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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时光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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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多时间一晃而过。

省公司研究室主任到龄退休,留下了一个职位空缺。公司领导研究,决定让研究室副主任苏宗民接任。苏宗民担任监察部主任多年,后来被调整岗位,从监察部调到研究室,职务降为副主任。现在三年多过去了,念及苏宗民一贯工作表现,决定启用为主任。

虽然苏宗民曾经长期担任过同级职务,毕竟已经降职三年多,哪怕不再追究,重新启用也属提拔,需要按程序进行。该提拔程序包括群众推荐、考核、任前公示等内容,很严密很完整,必须按规定一一完成。

事情出在公示环节上。苏宗民提任的一纸公示刚刚贴出去,有一封匿名举报信就送到公司领导的案头,举报信重提旧事,指三年多前,苏宗民在担任公司监察部主任时犯有严重错误,受到严厉处分,具有如此前科,怎么还可以提拔重用。

于是往事再起,公司相关部门把旧案翻出来认真审核,并要求苏宗民自己写一个情况说明。这是公示信访件的处理程序要求,当年苏宗民在监察部任职时也是这么干的,没有什么特别。苏宗民却不合作,说那件事已经过去多年,当时有结论,也有处理,翻一翻记录都清楚了,他不愿意再去写说明。

领导劝他:“还是写一写吧,毕竟过去好几年了,以前的事,现在没有新发现,也可以有新认识。”

苏宗民说:“新发现没有,新认识也没有,还是那些。”

“哪怕你把以前写过的再抄一遍,也算是个态度。”

苏宗民不干。

“现在不是要提拔你吗?”

苏宗民说他自己并没有要求提拔。领导关心要他干,他当然会认真干,如果认为他有前科,不合适,那就不勉强,他不会有意见。这个说明他不写,因为很没意思。

苏宗民的前科是什么?不是别的,就是沈达的跳楼身亡。

平心而论,苏宗民对沈达的死亡确实负有重要责任。作为当天行动的负责人,他奉命把沈达从连山度假村带到办案现场,必须确保安全无误,万无一失。他没有做到,主要失误在于功败垂成,在已经基本完成任务的时候,应当事人沈达要求,停车吃了一顿晚饭。尽管苏宗民并没有向沈达泄露机密,告知沈达将面对什么,但是苏宗民把沈达这么带走,加上已有的风声,足以让沈达判定自己完了。沈达要求停下来吃饭,并且挑选了那么一座五层楼的饭馆,实际上已经打算走极端。苏宗民应当不予理会,坚持前进,再走半小时就到市区,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苏宗民却听信沈达,或者说失于私情,想让沈达多享受一会自由,吃那顿晚饭,结果酿出事件。这一事件的后果非常严重,关键嫌疑人的突然死亡使案件线索彻底中断,一个涉案金额大几百万的案件没法查下去,被迫搁浅。以此论,苏宗民不受处置也不行,没什么可抱怨的。

苏宗民有自知之明。沈达死亡后,上级办案机关严肃追究,相关部门迅速对当天发生的事情做了认真调查,苏宗民当时写了情况说明,详细介绍发生的所有细节,包括他跟沈达在天台上交谈的主要内容。当时在现场的不止他一个,所有人员都写了相关说明,互相印证以确保准确客观。由于身份不同,其他人写完说明也就算了,不需要承担什么后果,苏宗民不一样,他是主任,当天的指挥人员,必须就事件的结果和自己的过失负责。苏宗民在说明材料里表了态,承认自己没有估计到特殊状况,拉不下老乡老同学的情面,听信沈达,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安排吃晚饭,让沈达得以寻机跳楼,造成严重后果。他愿意为自己的过失承担责任,请求上级严肃处理。为了表示认错真诚,苏宗民在说明材料里还主动请辞,提出自己不再适宜担任公司监察部主任一职,愿意接受处分,调离监察部,请求下基层,返回家乡连山水电公司工作。

沈达出事后,有关苏宗民责任问题,公司里议论纷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见解。一些与苏宗民关系好的人为他抱不平,因为大家知道,事发之前,苏宗民曾一再以他与沈达关系特殊为理由请求回避。如果不是领导坚持,他不会到连山度假村接沈达。出那样的事,谁能猜得到?沈达跳楼,让苏宗民背黑锅,真是吃亏大了。苏宗民带有三个随员,一位是副主任田如山,一位办案部门派的年轻干部,还有一个司机,这三个人从头到尾都紧随不放,他们能够证实苏宗民与嫌犯没有单独交往,当众接触中也未涉嫌诱导、逼迫或者纵容嫌犯跳楼,包括后来赶到的警察都能提供旁证。因此苏宗民并没有徇私情节,沈达跳楼是他自己的错,不能让苏宗民承担后果。

