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风,雪。
这个战乱的年代里,活着的人都是伟大的,因为他们要付出数十倍于和平年代的人的付出,才可能得以存活。
整个中华大地,都在元人的统治之下,元人把天下人分成四等,一等蒙古人,二等色目人,三等汉人,四等南人。南人,即指最后投降于元朝的南宋残余势力地带,包括江苏,安徽,浙江,福建,江西等地,这里的最为富饶,因此可以仗着富饶多抵抗一阵子。
可是在侵略者的眼里,抵抗是一种罪。他们最希望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攻城略地,最希望有许多顺民,许多汉奸出来投降归顺。
少年伍子安就是一个南人,那时候,南人哪怕是汉人的性命,不值一头驴子钱。人命贱,百姓自然苦,元人和色目人的欺压越来越甚,各种苛捐杂税。
伍子安的父母早死,跟着姐姐过日子,姐姐嫁人了,亦只是嫁了一个农民。所幸不是佃农,还有些许薄地,但是土里刨食,又要交上许多税,日子也不好过。姐夫是个老实人,每隔三天为都要进龙游城一趟,推着板车,去收夜香。
伍子安从小便跟着姐夫去收夜香。人吃五谷杂粮,有吃喝自然有拉撒。而这些拉出来的粪在庄稼人眼里,就是宝贝。所谓“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姐夫天没亮就起来,摇醒伍子安,让他坐在车沿上,拉着车,向着龙游城出发。走上一个时辰左右,才能到达城里,这时天刚蒙蒙亮,若是冬天,天干脆就是没亮。到了城里,把淘到的粪装上车,伍子安帮忙推着车,往家里赶。
姐夫也读过些书,对伍子安亦十分好,经常给伍子安讲各种有意思的事情。他管这些粪叫“米甜果”,其实就是取了“米田共”的谐音。有时他就逗伍子安:“米甜果要伐?”
他说这个,伍子安总总上当,便满心以为是“米做的甜果子”,总嚷着要吃,姐夫每每只是笑,亦不告诉伍子安真相。后来终于忍不住了,告诉伍子安“米甜果”就是粪。于是伍子安就牢牢记住了,每次进城,都不说淘粪去,而说是收“米甜果”去。
龙游城有四个门,东南西北皆有门,这座小城倚着灵江而筑,水路有信安江,灵山江等,陆路可以去遂昌松阳,交通十分方便,加上龙游人自南宋以来,因为地少,十家倒有九家出去做生意,有卖书的,有卖烧纸的,亦有卖珠宝的,还有出去包地种田的。因此虽然城不大,但却甚是繁华。东阁桥下,泊着整个大元朝最大的一艘画舫,人称仙客来。仙客来的生意永远那么红火,人总是那么多。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拉屎的,伍子安的姐夫便是去仙客来收粪去的。因为别地的粪,都要钱,但是仙客来是家大业大,这点小钱根本不看在眼里。不过姐夫也只能排得上四天一次,其他日子,由别人去仙客来收粪。
这年冬天,天特别的冷,按说龙游没太冷的时候,但这到了战乱年代,天气也开始多变起来。也许正是天灾人祸,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会起来反抗。这么冷的天,地里也没有庄稼,但是这粪却不得不收。你想这个道理,凭什么人家把粪免费给你,就是为了清洁,可你倒是冬天不种地了,但人家冬天还是要拉屎的吧。若是你不肯收,有的是人要来收,姐夫这个收粪的名额,还是走了后门才拿到的呢。
伍子安帮姐夫推着车,顶着风雪往东门走。龙游虽然有四个门,却并没有城墙,至少在这个年代没有城墙,但是四个门却都存在着,想要出城,必须经过各个门。姐夫和看守东门的禁卒相熟,平时也偶有孝敬,人家看这不过是一车粪,也没油水,便点点头放行了。历来都是这样,因此姐夫和伍子安从来都是绕远,走东门出城。
今天亦是如此,伍子安在后面推着车,姐夫在前面拉着,轻手轻脚地往东门走。
东门有个岗哨,哨里亮着灯,这灯一到酉时便亮起,到了辰时才灭。风雪之中,灯光甚是微弱,仿佛摇摇欲坠。
正当伍子安和姐夫要通过东门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喊住了他们:“站住,干什么去?”
这个声音有些陌生,姐夫加快了脚步,想要装作没听见快点过去,却不想那声音却不放过,一个穿着毡衣,带着毡帽的大个子,快步挡在了车前。
大个子打了个哈欠,用一双三角眼在伍子安姐夫的脸上扫来扫去,突然伸手揪住姐夫的领子就甩了两个耳光:“还敢跑,我问你,这里面是什么啊?”
