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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圣者的预言

一个来自远方的怪异的预言家,圣者,他用着比魔鬼更适宜于随机应变的神秘的姿态,蒙蔽着一切的人们,从暗中活动起来了。当他经过梅冷城的郊外,从那为低矮的灌木丛所掩没的小路径,向着那高出于梅冷城最高的屋瓦的山冈上显现的时候,他的步声,和有着肉块的野兽的轮爪踏在地上时所发的步声一样的低微,他的急促的气喘也已经静止了,那比螃蟹的长长的眼珠子还要长的眼睛——这可怜的盲者所藉以鉴别一路的凶恶与平安的木棍子,像食蚁兽的怪异的嘴,伸长着,往前面伸长着,不是看而是嗅,在那焦黄色的泥土和砂石中嗅出了他的前程,他的活计,不,应该说,他的狭小的唯一求生的路径;那高大雄伟的身躯,有如一只昂然突起于空间的高背的骆驼,从上端看来,他似乎有如断根的树干般立即倾倒下来的危险,但是从下端看来,他稳定了,他的急促仓惶的步武,刻刻的在挽救着从那倾倒的危险中所生的灾殃和忧虑,这样,他从那高高的山坡,飘飘然,向着梅冷城的东南面的大路上走了而在他的四周展布开来的正是那广阔的、为单纯的绿色所深染的麦田,再远一点,梅冷城的白色的建筑物,隐约地烁现在一线疏落的青青的林影间;那破烂、疾苦的村舍,盖着轮癣一样的赤色的屋瓦,萎缩,衰颓,像从一切灾难中逃出的虾蟆,一只只饥渴地张着干瘪的嘴脸;那高擎于天际的红日却益发显得晶明而且精警,它拨开着张盖于低空的雾霭,像一盏为弯腰仗拐的老者的手所捧持的灯,把这一个露出了破绽的地球反来覆去的照,犹如鸡蛋商人在照一颗发腐了的鸡蛋。

于是他从田野的静穆中响动了,他的步武稍为停顿起来,不时的把左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咳!——咳……仿佛用一种暗号在对他的隐没了的灵魂告密似的,一声声,诡谲地咳嗽着;两只无从换取的——早为上帝所贻误了的眼睛,却保有着越过了一切的障翳的功能,嵌摄在那高高突起的前额的底下,在鲜明的阳光里,冒充着幸运者所有的宝物的闪耀。当他在大路边停息下来的时候,他仿佛是一只为寒风摇动了神圣的独角的蜗牛,突然的静止了,而他的耳朵正从远远的地方听到了一阵小孩子的嘈嚷声,他用着他的耳朵去靠近空间,正如小窃儿用他的眼睛去靠近壁缝。

这当儿,从他的前面走来了一群天真活泼的小儿郎,他们来自一个新的活跃的世界,握有比人类固有更多的威权;他们到处遍撒着烽火之种,他们对他发出了亘古未有的绝对的言辞,叫他听从了卑怯和畏惧的指使,从今日起,他的头上有了严肃而无可违背的意旨,那便是对于当地全境、全国以至于全世界的村民的绝对幸运之预言。

“圣者”,年轻人的行列中的一个,他依据着不惜对敌对者施行卑俗的侮辱的态度发言:“我们的高贵的村民将从火辣的痛苦中获救了!从今日起,你再也不能一如往常似的对他们作不祥的预言,他们的谷,收一粒得一粒,他们要说,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中生长了,并且钉着根,像钉根钉得最牢的草头香一样,他们快活了!他们已经一手扫除了所有一切的灾殃和祸患……”他从恐怖的颤抖中重复获得了身心的坚固和安宁,他对那严肃的警告点头,弯身,拱手,对那严肃的警告作着一切无尽的应答和遵从。

他的手里抛绝了所有一切的厄运的预言,换来了所有一切的幸运的预言,这样,他继续以预言家的职守向着他那隐没了的灵魂告密,说他还是一样安然地活在人间。

他带着新的幸运的预言,到梅冷城郊外的村舍间来了;他该不会有什么奇特的感觉,这村子正为一片忧郁的哭声所震撼——这村子,也和梅冷全境到处所见的,被付与了绝灭的厄运的村子一样,破坏了,毁灭了……今朝,那神圣的从梅冷城开出的军队在这村子所举行的大血祭可算完毕,而那累累地在池塘的岸畔横陈着的死者们,却用了绝望的悲愤在指示着残酷的战斗之反覆和无尽。今朝,新时代的战士们以中世纪的义侠劫杀了从梅冷城派出的罪恶的官吏,在回来的路上和巡逻的敌军作了激烈的遭遇战,他们的失败已经陷入了二与三之对比的可悲的宿命,为战斗的热诚所圣化的村舍,它壮健了,英勇了,它正视着梅冷城的屋瓦上所起的烟尘,一面吩咐他们利用那藓苔似的低矮的树林,利用那潦乱地向着不定的方向峻急奔行的小山溪,利用那到处横阻的山阜,迂回曲折的小路径,在这综错复杂的地形加重了战斗的神秘性,从不断的失败和逃匿中给与他们一切所有的便利和最后的光荣,等到追袭的敌军到来时,它却坚决地,对一切的查探和诘问保持着山岩一样的绝对的矜高和缄默,这样,它激动了敌军的暴烈的怨火——他们在一个早晨中屠杀了这村子所有从十七岁起到三十五岁的壮健的村民。

现在,他的鼻子充塞着恶臭的血腥,这血腥在他的鼻子里起着猛烈的刺激,犹如香辛料在消化不良的肠胃中所起的作用,他呼吸畅达,步武稳定;但是他不能不停息下来,对着一个可怜的老太婆的哭诉谛听。

“圣者,”那老太婆如一片从枯枝坠下的落叶似的投在他的跟前,紧紧地执着他的衣襟:“你告诉我吧,为什么,我的儿子,我的肉,他从小就在身上带着山神的符咒,远远地隔着一切的灾殃和祸患,由我在前面作着带领,我要带领他走进地上的乐园,他长大了,他从一个嬉玩的小孩子,依据着我一手所创制的一个人的模样,变成了又高大又强壮的人,他挑得起一百斤的燕麦,从我们的村子到田主的家有二十多里远,但是他的壮健的年纪害着他,他不能像衰颓的老者一样,庸碌了一生,耗尽了他的宝贵的少年——我的天,他不就是因为活着,所以罹遭了这可悲的劫难?”

他的嘴里响着神秘的无声的笑。

“但是呵,”他的头上有着严肃而无可违背的意旨,那便是对于当地全境,全国以至于全世界的村民的绝对幸运之预言:“我们的高贵的村民将从火辣的痛苦中获救了,你们的谷,收一粒得一粒,你们要说,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中生长了,并且钉着根,像钉根钉得最牢的草头香一样,你们快活了,你们已经一手扫除了所有一切的灾殃和祸患……”

他的话还未说完,老太婆惊讶着,她吻着他的手,她大大的受了感动,他的话使她从巨深的悲苦中得到慰解,她拉着他一同走遍了这哭声震地的村子的四周,把他介绍到那为巨深的灾难所持劫的全村子的人们之前。

“我们的圣者,”她用颤抖的声音向着村子的人们高喊:“他保有着灵魂与肉体的平安,从天上下降了,在我们的不幸的人群中出现,你们听呵,听我们的圣者的预言……”

全村子的人们都集拢来,他们紧紧的把他围在中心,严重的灾难使他们深深的摇动了生命之根,只要能够从他的嘴里得到一声慰解就可以满足,即使这慰解是十足的欺骗,欺骗在他们的需要,正如饥馑之切求食粮。

但是这当儿,他突然地昏乱了。人群中有一个壮健的村民,这一定是那壮健的村民中的仅有的一个,向他高举着诘难之手,接着,他用着逆袭的手法,拔出了手枪,对准他的脑袋开放。他的高大的躯干倒下之后,那开枪的村民代替着他的位置,他暴然而且忿怒,用一种燃烧的白热的言辞讲演:“兄弟们,我们中了那预言家的狡计,我们为了一时的安慰,向他出卖了亘古至今,山堆累积的悲惨和冤仇!听吧,这是我的预言,我的正确不移的预言,我预言你们在这以赤血换取一切的年代中的总的毁灭,毁灭!在这里,谁能保证我们片刻的平安?我们的平安必须付与血的代偿,从毁灭中去取得可靠的兑现。这是历史的深坑——我们坚强起来吧!谁想在这深坑中架起桥梁,谁就应该作起桥梁之基,投入这深坑的里面,把自己埋葬!”