私下里,不少人认为沈达从天台上那么一跳,并不是只管自己,完全不顾苏宗民。沈达自知在劫难逃,已经决意一死,不在这里跳,也会找另一个地方跳。如果当天去带他归案的不是苏宗民,是别的人,沈达可能会表现得更极端。苏宗民去了就不一样,沈达挥着一把刀子,跟他在天台上东拉西扯,为什么?老同学老朋友就此诀别,需要动点感情,是不是?不是。沈达主要是为了拖时间,等着警察过来。沈达逼苏宗民打电话报警,把警察弄过来干什么呢?那其实是帮老同学找来几个铁证人,证实本案嫌犯确属不听劝阻,持刀威胁并危及餐厅小姐,制止旁人靠近。还证实苏宗民在现场很无辜,他千方百计劝阻,想把嫌犯拉回来,在场者特别是立场客观的当地警察均目睹,证据充足。所以责任尽在沈达自己,与苏宗民无涉。沈达这么做挺难得,自寻死路之际,也为解脱苏宗民做了考虑。

但是还有另外的议论,主张对苏宗民严加追究。苏宗民与沈达的关系在公司里尽人皆知,沈达在下边电业局当头,霸道专横,大权独揽,为了创造政绩,争取提拔,花大钱盖大楼,招标暗箱操作,伙同权势人物贪占国有资财,制造腐败大案。苏宗民在这起案子里的身份很可疑,他与沈达关系特殊,沈达四处撒钱,苏宗民跟他交情这么深,就没有沾一点、中饱私囊吗?建楼过程中苏宗民数次接获群众举报,装模作样前去了解,回公司汇报时什么都没有,与其说是去调查,不如说是混淆视听,欺骗领导,暗地里给腐败分子通风报信。沈达最后的下场,是不是也属苏宗民一手导演?沈达把楼一跳,线索全都断了,案子查不下去,腐败分子松了口气,弹冠相庆,苏宗民自己从沈达那里得到的所有好处,所有中饱的私囊也就一笔勾销,再也无从追究了。

因此苏宗民简直该杀。

苏宗民在公司监察部当主任,尽管不属好管闲事之辈,却也工作细致,办案认真,不免在公司内外树敌,有若干对头。这人比较内向,不扎堆不入帮,不哼不哈,自己做人,加上不吃请不请吃,与同事同僚感情沟通交流太少,所以不可能大家都能接受。事到临头,有些人出于个人原因,加以激烈怀疑也属正常。幸好公司领导对苏宗民总体印象尚好,不会单凭他人一些激烈之辞砍他脑袋,但是让他继续负责公司监察部显然已经不合适,不做处理也无法对办案部门、上级和群众交代,于是就把他调到研究室,给个降职处分。与苏宗民自请的免职回连山水电公司相比,也还算轻。

苏宗民在监察部的助手,当天陪他一起去连山度假村带沈达的田如山很为他不平。苏宗民倒放得开,说这样好,没什么,当初就没想干。

他没细说为什么好,当初为什么不想干,没再提及所谓“父亲的遗言”,毕竟知根知底者沈达已不在人世。但是苏宗民跟田如山发了通感慨,对沈达跳楼前的讥讽耿耿于怀。他说沈达攻击他身上有基因,是遗传,他老爸给的,像癌细胞一样,时候一到它就会长出来。这话田如山也听到了。沈达什么意思?说的什么基因?有朝一日,他苏宗民真的也要犯案,然后去跳楼?

“有这种癌细胞吗?”他自嘲,“我要不要试一试,验证一下?”

