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夜,已经很深了。
隔壁传来了爸爸的几声咳嗽,我披衣下床,来到爸爸的床头,伸手摸了摸爸爸的额头,又替他掖了掖被角。借着窗外投来的月光,我看见爸爸轻轻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我回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睡意早已全无。拧亮台灯,目光又停留在桌上一张发黄的相片上,那是爸爸的相片。爸爸的头发浓密眼睛细长,鼻梁高耸,虽算不上英俊,但也说得上眉清目秀,一身戎装衬得爸爸更是神采飞扬。
窗外繁星点缀着静谧的夜空,当年妈妈告诉我的许多往事一下全都复活了……
爸爸是抗日名地江苏刘老庄人,十五岁那年,他目睹了八十二名无畏的中华男儿和十几倍于他们的日军,从早晨战到黄昏直至拼尽了最后一滴血那惨烈悲壮的一幕。这就是著名的刘老庄战役。民族的怒火激沸了爸爸的一腔热血。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爸爸挥泪告别了家人毅然参加了新四军。从此,便踏上了一条艰难而不平凡的道路。从华东地区到东北平原,从抗日战争到辽沈战役,这之中,爸爸历经了无数场浴血拼杀的生死考验,身上至今还残留着战争为他烙下的令他骄傲了一生的枪伤和冻伤。
抖落了一身硝烟走人和平年代后,爸爸成了一名军校的教官,然后在众多的热爱军人的姑娘中一下挑中了有着一双黝黑大辫子的妈妈。再后来,爸爸又把背包背进了袅无人烟的茫茫戈壁,完成了另一段特殊年代的特殊任务。
当蘑菇云升腾在西北空旷的天空时,我,似一片报春的嫩叶轻轻地点绿了爸爸妈妈那间简陋的小屋。就像一棵比别的种子晚发芽的小苗,我似乎从爸爸那儿得到的阳光总是格外的多。
我出生不久,当我小小的身子静静偎在爸爸的怀里时,那可爱的睡态和满怀的乳香令爸爸兴奋不已,久久不忍放下,以至竟把我养成了一个放在床上就嚎啕大哭的毛病。为了不惊扰四邻的休息,爸爸妈妈经常轮流抱着我靠在床头,一人只睡半宿。有时妈妈太困了后半夜没有醒来,爸爸就披着军大衣一坐就是一个通宵,直到晨曦吻上我的脸颊,爸爸才匆匆地洗把脸赶着去上班。
生命在我面前静静地展开了一条美丽的小路,无论天崖海角我的手仿佛始终都牵在爸爸的手中。
那是我刚学会走路时,头上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病,直流脓水,去了很多家医院都不见效。头发几乎都脱光了。爸爸心急如焚,他知道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头发意味着什么。幸好一个叔叔不知从那儿找到了一个偏方,可其中一味药是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医院又偏偏没有压碎它的机器。爸爸二话没说,就用一只小小的药臼,用了整整两个晚上,硬是一点点的把一块顽石碾成了细细的粉末。他手掌上那一层层的血泡换来的是我像妈妈当年那样令人羡慕的一头秀发。
父爱是无言的。多少深切的感动都蕴藏在平凡的生活中,这简单的幸福汇进了岁月的小溪,缓缓地滋润着我滚烫的心田。“感激”这个词用在亲人之间似乎不太适合,但我翻遍了所有的词典,也找不出任何词句可以表达,爸爸在为我付出一切时我内心的感激之情了。伟大的父爱,使我懂得了这世间还有着一份无法替代的情怀。在我成长的道路上,无时不撒满了爸爸那慈祥关注的目光,多少年来,不曾离它一步。它是我生日早上的第一声祝福;它是我感到委屈后深深的关切;它是我已成年后出门时纸上画满的路线图;它是大雨中车站上那溅满裤脚的泥点和伞下翘首渴盼的焦急。
那是上班后的一年,我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记忆之中除了腹部阵阵的翻痛外,就是爸爸一路上握住我的那只手,我感到他的手很凉。因为是深夜,医院里电梯停了,病房又在顶楼,一愣神,爸爸已经毫不犹豫地在我前面躬下了腰要背我上楼,看着爸爸苍老的脊背和满头的白发,我的心猛地抽紧了,酸酸的眼泪慢慢涌出了眼眶。
后来我躺在病床上无意间听见爸爸和一个大夫聊我的病,朦胧中我只听清了一句:“真是把我吓坏了”。
我心一惊!
