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伯贤喝道:“别胡嚼,萧帅已经答应了,过几日就把楚辰放了。只是如今这么一闹,楚辰在金陵是待不下去了。我想着婶婶在乡下还有一套老房子,不如让楚辰先住过去。”
钟夫人道:“如今也只有这样了。”
钟伯贤又道:“将来我也是无任何脸面留在萧军了,等楚辰出来,我就自己向萧帅请辞,我们一家人都住到乡下去。”
冯仕荣派人送上二十万大洋已经是十日以后,冯章传被送出监狱的时候,下巴上已是爬满了胡渣子,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毕竟是冯军的主力,萧鼎天也不能太过为难他。他朝李振宁拱了拱手,问道:“请问钟小姐是否已经平安回到家中?”
李振宁道:“钟小姐一早就被钟师长接到乡下去了。”
冯章传问:“哪个乡下?”
“冯参谋长还是快些走吧,您的司机已经等了多时了。”李振宁十分狡猾,对于楚辰的去处,只字不肯提。冯章传面露急色,话语中带着几分恳求的语气:“今日一走,只怕当真是进不了金陵了,还请李副官成全这一次。”
李振宁有些为难道:“我只说一次,冯参谋长若是能够找见,就当是你与钟小姐的缘分了。她就住在十里坡下的一处木头屋里。”
苏地界有无数个十里坡,冯章传仅凭这一句,哪里猜得到李振宁口中的十里坡在何处。他还想再问得详细些,李振宁早已经朝他道了声“抱歉”,就上了军车。冯章传回想着曾经为了摸清钟家的底细,查到过楚辰家中还有一位干奶奶住在金陵东门外的乡野,仿佛正是一个叫做十里坡的村子,忙让司机驱车去找。
到了十里坡,果真看到楚辰在井边打水,几日不见已是消瘦了下去,不由万分心疼。冯章传不多言,只是快速接过楚辰手里的水桶,从井里打了慢慢满满一桶水才道:“你还欠我一顿饭,不如今天就为我炒两个小菜吧。”
楚辰道:“只要你不介意我的厨艺就行。”说着便去厨房里洗菜。冯章传不料到如今楚辰还肯将他当做朋友,不由面露喜色。见案板上放着一袋面粉,便自行从碗架上拿了一只碗,说道:“不如我做饺子给你吃。”他像是做惯了这些,和面、剁肉、拌陷、擀面皮,这一切都做得十分娴熟。他这样的行伍出身,竟也有这等厨艺,楚辰不由佩服起来。氤氲的热气里,是冯章传满含笑意的脸。她怔怔地看着他,恍惚就想起元宵夜那一日,吕东明也兜着一条围裙在厨房里煮汤圆。只是他动作生疏,比不得冯章传。只想着这些琐碎的事,她已觉得心口发闷,摇一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刚一沸腾,冯章传便将包好的饺子下了,未多时立刻香气四溢。他挑拣了几只最好看的盛到楚辰碗里,笑道:“你尝一尝我的厨艺。”
楚辰不由回过神来,吹着面上的热气,咬了半只水饺,点头道:“这样的厨艺,足够开饺子铺了。”
冯章传笑着盛了一碗,坐在木屋门口的门槛上,望着乌沉沉的天,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道:“一起坐吧。”等楚辰坐下来,他又道,“我做的牛柳才是极品,将来定要让你尝一尝。”
此言一出,只觉得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尴尬起来,冯章传忙讪讪地笑了笑:“可惜你这里没有辣椒酱,我最爱蘸着辣椒酱吃。”
楚辰点头应了一声,默不作声地吃了两个饺子。冯章传时不时问一句“好吃吗”,她总是心不在焉地点一点头。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楚辰才说道:“带我走吧。”
冯章传一愣,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眼中惊喜毕现,却问道:“你当真想好了?你就不怕连累了钟师长?”