三年多过去了,时过境迁,沈达的名字和事情已经很少为人们提起,如果不是要提拔苏宗民,一纸公示贴在墙上,往事不会有人再去折腾。但是既然有人反映,苏宗民不重新折腾一下怎么可以,哪怕有气,或者确实无意于提升,他也不能不有所回应。

他却坚决不写说明,如此态度显然对他不利。领导把他叫去谈话,耐心劝导,他还是那句话:“不行就不勉强,领导想到我了,好意心领了,这就够了。”

“对以前那些事还有气?”领导问。

苏宗民保证心甘情愿,当时白纸黑字,他自请处分,时间过了,依然还得认账。平心而论,他清楚自己个性不好,有些毛病,不一定符合提拔条件,所以他不想再写说明,如果因此不能重用,那是他自找,不会有意见。

领导们还是通情达理的,考虑到当年处理苏宗民后,人家从没有公开表示不满,这几年苏宗民在研究室工作,编简报,写信息,组织调研活动,还是尽心尽责,认真努力,虽然有点个性,不愿重新说明,陈年旧事也就算了,变通一下,由相关部门人员查一下档案材料和当年记录,写一份情况反馈,报领导参考就可以了。

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再起,旧事举报还没料理清楚,新的举报信又来了。

苏宗民那种个性,在公司里朋友不多,通常也不会有什么私敌。平时大家相安无事,不会有谁总想着跟他过不去,他倒霉的时候,给他落井下石的人也不会太使劲。但是现在情况不同,天上忽然掉一个好事给他,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声称自己没想要,并不看重提拔。这种事别人也等着呢,凭什么一定就得给他?当然会有人感觉不平衡,于是不吐不快。

这封新到的举报信依然是匿名,但是言辞很重。举报者说,苏宗民一副正人君子状,其实尽是伪装。这人是个隐藏得很深的腐败分子,具有双重人格。特别是因失职受处理调离监察部后,心怀不满,破罐破摔,恶劣品质日益发展,恶性膨胀。他伪装清廉,衣着朴素,其实在省城购有多处房产。他上下班坐的是公共汽车,却藏有一部私家车,平时不用,偶尔开开,对外称是借的。他不苟言笑,从不跟女员工逗乐,似乎很正经很坐怀不乱,其实他偷偷胡搞,人家玩婚外情,他也玩,人家包二奶,他也包,唯恐赶不上趟,包的二奶还不止一个。省城某某小区某某号楼某某号房是他的一处隐瞒房产,还有某某小区某某号楼里的一套高级套房。他在那两处秘密房产里金屋藏娇,养二奶,还偷偷生了个小男孩。此人明里一种模样,暗中一副德性,过着有妻有妾的隐秘生活。置房产,买汽车,包二奶,养私生子都是需要钱的,没有大笔的金钱哪里办得到,他哪来的钱?电业系统干部工资高一点,不足以让他可以干这些事,他不腐败哪有可能。

领导很惊讶,无论如何没法把举报信与印象中的苏宗民对上。既有举报,还如此言之凿凿,公司领导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就需要调查。

领导把公司监察部主任找了去,给他看了举报信,让他了解有关指控是否属实。这位主任姓张,是苏宗民离开后从外头调来的,与苏没有瓜葛。领导特别交代要格外注意保密,可以从其他部门要个人一起摸情况,不要从监察部找人,特别是别让该部副主任田如山参与,那个人跟苏宗民合作多年,关系很好,回避为宜。

于是苏宗民的后任奉命开展工作,悄悄调查其前任。

因为事涉公司一位中层干部,领导又特别要求保密,张主任很谨慎,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帮手,是个年轻人,公司办公室的干部,姓陈。小陈是读法律的,本科生,在办公室主要处理涉及电力法规方面的业务工作,他到省公司工作才三年多,人事瓜葛比较少,年轻人很聪明,好奇心强,做事认真,加上是法律专业出身,配合查案挺合适,还不会引发不必要的怀疑。老张指导小陈,就苏宗民被举报事项开展调查了解,按照通常方式,先摸了摸外围的情况,也就是苏宗民的一般情况。

他们发现苏宗民确实如举报信所说,在单位人们印象中,真是一副正人君子状,虽然举报者指其为伪装。苏宗民其貌不扬,为人低调,做事沉稳,衣着很朴素,生活很简单,上下班坐公共汽车,有一辆自行车,不常使用。他不苟言笑,从不跟女员工逗乐,很正经很坐怀不乱,从表面状况看,不像具有偷偷胡搞、玩婚外情、养情妇包二奶的能力。