(选自《将军的故事》,1937年6月,上海北新书局)

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

营长,高华吉少校,狞恶的面孔显得衰落而毫无光彩,垂着头,目光隐隐地流射着忿怒和暴戾,仿佛心里正怀下了一种异样的巨重的痛苦,如果这时候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他也许要为了孤独而掉下眼泪。

但是他找到了林青史。

他鼓着那粗大的,起着脊棱的颈脖,雷一样的吼叫着。

“唐桥方面为什么忽然又发出了地雷声,那又是爆破桥梁的么?”

林青史是第四连的连长,他穿一副新的黄色军服,挂着短剑,年轻而漂亮,太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叫他的军帽的黑皮舌头的边和上衣的钮扣发出新鲜、洁净的闪光,垂下着两手,少女一样的胆怯而庄严,在高华吉的面前静穆地直站着。

从这里刚才所听见的什么爆破桥梁的地雷声起,以至关于别的琐碎,纷杂,难以归类的突然事件的询问,高华吉的愤愤不平的气势似乎始终不可遏止。他又问了林青史家里的一些情形。

“这里有四十块钱,都拿去吧!我接到你的家里从嘉定转来的电报,说你的父亲病重将死,叫你回去……回去……我是想……”

他变得很和蔼的样子,情绪也似乎平静了些,擦一枝火柴吸起烟来了,嘴里发出的声音杂乱而模糊。

林青史的直立不动的身子,在鲜明的太阳光下整个地发射出令人炫目的光彩。直着鼻子,合着细小美丽的嘴唇,垂下着视线,长长的睫毛呈着金黄色,像一座石像一样的静穆。

“电报……电报……”他用了庄重、良善的目光凝视着营长的凶恶而残暴的面孔,低声地这样说:“那是假的。我了解我的父亲,他恐怕我要在火线上‘战死’,所以叫我回去,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是的,我也这样想。那么,都拿去吧!把四十块钱都拿去吧!你的家里这时候会得到一点钱用,是适当的。”

说着,把四十元的钞票放在林青史的手里,非常舒适地摆动着两手,脊背变得有点驼,跨着阔步向左边的小河流的岸边去了。

他不断的回转头来,高举着的右手稍为弯曲着,上身向前面倾斜,伸长着脖子,背脊更驼些也不要紧,这样还了林青史的敬礼。

×××师第一线的阵地近在两公里外,猛烈的炮火疲乏地发出力竭声嘶的音波。炮弹掠过了高空,把天幕撕裂着,正如撕裂着一张绸子。

林青史的心里有点悲戚,他的洁净的面孔略呈绯红,黑色的灵活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下转动着,胆怯而稚弱,简直要对着那强暴的炮声羞辱自己的无能。他踏着葫芦草,在一条湿漉漉的田塍上走着,四边没有树林,让自己的身体在鲜丽的太阳光下完全显露。前面,第四连的兄弟们,像忙碌的蚂蚁似的在浅褐色的土壤上工作着,田圃上的向日葵一排排以纯净,坦然的笑脸对太阳作着礼拜。

新的土壤喷着热的香气,还未完成的散兵壕在弟兄们迟钝而沉重的脚步下羞辱地发出烦腻的水影。散兵壕又狭又浅,铲子和铁锹都变得钝而无力,弟兄们疲困得像筐子里的赤虾。

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样唱:——我们这些蠢货,要拚命地开掘呵,今天我们把工作做好了,明天我们开到他妈的什么包家宅,后天日本兵占领我们的阵地。

歌声没有节拍,好些地方完全像说白一样的进行着。别的人沉默起来了,想要发出强大的呼叫,但是神经过敏地感到了绝望和空虚而归于静寂。

“有一天会到来的,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自己守着……”

“不,话应该这样说,我们构筑的阵地,要让我们自己来守!”

于是林青史和他们做了这么一个结论。

“有一天会到来的……”

林青史在松而带有湿气的泥土上坐下来,把军帽子推到脑后去,黄色的裹腿松脱了,一条蛇似的胡乱地缠着,也不去管它。他不但疲困,而且简直是毫无把握的样子,松懈得要命。从营长的面前保留下来的端庄的体态像一件沉重的外衣似的从他的身上卸下来了,他仿佛坠入了更深的疲困和优愁。

他沉重地叹息着。

一颗炮弹飞来了,落在左侧很近的河滨里,高高地溅起了满空的烂泥。

相隔不到五秒钟,又飞来了第二颗,落在阵地的右端,炸死了三个列兵。

这是一个时运不济,命运多舛的莫名其妙的队伍,它常常接受了一个新的奇特的任务,这新的奇特的任务又常常中途从它的手里抛开,换上了更新,更奇特的。

谁也不知道。

特务长说是联络友军。

连长在每一次的阵中讲话中也不曾提及。

营长是那样的暴躁而忙乱,像一只断头的油虫,东撞西碰,自己就有点捣搅不清。

十一月十八日从昆山到浏河,二十日从浏河到嘉定,二十二日从嘉定到大桥头,同日又从大桥头到广福。现在又从广福到包家宅来了。

早上,天下着微雨,白色的雾气一阵阵从土壤里喷射出来,压着低空,竹叶子簌簌地低泣着,挂着白光闪烁的泪水。

这里的阵地前面有一座独立家屋,它构成了射界里的两百米那么大的死角。凡是阵地前面的死角都把它消灭了吧!

十五个列兵,由班长作着带领,携带着铁棍和斧子,唱着歌,排着行列,与其说是为了战斗的利益倒不如说是为了泄愤,在对那独立家屋施行威猛的袭击。

他们发挥了强大的威力,像一下子就要把整个天地的容颜都加以改变似的,用了最大的决心和兴趣在处理这个微小得近乎开玩笑的任务。六个列兵像最厉害的强盗似的爬到屋顶上去了,强暴地挥动着沉重的铁棍,屋顶的瓦片像强大的恶兽在磨动着牙齿似的响亮地叫鸣着,屋顶一角一角的很快地洞穿了,破坏了。年长月累地给紧封在屋子里的沉淀了的气体,人的气息和烟火混合的沉淀了的气体直冲上来,发出一种刺鼻的令人喷嚏不止的奇臭。弟兄们的凶暴的兽性继续发展着,他们快活了,这是战地上常有的快活的日子……

“酒呵……火腿……”

屋子里叫出了模糊的声音。屋顶上的人,阔达地大笑了。瓦片和碎裂的木片像暴风雨似的倒泻下来,在这样的场合,就是把屋子里的人压死了也是一种娱乐。另外,有八个列兵排成了整齐的一列,一、二、三,把那江南式的、单薄的、弱不胜风的墙壁的一幅推倒下去了,暴戾而奇怪的声音高涨得简直是一齐地在喝彩。失去了支持的屋顶摇摇欲倒,互相间的凌辱和唾骂也继之而起了,屋顶上的人和下面的人很快地构成了对峙的壁垒,为了执行破坏的工作而发生的兴趣迅急地在起着奇特的变化和转移。

