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人妖相恋已非稀罕。
跨越种族界限在一起,你是谁已不重要,因为我爱的便是眼前独一无二的你。
即便天理不容,即便旁人纷论,我要的依旧是你。
那话折子里书出一曲曲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凄婉连绵,至死不渝,为后世津津乐道。
近傍晚,珑国南苏城渐渐坠入橘红夕阳包裹的浓郁梦境里,暗沉的夜色缓慢笼罩大地,小城万家阡陌一朵一朵熠起了明黄的闪烁灯火,微微蜿蜒。
行人走动,摊贩叫卖声混入夜色,小笼包摊白烟葱茏漾出了一溜烟儿茫茫水汽。
“娘,我想吃包子。”
小女孩一身明黄色的小衫,发髻鲜红的小花,拉着母亲的手赖在馄饨摊前不动了。
“玉儿莫闹,那戏子是要开始了的,晚了就寻不着好位置,”母亲叹口气拉拉她,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一方戏院,穿着长褂的男人,一身妆点的妇人,一个个走进院子就坐了,院门屋檐上挂着的彩条儿在夜里看得模糊,“玉儿晚膳不是方吃过的么,还想不想看那狐狸精了?据说是演得极好的。”
小女孩皱皱鼻子,“娘,玉儿饿了……”
“待进戏园子娘亲给你买糖糕儿吃。”
小女孩迟疑了,母亲又拉拉她的手扯离了热气腾腾的摊子。
“老板,来一笼鲜肉的。”
“好叻。”
听见声音小女孩又走不动了,回头眼巴巴望着,“娘,这家摊子包子老好吃的。”
我站在包子摊前,目光正落在那戏园子门前的七色彩条儿上,那做的真真张扬,上好的绫布染出,白日里色泽鲜鲜丽丽的倒是吸人得紧。
“这位……客官,您的包子。”
我回过头冲老板笑了笑,扫了一眼身上黑衣,心里琢磨着他称呼间缓了一缓是否就因辨不出我的性别,“谢谢你。”
尔后走到黄衣衫小女孩面前将装着包子的牛皮纸袋递过去。
“嗳,小心烫着。”
“嗳……?”
我冲她柔柔笑笑,“玉儿很喜欢吃包子不是?”
她母亲怔了怔便露出犹疑之色,“公子您这怎么好……”
“喜欢呀,”她未说完,玉儿已经呆呆点点头,喃喃道,“玉儿最喜欢吃这家包子了,以前爹爹还在的时候,老是看戏前给玉儿买一笼包子的,热乎乎好吃的不得了。”
妇人的脸色变了,我将包子塞给小女孩,又摸摸她的头,“玉儿乖,好好吃罢,莫得以后吃不着了。”
戏子园场面排得颇大,翘角屋檐围着四方青石院落,夜里风掠过树影婆娑。
灯光打得足足,戏子一唱开味道便出来了,腔调压得韵味十足。
这戏排起来有个七八十年的历史了,据说那上个朝代里这一出是极出名的。
书生与狐妖的相恋,他寒窗苦读,她红袖添香,最终他中了状元将她娶了回去。
他从不在乎她是人是妖,何况她是只美丽善良的妖。
终了天师来了家门口将狐妖收走,而那名姓王的书生往后再未娶妻娶妾,年老时辞官隐退,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片小山坡,建了座茅草屋,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余生。
我闲闲靠在墙院回廊的一个黒木柱上,那戏演到狐妖被收时观众已入迷,妇人细细用手绢儿抹着眼角,我扫了一眼,掐指又把命格算了一遍。
啊,现在不就到了。
下一瞬,阴风四起,墨黑色的风幕由戏台铺展而下,转眼之间撕裂成一片片黑羽密密麻麻充斥视野,血光幽幽从脚下大面积腾出,爬上了人们惊骇的脸。
女性凄厉的笑声回荡在天空上方,戏台上的戏子抬起脸,眼珠翻白,台下人们来不及惊叫已经浑身战栗动弹不得,一缕缕阳气哆哆嗦嗦从唇间飘逸出来,若一尾尾透明游丝的虫,浮游到上空黑羽盘旋聚集地。
“啊,小黑你看,真的是至阴厉鬼,许久没见了。”
我靠在柱子上道,旁边虚空发出声音,“莫闹,你速将她收了。”
“你急个什么,我又不是天师,斩妖除魔不是我职责,”我放眼望去,戏园子里的人秧了大半,估摸一数,那生魂应都是脱壳出来了,拍拍身上灰尘拢袖步了上去。
“王夫人最近过得可好?”
我踏进血光之中,如同踏进酆都黄泉路边那漫漫的彼岸花丛,我仰头望着那团浓墨的漆黑微微笑起来。
“王夫人最近逍遥快活了,酆都那块儿可是愁了许久,隔了十年今儿您终于露面,可是动了心思?”
飒。
一缕黑烟利剑般射了下来,狠厉至极,直砸我脑门。
我瘪瘪嘴,利剑在我额前三寸处化为朵朵星屑,“王夫人,酆都可是个好地方,有许多王夫人那般的女子都在酆都过得挺好,偶尔也搓搓麻将什么的,酆都八卦多地方好,您看您别在阳世里作乱了行么?”
