嘈杂混乱。他看到这里街边多是铺板房,一些店铺正在下门板。有些店铺门口支起摊子,卖粢饭油条、卖老虎脚爪、卖糖粥,油锅里刺刺啦啦的响声和马桶刷子上拴着的螺丝刮在马桶上的噪音交融。卖早点摊子的附近,就停着倒马桶的木头粪车。拉粪车的人也许正坐在早点摊子上吃饭。
穿着西裤白衬衫,打着领带的洪望楠,站在这个不起眼的属于上海贫民阶级的街道,未免显得突兀,他的绅士装扮简直是对这里居民的示威和炫耀。
作为高级工程师的闻辛似乎也不应该属于这里,但是他的确在这里居住。
他们来到一个小巷口,看了一下巷子的号码:1303弄。小丁留下来,洪望楠走进巷子,找到闻辛的住处。闻辛的住处毫不起眼,是那种带阁楼和天井的老式居民房。开门的是闻家女佣,女佣告诉他,闻先生到弄堂口的茅房排队去了。
所以,洪望楠只好到臭气熏天的茅房去找闻辛。他沿着小巷朝前走,渐渐看见一队男人和一队女人,有的女人用手绢捂着鼻子,有的女人脚边放着木质马桶。他顺着两支队伍往前看,看到一幢灰砖建筑物,那就是这条巷子唯一的厕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