冒着碎片的暴风雨,从屋子里奔出来的是一个壮健、矫捷的上等兵,他仿佛在夜里独断独行似的充分地发挥他为了和人群相隔绝而更加盛炽起来的狭窄、私有、独占的根性,张开着强大的臂膊,低着腰,像凶狠的狼似的在劫夺他丰饶的猎取物。新制的柑黄色的衣橱的抽屉被搬出来了,这里有女人的裙子、孩子的玩具、真美善书局发行的黑皮银字的《克鲁泡特金全集》、席勒的《强盗》、小托尔斯泰的《丹东之死》,还有象牙制的又小又精致的人体的骷髅标本,而最重要的还是酒和火腿。

所有的人们都被吸引看来了,女人的袜子套在鼻尖上,书籍在空中飞舞,衣橱的抽屉成为向敌对者攻击的武器。

学生出身的班长远远地站立在旁边,发晕了似的坠入了复杂、烦琐的想象中去了。

他非常真挚地欢迎这一切新颖的景象的到临:对克鲁泡特金、席勒、小托尔斯泰和对女人的裙子、孩子的玩具一样的尊重和注意。他非常怜悯地对那被残暴地围攻下来的上等兵作着这样的慰问。

“还有别的么?你的酒呢?火腿呢?”

在这样的场合,把酒喝,把火腿吃,不会比把它们放在脚底下踩踏,把瓶子敲碎,或者全都抛进河浜里去更有意义。

雨逐渐地加大了,未完成的散兵壕装上了水,从消灭死角的事继续下来的兴趣早已失掉了。弟兄们废弛地把铁锹和铲子都抛开了,躲在近边的竹林里,放纵地,有意地空过这个时机,因为雨的逐渐加大而使日本飞机不能活动的这个时机。严重的任务还是暂时地在另一处把它寄存着吧。

“动工!动工!”

学生出身的班长叫起来了,又吹着哨子。他的个子又矮又小,在阵地左端的未完成的掩蔽部的高高突起的顶上,木桩一样地直站着;他要作为一个真实的头目,一个标帜,让雨在头上淋着也不在乎,用他的毫不浮夸、毫不动怒的样子在对着所有的弟兄们施行吸引,又像作着怜惜似的这样说:“慢些来吧!这儿的雨正下着……”

弟兄们仿佛非常抱歉地、非常和睦地回答他一个“不要紧”,于是高举着脚跟,踮着脚尖,散乱地离开那竹林,沉重的铁铲和锹子像最难驱除的病魔似的侵蚀着他们每一个强健的体格和姿势,又像蛇似的死绊着他们,叫他们把铅一样沉重的头颅倒挂在胸口,像一条条奇异的毛虫似的死钉在那黯淡无光的土壤上面。

下午五时卅分,高华吉营长召集全营的官兵训话。

他垂着头,说话的声音没有抑扬,有时忧愁地望着远方,目光严峻地发出痛楚的火焰,每当他说出了一句话,就皱着眉头,像咽下了一口很苦的药一样。

‘一·二八’的当日我们在杨行战胜了敌人,和我共同作战的兄弟们,能忠心于我,忠心于军令的:无论已否战死,都成了我最亲爱的朋友。

“因为战斗需要勇猛……我屡次要求你们拿出强盛的威力——对于战斗军纪,须以殉道者的洁净,诚意,永不追悔的态度去遵守,我今日还是这样的要求你们。”

雨停了,天空一团漆黑。队伍回避着公路,在一条湿漉漉的田径上走着,通过了×××师防线的侧面。猛烈的炮火把整个的阵地掩盖着。敌机在黑空里盘旋侦察不停,照明弹一颗颗由高空溜下,有如流星下坠,在那艳丽的亮光照耀之下,繁茂的灌木丛像碧绿的云彩,一阵阵在前面涌现着。为了防御空袭,队伍停止、掩蔽,竟至五六次之多。到达新阵地的时间在下半夜三时左右。

天还没有亮,营长命令到张家堰阵地前方侦察地形。林青史匆匆地叫何排长集合全连到村子背后的竹林下举行晨操,数周来忙于行军和构筑工事,一切应有的教练都无形中废弛了。

五时三十分到达营部,各连长都已到齐。高华吉营长站在门口吸烟。严峻,黯淡的样子不稍改变,大约是为了等待林青史一人而把时间耽误了吧。

林青史的稚弱而漂亮的面孔略呈浅绿,事实上,营长并不为了林青史的迟到而有所介意。他看林青史来了,还递给林青史一根烟卷。

阵地侦察完毕,阵地编成也大致决定了。第四连担任营左翼一排阵地之构筑,真是意外的事,这次的工作那样微小,是出发到现在所不曾有的。营长恐怕耽误了时间,再三吩咐林青史应于明天晚上把工事完成,还要在散兵壕加筑强固的掩盖,右边和第五连所构筑的阵地相连接的交通壕也归于第四连开掘。虽然增加了这个工作,而时间却还是充裕得很。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光景,敌机的强烈的马达声惊醒了弟兄们深浓的睡梦。从拂晓至天亮,落于×××师右翼阵地的重量炸弹不下两百多枚,炸弹的爆裂使整个的地壳沉重地发出颤抖。机关枪声也激烈地发作了,看来敌人的强大的攻击已经开始,在火线上的中国军究竟和敌人怎样战斗的情景,晕濛不明地被隔绝在一个神秘的炮火连天的世界里面。狂暴的战斗的惰性使炮火的音响停滞在一种坚凝不散的状态。而且逐渐的加重,至于使空气疲乏地发出气喘。

林青史下令各排推出警戒兵到驻地前方严密警戒,以防备第一线的溃退。但是直到午前十一时,前线的阵地还是屹然不动。

高华吉营长到连部来了。

营长,林青史,二连长郭杰,三连长周明,还有上尉营副等等,为了视察昨日构筑的工事,他们匆匆地又离开了连部。正午十二时视察完毕。临走的时候,营长吩咐林青史,限于今晚八时前把工事完成,因为恐怕又有了新的任务。

正午以后,前线似乎比较平静些了,但是炮火依然猛烈得很,间或有一二炮弹飞来,狂暴的爆炸声中,可以听得弹片落在水里,为了骤然遇冷而叫出的向人追索的可怖的嘶声。飞机还是在阵地上空盘旋着,弟兄们永远是那样的一种愚蠢的样子,一点也不懂得掩蔽,对那“司空见惯”的敌机保持着浓烈的兴趣,百看不厌。这样一来,阵地的目标完全暴露了。等到炸弹下降才知道危险,已经无济于事。对着这可恨的蠢笨,林青史曾经屡次地加以斥责,却还是没有效果,只好处罚十多人在树林里立正二十分钟。对弟兄们施行暴力教练这还是最初第一次。

一点钟光景,全连又出动了,为了继续那未完成的工事。

铁铲和锹子残害了整个的队伍的姿容,弟兄们铁青着面孔,瘦削的脖子阔大的衣领上不由自主地动荡着,臃肿的军服使他们变成了无灵魂的傀儡。

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始这样唱:我们这些蠢货……

“唱吧!第二个声音接着这样叫:兄弟们,唱吧,我们都懂的……”

沙哑声音又开始这样唱。渐渐的得到了人们的附和。

我们这些蠢货,要拚命地开掘呵,今天把工事做好了,明天开到他妈的。

喂,这又是一个什么去处?张家堰!

