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冯章传亲自誊写了菜单,供厨娘上街采购食材。厨娘看了看菜单上的菜色,说道:“这些菜夫人并不爱吃,不如就把水煮鱼改成松子桂鱼,将糖醋里脊改成东坡肉吧。”
冯章传忙道:“旁的都可以改,只这两道菜不能改。”
厨娘心知必定是那位钟小姐喜爱的菜色,也就不再多言。
面对着沉默寡言的楚辰,冯夫人实在无法相信她会是一位“有勇有谋的新女性”,一顿饭只觉索然无味,随便动了几筷子便悻悻然回房去了。
因为冯宅离楚辰的住处极近,冯章传并没有传司机,吃过午饭便道:“不如先去洋行逛一逛,若是有什么缺的,也好买了回去。”
楚辰道:“倒是缺一个吹风机。”
冯章传拍了拍脑门,有些懊悔道:“我竟是没考虑周全。”
楚辰笑道:“你已经想得十分周到了,有些东西,若是换成我,未必考虑得到。”
冯章传赧笑道:“我哪里就能考虑得这样周全,不过是多事问一问眉芝姐妹罢了。”
此时正是午间,洋行里顾客稀稀朗朗,服务员们大多都在吃饭,对于顾客的进出并不十分热情。楚辰犹自挑选着吹风机,扭头却发觉冯章传不见了踪影。她只当是他临时有急事,倒也不在意。
她随意挑选了一个吹风机,付了现便离开了。
电器行的服务员正在整理货架,就听身后一把急切的男声问:“刚才那位小姐去哪里了?”
服务员道:“她付了现就去别处了。”
冯章传听了疾步追出去,然而稀稀朗朗的洋行里却并不见楚辰的身影。电器行是在顶楼,因此站在楼梯口,一眼便能够将整个洋行的景象尽收眼底。他见洋行里找不到楚辰的踪影,忙拽紧了手里的银盒子,飞快地奔出洋行。
楚辰提着一只盒子正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冯章传连忙追上去。一辆车从侧面驶来,他一时并未察觉,要不是司机及时踩下刹车,只怕就要撞上了。他的脸上露出几分惊惧,定了定心,就见楚辰已经回过头来。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愈发加快了脚步。冯章传心口一沉,顾不得司机在一旁迭声赔礼,撇开围观的人群快步冲上去。这时楚辰才警觉地回过身来,还没来得及看清身后跟随的人,就见他已经将自己牢牢抱进怀里。他的声音低沉,几乎是在哀求:“就算改变主意了,也该同我说一声。”他将她抱得愈发紧了,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急乱的心跳。他急促的呼吸声落在她耳边,伴着说话声:“如果你要走,明天我护送你出城去,决不食言。”
楚辰局促地将他推开,不解道:“谁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冯章传道:“难道你不是准备出城去?”
“既然进了厦门,你觉得冯帅会轻易放我走吗?我是准备去城门口,不过并不是想离开。”话音刚落,孙晋程的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两人身侧。孙晋程从车上下来,随后眉芝姐妹也是一脸苍白地从车上走下来,翠萍抹着眼泪水道:“姜老板太不是东西了,亏得楚辰姐聪敏。”
见冯章传一脸迷惑,楚辰道:“昨天盐商姜老板将她们带出城去,准备卖给东洋人。若非眉芝急中生智,找人帮忙带信给我,只怕她们就要遭遇不测了。”
冯章传忙道:“出了这样的事,为何不事先通知我?”