“等我一离开这里,报社就会将我与父亲断绝父女关系的事登报。如今我无处可去,强留在这里也不过是令我父亲脸上蒙灰。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倒不如投靠了冯军。”楚辰收了他手里的碗筷,又道,“我也不求别的,哪怕去萧军营里当个护士也是好的。”
冯章传定定地看着她,心想着若是当真将她带入冯军营,无疑是将她推至了枪炮口。他想了想,点头道:“我在厦门认识不少女校的校长,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先去试工。”
楚辰道:“对于那些文化课,我本就不在行,那天也不过是与你玩笑话。你若为难,倒也罢了。”
冯章传忙道:“只怕你一个女孩子总在枪口上混,委实辛苦些。”
“不碍的,除了在枪口上混饭吃,我别的也做不来。”
他沉吟良久,心想着若是不答应,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况且冯仕荣好不容易才筹谋至今,即便他舍不得楚辰入冯军营,冯仕荣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与其将来入了别处军营,倒不如让楚辰跟着自己,好歹也妥帖些。默了半晌,他方才点头道:“那么现在就出发吧。”
楚辰留了一封书信在桌上,是交给钟伯贤的。到了镇上,楚辰找了一间书铺摇了一个电话给报社,从书铺里出来的时候,只见她眼眶微微红肿,两只脚像是虚浮在地上,轻飘飘如纸人一般。她定定地望着钟宅的方向,将嘴唇死死咬住。
冯章传心知今天她若离了这里,便是一辈子再无法踏足金陵了。他只觉心疼无比,顺手从近旁一个小摊子上买了一袋盐津花生,开了车门道:“天色晚了,我们早些出发吧。这些盐津花生带在路上吃,到底路途远,怕是要晕车的。”
楚辰刚钻进车里,就看到钟伯贤扶着夫人从宅子里走出来,才不过几日的光景,已现老态。她痴痴地望住她,嘴唇被咬得愈发紧了。
冯章传问:“要不要同钟师长说上两句?”
她摇了摇头,绝然道:“没什么可说的,出发吧。”
直到车子进了厦门,吕东明那里才听说楚辰被送进了金陵第一监狱的消息。因为萧鼎天刚从金陵发来电报,要求吕东明尽快出兵。他一面念着楚辰的安危,一面又迫于压力,只得让范家炜走了这一趟。
范家炜乔装成商人,进了一趟金陵,一进城门就见几个小童在高声叫嚷:“头条头条,钟家小姐背叛萧军,已与钟师长脱离父女关系!”大多数人对于这样的新闻并不感兴趣,贩夫走卒更在意的是黄金的涨势。范家炜深怕自己暴露了行迹,忙钻进了一条胡同里,伸手向小童招了招:“给我来一份。”
接过报纸,楚辰与钟伯贤断绝父女关系的新闻当真占了头一条。只是这条消息竟不是由钟伯贤发出的,而是楚辰托了报社刊登。既然登报日期是今日,看来楚辰早已经离了监狱。他飞快地将报纸塞进衣袖里,沿途又打听了一番状况,到底怕被人认出来,急忙出了金陵去向吕东明汇报了。
一路上为避开萧军的人,冯章传与楚辰扮作了一对兄妹,寻了一条山路一刻不歇地往厦门赶去。楚辰捧着那一袋盐津花生,怔怔地靠在座椅上。因为一路上车子开得极快,胃里被颠簸得如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只觉得说一句话也懒得。冯章传见她脸色有些异样,忙抽过她手里的牛皮袋子,剥了一粒花生道:“我以前路途远些,必定会晕车,吃两粒花生就好了。”
她勉强吃了一粒,依旧怔怔地靠在座椅上不说话。他只当她是念着吕东明,不由心中发堵,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踟蹰道:“我始终相信‘缘分’二字,这世上无论人与物,若离了这‘缘分’二字,必然是万万不能够的。”
楚辰这才有了一丝生气,摇了摇头道:“你误会了,我只是有些晕车罢了。”说着便从身上摸出一小袋话梅,拿了一粒送进嘴里,又问,“你要吗?”
冯章传摇了摇头,脱口道:“那就好。”
经过几日的颠簸,终于入了厦门。三人在饭馆里随意用了一些饭菜,楚辰看了看柜台上的小洋钟,对冯章传道:“已经四点多了,这会儿我也不便跟你去冯军营,不如你先回去,等你明天回过冯仕荣再与我联系。”
冯章传道:“你一个人在外面我如何能够放心。”
“不碍的,我在念慈街有两个朋友,我正好找她们聚一聚。”
冯章传道:“那我们开车送你过去。”
楚辰道:“两个女孩子在家,你们过去到底不方便,况且我还要去集市上买一些东西。”
听说是两个女孩子,冯章传这才放心些,终于不再勉强,只是与司机在后面慢慢跟随着。楚辰去集市上买了一些糕点和布匹,凭着印象一路摸索着找到了眉芝姐妹的住处。
因为已近晚膳时间,眉芝姐妹正在小院子里做汤点。院子里炊烟袅袅,透着一股甜汤的清香。楚辰只觉这样的日子极是自在,一直紧拧的眉头因为这一股醉人的清香渐渐舒展开了。翠萍挽着袖子在切木耳丝,抬头见楚辰走进来,不由怔了怔。楚辰笑道:“实在对不住,我不请自来了。”
翠萍张了张嘴,这才抚掌道:“姐姐姐姐!快看,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