他的妈什么张家堰,后天日本兵占领我们的阵地!

刮了整整一夜的狂风,禾苗和树林都显出了枯干的样子,天气骤然变冷了,前线的炮声稍为稀疏些,机关枪还是无时停止……对于战斗的激发紧张的想象,为稳定下来而毫无变化的现状所击碎,离开了幻梦,归还了原来的自己,英勇、杰出的人物似乎也变成了平庸无奇。

营长带领着各连长在新阵地视察了一周,把所有的工事都加以分配。第四连担任营第一线右翼一排及营的前进阵地的构筑,恐怕时短工多,特加派团担架排兵士十名协助搬运木料,阵地前面的障碍物和坦克车的陷阱,团部已另派工兵营前往开设去了。

回来后立即将队伍移来新阵地后头不远的陆家窑,这里距张家堰只一华里,张家堰阵地定于明日移交十一师据守,未交代之前还是由第四连负责,这样麻烦的事逐渐加多了。九时三十分,林青史已经把属于本连的工作区分配完妥,第一二排筑营之前进阵地,第三排第一线右翼一排阵地,各排除了土工之外还得采集木料,担架兵十名协助一三排工作;各排长随即依着这分配各自动工,前进阵地则由林青史亲自开始。

……一如战士们所期待,凶恶的战斗场面终于在阵地前面展开了:从阵地望去,相距约六百米远,中国军第一线左翼突然现出了一个缺口,溃败下来了,像决堤之水似的溃败下来了。这里的炮火的猛烈是空前的,在那直冲天际的跟随炮弹的炸裂而喷射的泥土和烟火中,溃败的中国军似乎把方向迷失了,只管在愚蠢地寻觅着。他们的战斗力完全为日本的强大的炮火所攫夺,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手中的武器,甚至他们整个的身体仿佛对于他们残败下来的灵魂都成为可悲的赘累。敌人的炮弹已经开始延伸射击了,密集的炮弹依据着错综复杂的线作着舞蹈,它们带来了一阵阵的威武的旋风,在迫临着地面的低空里像有无数的鸱鸟在头上飞过似的发出令人颤抖的叫鸣,然后一齐地猛袭下来,使整个的地壳发出惊愕,徐徐地把身受的痛苦向着别处传播,却默默地扼制了沉重的叹息和呻吟……

第四连的阵地和第一线的距离突然缩短,敌人的炮火的延伸射击使第四连的兄弟们在互相间的愕然的目光对视之下,竟然神会意达地把握到一个必须立即进行的任务。

班长,一个久经战阵的湖南人像尺蠖似的把铁般坚硬的背脊屈曲着,他握着枪杆,迅急地从一个散兵壕跳过又一个散兵壕,暗暗地在弟兄们的心里煽起了战斗的火焰,企图着在自己的一举手,一动脚之间给予弟兄们一个神圣的教范。全连的弟兄们最初就在壕沟里布成了一个完整的阵容,他们什么都预备好了,而所缺少的只是一声前进的命令。

湖南人的班长低声地呼叫着:冲呵……

一个青年的列兵,坚定的目光透过了炮火连天的田野,高大壮健的身躯比一个最成功的不动姿势还要静止,看来他的灵魂是早就已经和战斗合抱了,在战斗中沉醉了,落在后头的只不过是一个死的躯体而已。

冲呵……

年轻的列兵发出短促的语句像回声似的应和着。

炮火更加猛烈了,溃败的中国军在纷乱中似乎已取得了正确的方向,取得了失去的自尊和活力,他们仿佛并不贪图获得友军的援助,虽然在极端危险的处境中还是以获得友军的援助为耻辱,他们反攻了。不错,从这里可以显明地看出,他们在溃败中还是把面孔对着仇敌,为子弹所击中的都是面对着仇敌倒仆下去,无疑地他们在毕命之前的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还能够把握到非常充分的战斗的余裕。

这之间,第一线的战局正起了急激的转变,第一线的屹然不动的正中和右翼的中国军对于他们整个的阵线还是负责到底的。右翼的中国军已经开始为挽回这危殆的战局而迅急地适时地反攻了:战斗的实况显然是这样说明着,第一线给冲破下来的缺口还是由第一线负责去填补。要知道,战斗的力量正如珠宝一样的珍贵,谁不爱惜自己的战斗力,谁就免不了要做出错误的徒然的举动!

由于热炽如火的战斗企图所激发,第四连的兄弟们毫无多余的偏情和私见,他们的态度是坦然的,无论在援助友军或打击仇敌的意义上,他们都以能痛快直截地执行战斗为至高无上的光荣。

他们于是一个个跃出了他们的壕沟;当然,这壕沟向来对于他们都是毫无用处的,为了那些层出不穷的新的奇特的任务,他们已经屡次把构筑完竣的漂亮的工事完全抛掉……

现在,一切的责任都集中在林青史一人的身上了。

林青史的面孔在那黑色发亮的帽舌下严肃而缩小,颜色是青白的,在鲜明的太阳光照映之下,仿佛白蜡一样的透明,双眼发射出洁净而勇猛的光焰。

他在表情和动作上都似乎是隔绝了所有的部属而独自存在的一个。他藏身的地点是在阵地左侧的营的前进阵地后方的最左端,对于这急激的场面他是一无所动地然而目不转睛地在察看着。他知道,如果在不必要的场合,特别是没有命令而使用兵力,在战斗军纪上是一种有害的不合的行为。

“弟兄们,你们想蠢动么?你们能够把战斗军纪完全抛弃不顾么?”林青史发出明亮的锐利的声音这样叫。

“不!我们要出击!”

“出击吧!”

“如果不出击,我们是不是还预备开走?我们再不开走了,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

“是呵,我们除了出击再没有更新的任务!”

“不,不!”林青史厉声地作着怒吼,“你们这样说是错误的。我要你们绝对遵守战斗军纪,谁想出乱子我就枪毙谁!”

炮火太猛烈了,整个的阵地坠入于难以挽回的骚乱的危境。林青史的声音显得低微而无力。

弟兄们爬出了战壕,一个个像鸵鸟似的昂着头,他们的杀敌的雄心依据着蠢笨的姿态而出现,他们一个个都像抱着最单纯的意志而死去了的尸体,敌人的猛烈的炮火吸引着这尸体的行列,叫他们无灵魂地向着危险的阵地行进,什么都不能动摇他们。

他们的强大的决心使林青史怀疑了自己发出的命令。这个出击是不对的么?沉迷于战斗的士兵们已经发出了他们难以制止的疯狂行为,在这个神圣的行列中,林青史,一个优秀、漂亮的少年军官,他是不是要做他所带领的部属的尾巴呢?他十二分地了解弟兄们这时候的心理,他和所有的弟兄们的强固的灵魂是合一的,对于战斗所怀抱的热情,他要比所有的弟兄们都高些……

他们行进了……

第四连全连的兄弟们,成为一个小小的队伍,像一队来自旷野的鬼魂似的,在孤单和悲苦中跃动着他们黯淡无光的影子。他们是愚蠢的,但是他们带了无视一切的惊人的勇猛,在直冲天际的跟随炮弹的炸裂而起的泥土和黑烟的林丛中,他们毫不纷乱地保持着完整活跃的队形,用第一排勇猛的影子领导着第二排勇猛的影子。

于是这里发现了一个奇迹。林青史,那漂亮的少年军官像蛇似的胆怯而精警地跃出了战壕,青白的脸孔变成了灰暗,仿佛直到这一秒钟止还不能解决他内心的痛苦和忧愁,他并没有放弃他的“不准出击”的命令,但是他只能发出一种模糊不明的声音,他一面叫着“停止”,一面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前头的劲敌。他的坚决的行动完全否定了自己发出的命令的内容。