“事关眉芝与翠萍声誉,只怕你将事情弄大,日后两人将如何在厦门度日。所以我只通知了孙医生,让他花钱找了几个地痞将姜老板的货车劫下了。幸好你们安全回来了。”最后一句话是同眉芝两姐妹说的,楚辰扶着两人重新回到车里,又对冯章传道:“既然我来了厦门,就注定一辈子都在这里了,任谁也带不走我。”
他仿佛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对孙晋程道:“只怕姜老板未必肯放过她们,不如我替她们另行安排住处。”
孙晋程点点头:“这样再好不过了。”
最后在楚辰的劝说下,眉芝姐妹住进了她的小院,三人挤在一间小院里,却是笑声不断。眉芝姐妹做游女郎的时候攒下不少积蓄,如今只怕姜老板报复,也不敢出去接活,只躲在楚辰的小院里度日。然而日子长了,难免坐吃山空。
楚辰一个月总有八九日是在军营里度过的,两人趁着她在军营里的日子,商量着去接一些活,也好贴补些用度。有一日楚辰碰巧散了会打算回小院里住,见姐妹两正对镜细心描摹着。翠萍见楚辰站在门口,惊惶地扯了扯眉芝的衣袖。
眉芝与翠萍虽然不楚辰年长两岁,但楚辰比她们阅历足,两人只怕她当做长姐看待。眉芝慌忙放下手里的口红,局促道:“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楚辰道:“前几日章传介绍了教员的工作,你们不去也罢了,为何还要做这样的营生。如今外头兵荒马乱,你们两个女孩子更该保护好自己才是。”
眉芝道:“我们这样的人,哪有脸面去做教员。况且我虽读了些书,到底也只认得几个字罢了。”
“什么叫你们这样的人,你们清清白白,靠着自己的努力过活,比那些卖国求荣的人强上百倍。再说你从前也读过十几年书,当个教员总是绰绰有余的。”
翠萍红着脸道:“像现在这样接些散活也挺好,我们在阴凉处活惯了,哪一日暴露在阳光下,只怕是不自在的。”
楚辰道:“我说话向来直白,你们莫要介意。孙医生对眉芝你的情意,我早看在眼里。他是个可托付之人,你若是与她在一起,必定不会受委屈。”
眉芝苦笑道:“他对我的情意何尝不知,可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哪里配得起他。不瞒你,我从前已经嫁过人,生过子了。后来又被夫君卖给了富商,虽未行夫妻礼,但到底也算是嫁了两次的。”
“这世上最珍贵不过两情相悦,既然孙医生有情,你有意,又何必顾忌太多。说句难听话,孙医生不介意你的过往,任谁也是无从置喙的。”
眉芝道:“感情这种事,向来都是如人饮水。就好比你和吕师长,同样有情有意的两个人,却被迫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楚辰神色一僵,从身上摸出一张面值五千块的支票塞到眉芝手里。不待眉芝拒绝,楚辰已经抢先道:“这些钱你若不收着,就只能当是我感谢你当日救命的恩情了。”
眉芝既然已经与楚辰义结金兰,如果提什么报答恩情,未免显得过于生疏。既然楚辰已将话说到这份上,眉芝也不便再拒绝。翠萍道:“我们不能平白无故接受你的钱,往后饭菜家务都由我们来做,楚辰姐只管安心当好你的副官。
楚辰玩笑道:“那便求之不得了。”又道,“做游女郎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你们要是不愿意当教员,我便替你们留意别的。”
翠萍道:“其实早在上个月,孙医生就已经为姐姐介绍了护士的工作。可是姐姐不肯受孙医生恩惠,所以……”
眉芝抢白道:“护士救死扶伤,我并不懂这些,去了岂不胡闹。”
话犹未落,有个冯军卫兵心急火燎地跑进来。不等他开口,楚辰猜想必定发生了什么紧急事,便道:“先上车再说。”
卫兵一面为楚辰拉车门,一面道:“萧军带兵拥在尚峰山下,怕是随时会攻上山来。冯参谋长让钟副官速去军营商议对策,估计明天天一亮就准备出兵了。”
楚辰道:“如今前线是何情状?”
“吕东明这几日在山下挖了一条密道,里面藏了不少弹药,声称如果我们不出兵,就把尚峰山夷为平地。”
攻克尚峰山,萧军分明是输多胜少,吕东明在这时候出兵,未免过于急切。不过料想冯仕荣必定早已经算到了这一步,虽然明里是吕东明占了上风,可到头来只怕一败涂地的也是他。楚辰初入冯军,冯仕荣必定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这时候她便是心有余,也到底力不足。
就在冯章传派兵驻守尚峰山的第二天,吕德仁的人竟悄悄混进了厦门,找到了楚辰的住处,替吕德仁带了口信,要求楚辰汇报冯军的部署方案。楚辰一面力求明哲保身,一面又怕吕东明意气用事。可冯军到底部署到了哪一步,她的确无从知晓,只得托来人告知吕东明暂且议和。
吕德仁听到“议和”二字,只觉得是楚辰为了明哲保身,决定就此对萧军撒手不管。他愈发觉得事有蹊跷,与吕东明咱三商议,决定即日出兵。
因为急于出兵,对于冯军的决策毫无知悉,吕东明这一仗无疑是惨败而归。军中死伤惨重,吕德仁亦受了重伤,草草收拾行囊回了金陵。吕东明独自一人去向萧鼎天请罪,奈何受重伤的将士过多,大大伤了萧军的元气,萧鼎天自是避而不见。
吕东明跪在萧宅外,卫戍们守在大门口,站得笔挺。他亦是岿然不动地跪在那里,两个卫戍擎着枪,彼此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吕东明愤恨得咬牙切齿,纵然他打了败仗,好歹也是师长,竟受区区卫戍耻笑。然而此时他只得把所有的愤懑强压在心底,若稍有行差就错,不仅是他,就连吕德仁苦心得来的参谋长一职也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