姐夫哆哆嗦嗦,刚想回话,却被伍子安抢先道:“是米甜果。”
“米甜果?什么玩意儿,是吃的吗?”那大个子说道,“打开,大爷我尝尝。”
姐夫这时摸摸怀里,拿出几个大子儿,塞到大个子面前:“总爷,小孩子不懂事,这里面全是大粪,这点钱给你,买点茶叶喝。”
大个子呸了一口,说道:“你倒是好胆,敢让老子吃粪,今天你别想走。”
姐夫又摸了摸怀里,再摸出几个大子儿,一并递给大个子:“大爷,您大人有大量,拿去喝茶,就算小的孝敬您的。”
大个子把钱塞进怀里,却依旧不放行,说道:“这点钱,够大爷喝什么茶的?这样,车扣下,明天拿钱来赎。”
“大爷,别啊。”姐夫急得快哭了,“车你可别扣下,我和原来的许总爷是同乡。”
又是两个耳光,大个子说道:“你不提许三儿倒也罢了,既然你提许三儿了,今天你俩也走不了了。告诉你,许三儿已经让老子给整倒了,现在东门是老子萨都腊作主。”
姐夫一下愣住了,怎么许三儿不在东门干了?看上去这个萨都腊还跟许三儿有过节,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姐夫发愣的时候,那萨都腊已经走到车前了,他冲着伍子安笑了笑,突然说道:“好个小娃娃,倒是细皮嫩肉的。”
伍子安不明所以,可是姐夫却吓了一跳,听说鞑子有很多吓人的爱好,有爱吃人的,有好男风的,总之被这鞑子看上了准是没好事儿。姐夫亲眼见过县里的色目人欺负其他人,抓了二百童男童女据说要献给衢州的达鲁花赤伯颜,这些童男童女据说在途中死了一大半,剩下的,让人像吃猴脑似的吃了脑子。
想到这儿姐夫双腿一软,给这萨都腊跪下了。把怀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嘴里哀求道:“萨老爷,您就高抬贵手吧。孩子还小,不懂事,得罪了您您多担待。”
“放过你。”萨都腊冷哼了一声,“放过你们可以。”
“谢谢谢谢,谢谢萨老爷。”姐夫忙不迭道谢。
“别忙着谢,我话没说完,”萨都腊转向伍子安,“小鬼,你说这里面是啥?”
伍子安只有七八岁的年纪,还不甚明白事情,虽然也害怕,但还是脆生生地回答,“是米甜果啊。”
“既然是米甜果,那吃一口我看看?”说着萨都腊拿起靠在门边的一杆铁枪,将一只粪桶盖给挑开了。虽说冬天里粪没有夏天那么臭,但迎风也甚是熏人,他拿起里面的粪勺舀了一点出来,一手抓住伍子安的头发,就要给伍子安灌粪。
“不要为难孩子,我来喝。”姐夫说着伸手挡住萨都腊。
“你想喝?那有的是,这勺只给他喝。”萨都腊说着又要灌给伍子安。
就在这时,突然萨都腊的身子一顿,手停在半空当中,那勺粪突然转了向,直泼到他自己脸上。只不过他并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没有动弹半点,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任凭粪汁往下淌。他的裤档里已经湿了一大片,这可不是粪,而是尿。
只见伍子安两眼通红,在黑暗中发出红光,他的一只胳膊变得无比粗大,上面的鳞甲分明,手指变得又粗又长,指甲尖尖如钩。他将手探到萨都腊的胸口,只是轻轻一伸,就将整只手没入了厚厚的毡毛衣里,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一颗跳动着的心脏。萨都腊仿佛不敢相信似的低头看看,确认心脏已经被掏出去了,长舒了一口气,仰面倒下了。
伍子安把那颗心粪桶里一扔,转头对姐夫说:“姐夫,咱们回去吧。”
再看姐夫,哆嗦成一团,根本不敢看伍子安一眼。伍子安向着姐夫走过去,姐夫却似见了鬼一般,突然大叫一声,抛下车子飞奔而逃。
伍子安以为姐夫被自己杀人吓傻了,也没在意,将那具死尸往岗哨里拖去,等到死尸拖进了岗哨,他又将灯摘了下来,摔到地上,整个岗哨都是木头架构的,这一经火,又有风,一时就着了起来。伍子安看了一会火,这才拉着车子慢慢离开了。
杀人放火,这一切似乎是他生来就会的能力,做起来也仿佛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他将粪车往回拉,走起路来十分轻松,原本要一个时辰才能走到的路,伍子安用了半个时辰便到了。他回来的时候,姐夫都没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