……舍弃了自己构筑的壕沟,越过了敌人的炮火延伸射击的界线,把握了战斗的时机,无视了敌火的威猛。第四连的兄弟们,在第一线的残破不堪的阵地上,像夜行的野兽似的,单薄地,寂寞地踏上了他们的壮烈而可悲的行程……

第一线的中国军对敌人的前进部队的袭击已经遂行了他们的任务,战斗从午前十时起,一直继续了八个钟头之久。中国军在苦斗中提高了自己的战斗效能。第四连的参战从最初起就澄清了阵地的纷乱局面,澄清了敌火的强暴和污浊……

但是新的任务像诡谲的恶魔似的神秘地和不幸的第四连互相追逐。这其间,营长高华吉接到了把队伍移向小南翔方面去的命令,他要把全营的队伍集中,却找不到第四连的影子;第四连失踪了,对于第四连的行动,营部始终没有得到一字一纸的报告。

太阳在西方的地平线落下,蓝灰色的天空显得松弛而疲乏,第一线的枪炮声还是继续不断,但是从这里听来已经逐渐的疏远了。营长驼着背,伸着颈脖,军帽子放在后脑上,拚命地在吸他的烟卷。有时候从嘴上把他的烟卷摘开,眯着双眼,疯狂地把烟卷注视了整半天,仿佛抓住了他的凶恶而珍贵的目的物,正预备着用全身的力气来对付他一样。

队伍集合了。

营副,那高大壮健的浙江人用一种沉重的声音报告已经到临了出发的时间……

高华吉少校有着他的奇怪的性格,他在发怒的时候变得良善而和蔼,说话的声音很低,很珍重,俯着头,眼睛看着地上,一字,一句,非常清楚地这样说:“如果第四连七时不归队,就宣布林青史的死刑。”

在这一次的战斗中,第四连全连战死和失踪者二十七人,三个排长都战死了,剩下来的战斗兵和官长一起算,得八十七人,收容的地点是在刘家宅,在张家堰的南方,距他们的本阵地约二十公里。失去和营部的联络,又找不到半个伙伕,伙伕造饭的地点和他们的本阵地本来就有五公里的距离,伙伕大概已经做了友军的俘虏。

刘家宅这个村子是一个很小的,小到只有一家人家的村子。老百姓都跑光了,屋子里发了霉。地雷虫在墙脚边大肆活动。八十七人空着肚子,有钱也买不到食物,连剩下来的一点炒米也吃完了,受伤的弟兄得不到医药……

连部三次派出传令兵去找寻他们的营部,都没有着落。

早上五点二十分光景,连长林青史开始对弟兄们作这样的讲话:“…我希望你们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愿意在今日的艰苦的处境中做你们一个最好的长官;他坦然地,非常坚定地这样说,我们今日碰到这样的难题:第一,我们要不要继续战斗呢……第二,我们没有上官的指挥,没有可靠的给养,我们和原来的队伍完全断绝了关系,但是我们的战斗力没有失掉,至少我们的手里还存有着武器……我们有没有继续参加战斗的可能呢?”

为了避免敌机的侦察,八十七人的队伍全装在那三丈见方的屋子里,挤得很紧。弟兄们很嘈杂,似乎并不曾深切地了解林青史的意思,林青史的话只能够引起他们暗暗地互相发出疑问。一般的情绪陷于苦恼和疲乏,他们并不表明自己的意见,但是他们的意见却是确定了的,这确定的意见绝对地不能遭受任何违反。

林青史于是把他的话继续着:“现在,我们真的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了,我们的目的地就是战场,我们再不受一些无谓的任务所牵累,我们的脚跟所站立的地方,我们自己守着,我们今天饿肚,我们不相信明天也是饿肚。天一黑,敌机不来袭击,我们有充分活动的时间和机会。我们唯一的任务是坚决保持我们的有生力量,不要把自己的队伍拆散,我们希望在最短的时间中恢复和营部的联络,但是我们不能在这个时间中躲在一边,我们必须和敌人继续作积极的,艰苦的战斗。”

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晚上,天空布满着浓云,四下里完全漆黑,队伍离开了刘家宅沿一条小河流的岸边向南翔方面开动。战斗的中心似乎从大场转移到真如来了,前线的炮火依然是那样威猛。八点三十分光景,他们经过了一个村子,遇见了二十五个从大场方面溃败下来的友军。

这二十五个人在极度的疲劳和饥饿中遇到丰饶的食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得到了一只猪,另外还有一缸藏在地底下的老酒,这种情景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当第四连的兄弟们开进这村子来的时候,他们发现那二十五个人像死尸似的在屋子里躺着,屋子里浮荡着一种沉重的奇怪的噪音,二十五个人无灵魂地成了腐烂而污浊的沉淀物,仿佛正在对着那战场上的恐怖的重压苦苦地发出令人怜悯的哀求。但是有一件事必须注意,在这样的风声鹤唳的情景中,一切的人与人的关系都埋藏着爆烈的炸药,残酷的战斗将如鼠疫似的传遍于全人类,可怕的杀戮行为普遍地发生于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也不问仇敌和友人。

“我们要不要缴他们的械呢?”特务长低声地问。

兵士们也蠢动起来,作着跃跃欲试的样子,他们想拥进那屋子里去,好几支电筒在门口乱射着,但是林青史立即加以制止。

林青史独自个走进屋子里去,他轻轻把一个醉得像烂泥一样的“死尸”摇醒起来,于是这里发生了很凑巧的事情,林青史遇见了他在广州燕塘军校的一位朋友。

他名叫高峰,原是一个高大壮健的少年人,现在带了花,面孔黄得像一个香瓜。他的左手的掌心在战斗的时候给击穿了,用自己带来的纱布包扎着,包扎得并不妥当,有时候突然有多量的血从创口涌出来,叫他全身像患了疟疾似的冷得发抖,他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对林青史这样说:“…我觉得所有的军人大抵都是悲苦的,一个人从军校中毕业出来,挂着短剑,穿着军服,看样子也和别的所有的同学一样,都是英勇的,壮健的,有时候在马路上走过,也引起了许多人的羡慕……一上了战阵,战死和受伤都不关重要,不能达到任务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我的理想是很高的,我有我自己的不能告人的简直可以说是虚妄的一种很大的抱负。从这一点我曾经长时间地尊重自己,同时也曾经对别的人骄傲过。我似乎无形中得到一种暗示,我觉得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了,也许是到处皆是,但是这里面决不会有一个我。这个幻梦薄得像一重薄纸,但是我决意用尽心力来保全它,我相信我有自己的聪明,我能够清楚地辨别我所走的路程,这路程既大又远,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这里保持着一个伟大的长征者的身份……”

这是第二天的晚上。通过了高峰和林青史的友谊的关系,二十五个和八十七个从最初起就存立了和好,屋子里还剩下好些米,好些大头菜,勉强疗治了第四连的兄弟们的饥饿。林青史坐在门槛上,把军帽子脱下来,垂着头,芜长的头发发出暗光,像一个怕羞的小孩子。高峰躺在林青史对面的一张竹椅上,说话的声音逐渐的变得壮健而洪亮,他仿佛非常满足于自己所能叙述的一切,特别是关于一个沉痛的悲剧的叙述。