身旁虚空冒出声音,“牡丹,你又在玩。”
“我这是好心劝她好么,人家可是好姑娘。”
虚空着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你这是在摆架子。”
“台面总是要做足的,这般打起来才威风。”我足尖轻点向后连跃了三步,啪啪啪,又是三把漆黑的剑,入进青石地三寸砖里直打颤。
“她如今未曾动用半分怨念,这招数,大抵是入了魔道。”
“嗯,”我应了一声,飞檐走壁到处躲她渐渐狠厉饱含阴气的攻击,“我还是直接把她烧了吧。”
我用法术将她逼出了形。
王夫人是个百年厉鬼,一身妖艳红裙,凌乱乌黑的发,的确是个美丽的厉鬼。
我将怀中纸灯笼抖了出来,朱红楠木长柄云纹雕花,水红冥纸灯笼上花着一朵硕大的牡丹花蕾,一时间波光震散一圈圈漾出,四周树林树叶摇摆颤动,那画上的花儿从纸面上窸窸窣窣长了出来吐开了花瓣枝桠,蜿蜒爬到了她脚底下开出了盛大的牡丹。
花瓣叠叠,珠玉朵朵。
轰。
小小的声音,灯笼里晕晕晃晃亮了起来,照亮了水红色浅薄浸水的长灯笼,照亮了灯笼上那朵渐渐盛开的牡丹画。
灯火越烧越旺,那女厉鬼赤红着双目朝我抓了过来,阴风冻得我一颤,有够冷的。那怨气漫溢出来,夜色里鬼魅狰狞。
“你们这些人明白什么——他娶了那个狐狸精就不要我了——!”
王夫人疯狂喊叫着。
“我好恨啊——他明明说一辈子爱我的,我怎得甘心——我恨啊!”
我在她睁得滚圆的双目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漆黑的男袍,束在脑后的黑发,一张白得有些过分的小脸,提着一盏水红牡丹灯笼发出妖冶的光芒。
我与她来回数招,牡丹花盛放淋漓尽致,总算将她魂魄收入灯笼内好好烧着了。
四周一望,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时候,我抖了抖灯笼望了望这一院子死尸,隔空唤了声,“小黑。”
黑衣男人无声显形。
同我一身黑袍黑发的男人,只有腰间缀了一块碧云龙纹白玉,瘦高的个子,戴的帽子也是瘦高的,脸是黑的不知涂了什么,背着一把刀鞘漆黑细长的斩魄刀走过来,如同戏子里的打扮。
“你把这些凡人的生魂都收了,我先把厉鬼提回去,爹爹还等在阎罗十殿审她呢。”过了会儿又叹道,“你说那司命星君怎么这么懒,给他们写命格时一个‘女鬼作乱’,全杀了,不用一个个想了。”
小黑立刻投来鄙夷的眼神。
我拍拍衣服回身,无意望见一个倒在地上被看台压垮的小身影,明黄色的绸缎小衫在夜里十分打眼,我步伐轻快游过去,那小身子压得只剩了一半,一只露出外面的小手松垮垮地握着咬了一半的小笼包,小女孩嘴儿很小,咬得坑坑洼洼的。
夜色沉寂下来后,死魂的阴霾如墨粘稠地涂抹在院子上方,我抬头看看天色,蓦然对正在用锁链收魂的小黑道:“其实我一直不知道那书生还有位原配的妻子的。”
小黑面无表情道:“以前我也不知。”
回酆都后我提着厉鬼送到阎罗十殿候审,小黑黑黢黢的脸将我上下一扫,“脏成这个样子了。”
“八十年的厉鬼,你试试。”我脚步没停,用袖子擦擦脸。
那厉鬼被我放出来时身上怨气已经被灯笼烧得一干二净,她睁着一双浮肿空洞的眼睛病恹恹跪在宽敞光洁的空灵大殿上,牛头马面两排一溜儿立着颇有气势。
她发丝垂下盖住了一半边雪白的脸,不知是否在听审,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她是死了。
我指引她走过黄泉路通往奈何桥。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在酆都住一会儿?”我提着灯笼,朦胧地映着脚下的路,路旁彼岸花红艳艳一晃而过。
王夫人一直在飘,低着头,身子单薄如一只细细纸鸢。
末了到了桥前,桥下水汽蒸胧,白氤瘖一片,而血红的忘川染了河面上缥缈的雾,遮掩了彼岸的模样,阴间生魂默默走上桥,桥上望乡台孟婆婆正一碗一碗舀着汤递过去。
这一世尽断于此。
王夫人那一身明艳的红裙倒是和这满岸的曼珠沙华和那身后的烟幕映衬得紧,她立于河前垂眸望了河面一阵才出声,声音嘶哑,“你不是道士?”
我哽了一下皱皱眉,“你们怎么都觉得我是道士呢,你见过等人死了再来收鬼的道士么?生死薄上写好了他们就那个时候死,我也只是个秉公办事的阴差。”
她又静静看了一阵水面,然后回身缓缓步上奈何桥。
“他说过会爱我的,一辈子好好爱我的。”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声调没有起伏,目光空无地放到远方。
“可他就爱上那个狐狸精,他不要我了,他怎么可以不要我,他明明说了爱我的。”
我慢悠悠随在她身后。
“后来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凭什么,她是妖啊,凭什么她可以被原谅,凭什么我要被抛弃?”
她幽幽回头望了我一眼,眼眶里淌下两行血来。
“夫人,您死后化为厉鬼作恶多端,那阎王爷的令您是听了的,虽然未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但您以后投的胎也不会好哪里去……”她连着好几世都是畜生道,我未说出来。
她怔怔看着我,鲜红的唇角忽而弯出一丝妖媚的笑,有些鄙夷,有些怜悯,又有些凄绝,只有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