爸爸,你也会害怕么?在我的心目中,爸爸是连死都不曾畏惧的呀。只要在我惶恐疑惑时,能看见爸爸那紧闭的嘴唇和坚韧的眼神,面前就不会再有任何阴影能够笼罩住我。有谁能知道,在他那坚强的外表下,也藏着一颗一样柔软的心呢。这和常人一样所具有的脆弱,却因了我而在那么不经意时流露了出来。让我看见了爸爸那更加真切的身影。我突然明白了,那天爸爸的那只在我需要时总能抓住和支撑我的手是为何如此冰冷了。
多少值得珍惜的痕迹都珍藏在永恒的记忆里,但父母为我捧起的家却使我真正感受到了生命的实在与宝贵。
我一直认为爸爸的身体很好,就像钟表一样看不出走过的每秒之间有何不同。
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还有很多时间,真的不知道生命安排给我们每一个人值得回味的片段是那么的有限。当病魔没有丝毫征兆地把爸爸击倒时,我忍着心被撕裂般的绞痛,冒着大雨冲进急救室,木然地望着被许多条管子包围着的爸爸躺在大大的病床上。爸爸的双目微合,我听见了重重的喘息声,那是我自己的。
我的心里此刻只装着一个简单而固执的愿望:只要能抓住系着爸爸的那条生命线,只要能挽留住爸爸渐渐远离的脚步,我愿代您在这通向死亡的沼泽上踯躅前行。也许是我的祈祷感念了上苍,爸爸真的醒了。可是脑中的血块已阻断了他体内的大部分机能也包括语言的功能。
我永远忘不了,当爸爸那飘忽的眼神定在我被雨水湿透的身上时,嘴唇张了几张,很含糊地发了几个音,我没懂,爸爸又指指我身上,我还不懂,我递了他一只笔,爸爸很吃力地握住,颤抖抖地在我手上写了很久,当我展开掌心:
冷——不——冷——?!
三个像甲骨文一样的字印在我汗湿的手心……
我不禁潸然泪下!
噢!我的爸爸,这就是您,如果这是您生命中的最后的一刻,您依然是把我的冷暖,我的一切抱在怀中不肯放下。爸爸,这就是您生命之火即将燃尽时的惟一牵挂么?
爸爸最终不能开口说话了,病魔隔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交流。今后,也许您还能听到女儿阳光灿烂的笑声,可我却再也听不清您亲切温和的语音了。爸爸,生活中我还有太多的东西没有向您讨教;还有太多属于您的故事没来得及去了解,我们之间的话就这样嘎然而止了。成长的滋味,就在这一刻品尝到了。
当我每天清晨上班前,跟他微笑着告别时,爸爸的眼光总是在门口滞留很久,每当快到下班的时间,爸爸的眼神又骤然明亮,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挂钟,期盼着早一点看到我的身影。常常地,爸爸依然用消瘦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眼睛里充满了难言的光泽,无尽的留恋都化作了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爱传给了我。
在生命中给了我一切的爸爸,虽然活着却不再能享受生命的乐趣了。纷忙的生活和快节奏的社会渐渐拉开了我们和父母之间的距离。我们总是把自己投进繁忙的工作和没完没了的应酬,追求着永远追求不完的追求,却无暇顾及到身边父母那渴望而期盼的目光,无意间冷落了他们多少次话到唇边的需要呵。人生中有些很珍贵的东西,竟然在我不经意的时候让它悄然地流走了。
丝丝缕缕的记忆都零落在轻柔的小雨中,当漫长的夏季缓缓走过,沉淀下来的是无尽的遗憾。
生命是一条曲折的路,是爸爸风雨中伴了我一程。爸爸,今天没有了您的庇护和扶持,我会默默地独自面对我的人生,坚强地向前走。我从您深深的凝视中看出,这也是您一直所期望的。
夕阳总是在落下前瞥过最后一抹目光,余味深长。
多想让时光能够重回,再坐在爸爸的膝上,用细细的童音,为他,为我自己唱一首美丽的歌。
“我除了尽力多花时间适应从朋友到至亲的转变,也努力不让自己成为未来的女儿和她生父之间的一堵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