“三个月前,我在广东一个地方军阀部队里当一名少尉副官,当时我的老婆和所有的朋友都写信来对我庆贺,我并不认为这就是我的荣耀。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浓雾中行进,踪迹是秘密的,没有人了解我的来路和去处。有时又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海岛,这潜伏在海里的是一个大山脉,但是露出海面的只是一个很小的黑点,正为了这缘故,所以无论怎样大的风浪都不能把它动摇分毫。这个幻想确实是可笑得很,但是我需要这样的幻想,我甚至愿意接受这个幻想的欺骗。不久我们的队伍开到前线来了,我做了一个排长,我知道我也许能够在战斗中培养成一个杰出的人材。十一月十八日的夜里,我们一排人在刘行前方放军士哨,遭遇了一队强大的敌人的袭击,三十五人(除了我自己)在顷刻中全都死尽了。这个现象十分地使我惊愕,我认不清战斗是怎么一回事,战斗像一个强盗,一个暴徒,当稍一松懈时候,它突然在前面出现了,而最使我痛苦的是当战斗一开始,我们就被限制在被袭击的地位。我们的枪是在自己手里拿着的,但是我们始终找不到战斗的对手……”

林青史困惑地沉默着。他的睫毛很长,眼睛格外乌黑,青白的面孔显得有点憔悴。高峰的声音倦怠地模糊下去了,他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和咳嗽。

“那天夜里我从阵地逃了出来。”他的话继续着,“我混在一队败兵的里面……有三天的时间我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失去了理智,我不知道那时候是否应该活着;我对不起我的职务,对不起我的长官和朋友。”

前线的炮声渐渐地又接近着来了。这屋子里的空气是黯淡而坚凝的,林青史用一种很低的声音非常郑重地这样说:战斗是严重的,我仿佛认识了它既庄严又残酷的面貌,这面貌每每使我胆寒,我真不敢对着它正视,我承认我直到今日还是弄不清楚,正好比我迷在梦中……这些现在都且搁开不管吧,只要能够恢复我们的战斗的勇气,我们用不着处处用严厉的辞句来追问自己,我们有什么需要向自己追问的呢?我们说,我们已经站牢在火线上了,我们正在和敌人战斗着,是的。

战斗到什么时候我们战死了,我们个人的任务也尽了,兄弟,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很简单的……一件事……

黄昏的时候,据村子南面的了望哨的报告,有一队日本兵从南面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沿着左边的一条公路开出了。这个消息立刻使屋子里的人起了很大的骚动,堕失了战斗意志的败北鬼们,像鼠子似的,眼睛闪耀着火,在屋子里窃窃地私语着,狼狈地作着流窜……高峰从地铺上爬起来,面孔痛苦而灰暗,鼻梁的中段显得过分的阔板,这过分阔板的鼻梁几乎要把他作为一个人的表情完全毁坏。他沉默着,像一个木偶似的站立在林青史的面前。

“我们是不是要避免这个战斗?”

“我们逃吧……”

“我们还能够作战么?”

许多人都急急惶惶的暗暗的在这样考虑着自己,追问着自己,仿佛各人都有不同的意见和主张,但是都没有响出半声,提心吊胆的骚乱的情绪完全为一种可怕的沉默所掩盖,而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林青史一人的身上。

林青史站在他们八十七个的队伍的中间,这八十七个虽然也是残败的一群,却还能够保持他们的严紧的阵容,至少他们还存有着坚定的信心,到了日暮途穷的绝境还能够不辞一战……

林青史坚定地,非常简短地这样说了:“同志们,跟着来吧!能够走得动的都跟着来吧!不能够走得动的我们也并不抛弃你们……因为现在战斗的地点就在这村子的圈子里,一个钟头之内一切都清楚了,如果我们能够战胜敌人,我们总有一个新的转机,不然我们失败了,我们也只好同归于尽!”

于是这里发生了神奇的事迹,少数的伤兵静静地躺在屋子里,大多数的战斗员,不分来历的不同,不管所属的部队的各异,他们默默地排列起来,默默地跟随在林青史的背后,虽然有些人的心里还是疑惑不定,不能很快地立下战斗的决心。

整个的队伍都沉静下来,听不见一点声息,忧郁的原野显得空洞而辽阔,一百多个在村子前后左右的树林里,罅隙地,小河边,田径下,像田鼠似的把自己掩藏得没影没踪。

从南面来的敌人是一个颇为强大的队伍,黄色的,默默地闪动着的影子融化在黄昏的暗灰色的气体里面。在阵地上,像这样漂亮而整齐的敌人的队伍是很常见的,这个队伍像一条出穴的凶恶而美丽的蟒蛇,使所有惧怕它的和不惧怕它的人们都十分地被它所吸引。这一队敌人大概是从江桥方面来的。看来江桥是毫无声息的陷落了,而且谁也不能断定南翔是否还在中国军的手里。

苏州河北岸的战斗也许全都结束了,失去了战斗力的中国军看来已经撤退完了。不然日本军不会这样骄傲,他们挺着胸,排着整齐的行列,战斗的时候也不放出半个枪杆,刺刀,以及身上的军服看来都是簇新的,他们的体格看来都十分壮健,肩膀张得很阔,虽然有些矮得不成样子。他们这样舒舒服服的在阔路上走着,仿佛来的时候既然和战斗没有关系,如今走向那里去也绝对地不会遇到战斗……

黄色的行列在公路上行进,雪亮的刺刀在暮景中发射出暗白色的光焰。

掩藏在小河边的十五个挺着枪尖,面对着近在二十米外的公路桥梁,这是预定了的,他们一定是从公路上过桥的。日本兵最初发现的第一批敌手,骄纵的日本兵在这里最初发现的第一批敌手便是他们。

十五个战斗兵依托着小河边的潮湿而发松的泥土,沉毅地发出了猛烈的排枪,枪声震撼了四周的原野,仿佛有一阵暴烈的狂风在这里吹过,空间里久久不歇地起着剧烈的骚动。这里相隔约有千分之一秒钟的静默,这是一个痛苦的令人颤抖的时间。在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十五个,这最初把身躯投入战斗的勇士们,必须写完这个惨淡的课题:他们必须把自己从胆怯与柔弱中救出,一再的使自己的惶惑的灵魂得到坚定,从而站牢着脚跟,在胸腔里燃烧起炎热的战斗的烈火,用狮子一样的狞恶可怖的面目去注视当前的敌人……

水门汀的灰白色的桥梁像一只发怒的野兽似的抖动那庞大的身躯,仿佛在那上面发出了一重浓雾,那抖动的桥梁在倏忽之间完全模糊了自己的影子,排列在公路上的日本兵的整齐的队伍像一列美丽、奢侈的玩偶,他们在那神秘的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丝毫不能使自己的队形有所变动,只听见一声声的狂叫的粗犷的声音,从那怪异的队伍中发出,而埋伏的中国军正也在这里把握到非常充分的战斗的余裕。

有二十七个人中国军用猛烈的火力作着前导,从一个稀疏的树林里闪出了他们的蓝灰色的姿影,他们在战斗中完全舍绝了所有一切的掩蔽,一个个走过那青绿色的田圃,把自己的蓝灰色的影子完全显露。在那灰暗的晚色中可以清楚地瞧见。二十七个的跃进的姿影说明了这急不容缓的战斗时机,他们跃进了,他们交出了一切,把一切都给予了战斗。猛烈的枪声震荡着耳鼓,震荡着四周的静默的原野,沉重地紧压着低空。地面上突然升起了一阵阵的厚厚的尘土,这尘土几乎要把低空里的一切全都掩蔽。

有三个年少的中国军人从村子的背面走上了村子与公路之间的高高的土墩,他们急激地放射了排枪,这暴烈的战斗场面叫他们如梦初醒似的发出了惊愕,他们用全身的力量去凝视当前的劲敌,却似乎还不能够把射击的目标把握得更准些。

二十七个的跃进的姿影说明了这急不容缓的战斗时机……他们跟随着夜阴的来临而模糊了光辉焕发的面目,他们对敌人的攻击有如雷电的迅急,而他们这时候所战取的却仅仅是从田圃到公路间的三十米的行程。

在村子西侧的一间小屋子的门口,林青史碰见了高峰和八个带匣子枪的战斗兵……

“上屋顶……上屋顶……”林青史厉声地这样叫,严峻的目光在高峰的惨淡的面孔上碰出了火焰。

由两个兵士的肩膀作为扶梯,第一个兵士攀登上去了。

于是第二个,第三个。

高峰的受伤的左手剧烈地发出颤抖,他频频地向着林青史点头,一如恍然地有所领悟,对于自己身受的巨重的任务毫无异言。他是攀登上去的第四个,他的矫捷和机警使林青史暗暗地发出惊愕……在狂噪的枪声中可以清楚地听见,高峰,那恢复了战斗力的勇敢的战士,用非常洪亮的声音这样叫:“上!上!还要高些,要爬上屋顶的脊梁!望得见么?敌人在哪里望得见么?放!猛烈的放……”

敌人的猛烈的火力集注在这屋顶的上面,机关枪的子弹依据着纵横交错的线在屋顶上往来驰骤,破碎的飞舞的瓦片发出巨兽一样的凶恶的叫鸣。

于是有三个战斗兵在同一个时候中从屋顶上滚下了,残破的屋顶在敌火的攻击之下簸颠地仿佛要从地面上升起,敌人的机关枪的子弹有时候集中倾注在屋角上,屋角崩陷了,石灰的浓烈的气味和血腥混合,构成了一种沉重难闻的气体。

当战斗结束下来的时候,林青史像一匹疲累的马似的垂下头来,高耸着肩膀,脚胫变得有点跛,上身在空间里剧烈地作着抖动。他默默地走出了村子的东边,和他的部下相见的时候,把高举着的手轻轻的稍为摆动了一摆动,仿佛有意地要对他的部下实行躲闪,至少他这时候不高兴和他的部下交谈,一和他的部下碰头的时候总是匆匆地从这边跑到那边去。

从这公路上开过的日本兵至少有一个营以上的兵力,这里有七个步兵的野战排,一个附属的通讯分队,七个野战排除了一小部分给逃脱了之外,其余的和那附属的通讯分队在中国军的袭击之下完全歼灭了。桥以南一里多的公路上以及公路的两边堆满了尸体,被击倒下来的马匹,枪械,弹药,通讯器材。中国军冷落地从激烈的战斗中突然走进了这个悲惨、可怕的地区,像行动在旷野上的狼群似的,显得寂寞,疏散而松懈,然而野蛮地作着贪婪的追寻。

细雨好像浓雾,天上的云层染着淡黑色,炮声在人们的晕濛的耳朵里成为沉重而暗哑。靠着一条小河流的岸边,有着一个很小的古旧的,破落的市镇,小河流从南到北,黑的烂泥,黑的污水,像一条骨腐肉落的死蛇似的静静地躺着,无限止地发散着令人室息的奇臭。巨重的炸弹落在一屋桥梁的上面,桥梁翻倒下去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堆新的泥土,像山丘似的填满了小河流,靠近着桥梁的碎石筑成的街道——这小市镇唯一的街道裂开了很宽的缝隙,而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用这道缝隙作界线,靠近着小河流的这一边的地面和房子全部落陷下去了,这里一连有八座房子在炸弹的可怖的威力之下变成了断壁碎瓦。从这里向东走不到十五米,有一匹马和五个兵士的腐烂的尸体在横陈着……

“…饿得很呵!”一个黑面孔的兵士这样叫,他坐在一个很大的木制的车轮上,一只手用力地捂着深深地凹陷着的肚皮。

在他的左边站立着的是一个瘦小的湖南人,他的军帽子低低地压着额头,一副沉郁的面孔总是过分的向上仰,他把身上背着的一枝日本的十一年式的手提机关枪搁在脚边,默默地对那黑面孔的兵士点了点头。

队伍暂时地在这死的市镇里歇息下来,他们带来了胜利,带来了疲困和饥饿。他们散乱地在街上躺下了,疲困和饥饿给予了他们不能忍耐的严重的折磨……

细雨逐渐的加大了,兵士们有一半躺倒在烂泥上面,许多人失去了草鞋,失去了袜子。

“饿得很呵!”

“这里一点水也没有!”

“同志们,我们得转回嘉定去,我们在这里兜圈子有什么用呢?”

“不,嘉定太远了,到南翔去吧,到南翔去要近得多!”

“喂,你们在日本兵的身上捡到酒么?”

一提到这个,人们哈哈地笑起来了。

“是呵,我捡到了一瓶威士忌。”

“不要互相瞒骗吧!还有面包和火腿……”

于是有人在“面包”和“火腿”这香喷喷的名辞下本能地伸出了乞讨的手。

“分点来吧!分点来吧!”

“都吃下了……”

“那么再不准叫饿了!”

“同志们,一样的,吃了也是一样的。”

这时候,有两个兵士抬过了高峰的尸体。他在这次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在路上死去了。在他们的后面,有林青史,特务长,还有八个战斗兵,那光荣的牺牲者的同志和友人们,在背后跟随着。林青史挥着臂膊,他低声地这样叫:“同志们,都起来吧!立正吧……要的,要立正的。”

兵士们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新的漂亮的武器抛掷在地上,松懈了的弹药带像蛇似的胡乱地在腰背上悬挂着,有的一只手拉着解脱了的绷腿。仿佛在峻险的山岭上爬行似的佝偻着身子。血的气味重重地压迫着他们,使他们不敢对那英勇的战士的尸体作仰视。

于是人类进入了一个庄严而宁静的世界,他们的灵魂和肉体都静默下来,赤裸裸地浸浴在一种凛肃的气氛里面,摒除了平日的偏私,邪欲,不可告人的意念,好像说:“同志,在你的身边,我们把自己交出了,看呵,就这样,赤裸裸地!”

两个兵士稳定地,慢慢地走着,屏着气息,仿佛注意着已死的斗士的灵魂和他的遗骸的结合点,不要使他受了惊动,要和原来一样的保存他的一个意念,一个动作,一个姿势……

残酷的战争夺去了英勇的斗士的身躯。他是这么年轻,他默默地躺在那用竹椅做成的担架床上,血的头发,血的耳朵,血的鼻子,未死的战士们会永远熟悉他的相貌,永远熟悉他存于胸臆间的灵魂和意志。

两边的兵士都低下头来,两个兵士越发变得迟钝起来,沉重的尸体在自造的担架床上剧烈地抖动着。然而一切都更加静默了,凛然地站立着的弟兄们仿佛一致的对他们的斗士的灵魂作着最亲挚的问讯。

同志,安息吧!安息在我们的心中,只要你能够获得一点安慰,凡是你所需要的我们都无条件的交给你!在这残酷的战斗中我们要锻炼出钢般坚硬的肩背,用这肩背来荷载你以及所有的战死者们的骷髅!

猛烈的炮声震撼着上空,苏州河以北的地区始终不曾停止过战斗。可怕的变动又开始了。三十七架的日本飞机,带着震撼一切的威武掠过了上空,在北面相距约两公里外的地区,施行了疯狂的爆炸,在溟濛的天色中可以清楚地望见,三十七架的日本飞机在北面相距约两公里外的地区的上空,像春天的燕子,非常活跃地在舞动那黑灰色的影子,巨量的炸弹的爆炸声和炮声混在一道,构成了一种巨大的惊人的音响,四周的田野间有无数的老百姓像打破了巢穴的蚂蚁似的在奔窜……

二十分钟之后,一切的情况都清楚地判明了。

林青史非常静穆地喃喃的说:“如果奋勇地再干一次……怎么样呢?”

弟兄们非常吃力地在听取着,一个个像神经麻木的老头子似的十分地不容易领悟,但是他们的态度是忠诚的,恳切的,对于林青史的话他们几乎用了整个的灵魂去接受。

林青史于是下了急行进的命令,他告诉所有的弟兄们,现在唯一的目的是如何迅速地去接近正在和友军战斗中的敌人。

如果中途遇到了空袭呢?

如果中途遇到了敌人的截击呢?

是的,这些都是可虑的。但是,还是迅速地行进吧!迅速地行进……

迅速地……因为在这里,队伍可以忍受任何巨重的意外的损害,却绝对地不能空过这战斗的时机!

队伍成为散乱而不完整的连纵队,严重的疲困和饥饿继续折磨着每一个的灵魂和体力,他们迟钝地踏着沉重的步子,这行列有一个特征,就是,坚定,沉着,一点也不暴躁,然而这是危险的,要是再进一步,那就近乎松懈了,甚至要堕失了战斗的热炽的意图。

意外地,队伍刚刚通过了一个村子,很快地就加入了战斗。他们是不会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停止和掩蔽在这里都绝对地成为不可能,敌人的广大的散兵群在两边藏着疯狂地袭击这个队伍,从四面发出的可怕的呐喊声企图动摇他们的意志。但是他们只是来一个彻底的不理会。他们的路线是要像一把刀似的直入敌人的阵地的脏腑,这个路线决不为了其他的突发事件而改变分毫……他们于是造成了一个战斗的险境,并且把自己骗入于这个战斗的险境里面,敌人的四方八面的攻击使他们陷进了绝望的重围。从最初起,战斗就走上了肉搏的阶段,他们一个个挨近着身子,清楚地目击着彼此所遭受的运命……

在一幅长满着扁柏的坟地上,五个中国军人占据了一个优良据点,他们步枪发射了非常单薄的火力,却非常准确地使每一颗子弹都能够击倒一个敌人。有三架机关枪在一座高拱的桥梁上以十五米的短距离对准那坟地射击,扁柏的扁叶子纷纷地断成了碎片,象蝗虫似的在空中作着飞舞,但是一瞬的时间过后,三架机关枪立即暗然地停止了呼吸,这里有三个中国军人在对桥梁施行威猛的逆袭,他们所用的是手榴弹,三架机关枪唱出的颤动的调子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突然中断,桥梁上的八个日本兵有五个倒下了,继着是用白刃战来完结了其余三个的可悲的运命。从这里向南望,近在二十米外,从西到东,流着一条很小的小河流,灯心草和水莲的焦红色的残躯掩盖了流水,小河流的彼岸是一列新建的白墙壁的小屋子,有一排左右的中国军沿着那白墙壁的脚下作着跃进,另外,在那一列小屋子的背面。又有一排的中国军人,用一幅棉田作着掩护,向着同一的方向在寻觅他们的对手。他们的样子看来大概都差不多,弯着腰,曲着两股,上身过分地突向前面,没有绷得很紧的弹药带和干粮袋,在凹陷着的肚皮下剧烈地作着抖动,疲困和饥饿又阻挠着他们的行进,有的身上带了两杆枪,还有别的战利品,那么在这样的行程中他们只好显得更加没有把握,简直随时随地都有被击倒下来,或者像一块大石块似的晕濛地撞进河浜里去的可能……

于是战士们的眼前映出了一幅巨大的,美丽而庄严的画景,在一个洞着水池的岸边长起来的竹林下,散乱地摆列着七尊敌人的被炸毁了的重炮,这是一个惊人的耀眼的发现,跃进的中国军不能不呆住了。这里只有一堆堆横陈着的敌军的死尸,能够留存了性命的敌军都逃去了,能够坚定地继续作战的炮兵一个也没有,中国军非常惊愕地否认这个突发的意外的情景,他们几乎要停歇下来,向来所有败走的敌军退还这个偶然的胜利。

这次和敌人正面作战的是×××师三十六团。当战斗结束之后,林青史带回了他们残存的队伍,下午七点钟光景,在陆家池找到了三十六团的团部。

三十六团的团长,一个高大,壮健的云南人,他对林青史这样说:“你们这一次打得好极了,但是你知道么,这一次的胜利对于我们整个阵线可以说毫无意义,我们要撤退了,我们是一个掩护撤退的队伍,任务是无论在胜利或失败的局面下都必须把它完成的……”

林青史请求他帮助他们三日的粮食,但一点也没有得到答应。

林青史从三十六团的团部回来后不到十分钟,三十六团开始撤退了。但是在撤退之前,他们还有附带必须要干的一件事,就是迫使林青史的队伍立即缴械。

一个营长这样转达了他们的团长的意见,林青史质问他为什么要缴械的理由,他说是“你们的来历不明”。

就这样,三十六团的弟兄们开枪了。他们用了五个连的雄厚的兵力来参与这个富于娱乐性的战斗。

林青史决定给他们来一个猛烈的逆袭。但是不好,他们的队伍太疲劳了,他们在这次战斗中剩下来的只有五十多人,他们再也不能担任这个最后一击的任务。

于是像一簇灿烂辉煌的篝火的熄灭,英勇的第四连就在这个阴黧的晚上宣告完全解体了,而可惜的是,他们不失败于日本军猛烈的炮火下,却消灭于自己的友军的手里。

一如以上所述的情形,林青史,那漂亮而稚弱的少年军官,在这一次伟大的战斗中是这样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但是他并没有完结了他的性命,他竟能够从那险恶的处境中安然逃出,他像一只骆驼,必须负载着这巨重的担子走尽了他的壮烈而痛楚的路程。

他独自一个人在黑夜中摸索,好几次猛扑在积满着污泥的罅地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这里是饥饿、疲困和寒冷。天色微明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像一只被击伤的狗似的躺倒在一条潮湿的泥泞的公路边。他听见有一队中国军在公路边开过,而在这个中国军的队伍中,他发现了一个熟人所发出的声音。

他是第三营——和林青史同一团的第三营营部的特务长,他知道林青史的直属营部的所在地。

细雨还在下着,炮声疏落而辽远。过度的喜悦使林青史恢复了体力,他非常激动地对他的朋友述说了数日来在火线上苦斗的情形。

特务长,那和蔼的中年人深深地被感动了。

“中国的新军人果然在旧的队伍中产生了!”他这样赞叹着。

但是他又告诉林青史,营长高华吉已经对上峰呈报了林青史的罪状,林青史如果回到他们的营部,恐怕要被处决,为了保持林青史的宝贵的战斗历史,为了保持抗日的有生力量,他劝林青史对那严峻的军法实行逃遁。

林青史在数日来的战斗中有着慷慨激昂的精神生活,以至忘记了自己行动上的错误,听了他的朋友的报告之后,知道自己犯了极大的罪过。

他完全转变了一个人,数日来的英勇的战绩完全地被否定了,除了谴责自己之外,他再没有新的认识可以叫他从一个死的囚徒的地位获救。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运命的危险,但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人格,他决不逃遁,他坚决地回到营部去,在营长的面前告了罪。

自然,营长是不会饶恕他的。一见面就立即把他枪决了,而林青史对这严峻的刑罚却一点也不为自己辩护。

于一九三八,四,十二,建德

(选自《第七连》,1947年6月,上海希望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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