但是苏宗民也有异于常人之处,他的家庭情况显然很特殊,他在单位里几乎从不与人谈及其父亲母亲,还有妻子女儿。公司里很少有人进过他的家门,他的亲属也从不走进公司大门,几乎没有谁认识他身边亲人。同事之间无论亲疏,工作之余,多少都会聊及各自的家庭,高兴的事情会说出来分享,家庭里的一些问题也会拿出来探讨,听听旁人的意见。苏宗民从不参与这类谈论,封闭起他自己的世界和生活。整个公司里,除了跟他共事时间最久的监察室副主任田如山,其他人都觉得他很模糊。公司里有一些涉及他妻子的传闻,据说其妻个头很小,长得矮胖,是道地的乡巴佬,说一种很特别的方言,让人很难听懂。她在某个小学校当职员,每天除了上班回家以及去附近市场买菜,从来不到其他地方,据说她是认不得路,稍走几步就分不清东西南北。苏宗民从不带妻子出席公司的各种活动,从没有谁见他们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也许因为这种老婆真是只能放家里,拿出来实在对不起观众。苏宗民怎么会娶这样一个老婆?有人推测可能是娃娃亲,两家长辈指腹为婚,也有人说可能是乡村里姑换嫂换来的老婆,当年苏宗民一定混得不怎么样,所以没有选择余地,才造就了如此版本的组合。苏宗民和他的矮胖妻育有一个女儿,这孩子一向无声无臭,不为人所知,参加高考居然一鸣惊人,上了北大,公司里个个震撼,这才知道原来真人不露相,所谓歹竹出好笋,真是所言不假。苏宗民平日里很少有个人活动,从不四处走动,几乎没有应酬,女儿去北京读书后,他和他的娃娃亲两个人过日子,上班工作,下班睡觉,生活一定极其孤寂,非常单调。苏宗民并不是那种木讷、老实甚至蠢笨之辈,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此人非常聪明、内秀,心里什么都明白。他搞过多年技术,思路缜密,逻辑性很强,他在基层单位当过头,在公司当过中层领导,很有办事能力,该厉害的时候绝不含糊。因此,举报信称他具有双重人格,说得还相当到位。考虑到他老婆的状况以及他本人的特点,忽然从他身边挖掘出个把深藏不露的异常女子,应当不算意外。

苏宗民所在的研究室有一张快嘴,是个女快嘴,五十出头年纪,患有更年期综合症,喜欢传播各种小道消息,以及身边人物的家长里短,嘴巴从不站岗。协助张主任调查的小陈找该快嘴闲聊,旁敲侧击,打听苏宗民的相关情况。快嘴虽快,提起别人如快刀斩乱麻,刷刷有声,提到苏副主任却不同,居然东西不多,可见苏宗民道行不浅。但是快嘴也提供了若干背景情况,似有价值。她说如今很多中青年男子过不了美人关,苏副主任应当是比较不花的一个,但是他也算不上一干二净,上班时间,也有女子打电话找他。他们研究室只有一部电话,快嘴比较勤快,电话铃响,只要她在,通常她接,所以在电话里听出了许多人,包括跟苏副主任有来有去的女人。

“都是什么样的?”

人没见过,因为没到办公室来。但是快嘴记住了两个女声,很有特点,一土一洋。这两个人都一样,打电话找苏宗民,从来不叫“苏主任”,都是直呼其名,显然都是熟人,不属公务交往,但是两个人的口气大不相同。土的那个打电话直截了当:“喂,叫苏宗民接电话。”口气比较刁蛮,口音比较奇怪。洋的那个比较委婉:“喂,请问苏宗民在吗?麻烦请他听电话。”嗓音很甜,黏糊糊的,特别有感情。

“他老婆是哪一个?土的还是洋的?”

“都不是。”快嘴说,“他老婆打电话跟小孩小便似的,小声极了,我认识。”

快嘴谈的情况,似乎正可对应举报信提到的苏宗民所包的两个二奶。

这封举报信所谈事项有的比较泛泛,不好查,例如指苏宗民伪君子双重人格等等。但是举报信中也有具体内容和线索,例如信中提到的苏宗民所包二奶的居住之地。张主任带着小陈去了信中举报的小区之一,该区位于省城北郊,是一个新开发的楼盘,小区环境很好,管理很到位。有传闻把该小区称为“二奶区”,说其中多有年轻貌美女郎,独处大宅,无所事事,成天挺胸凸臀,牵个狗穿条睡裤在小区周围招摇,然后做头发,美容。偶尔闭门不出,车位上必停着一辆临时驻留的高级轿车,这就是人家在接客,进入工作时间。苏宗民真有如此时髦,在类似女郎中包有一位吗?电力系统工作人员毕竟不是大款,以他的经济条件,干这种风流勾当不说得使尽吃奶之力,想必轻松不到哪儿去。

张主任和小陈将信将疑,仔细摸查,蹲点守候,发觉情况居然不假,举报信所称的某楼某号房果然住有一位年轻女子情形不太对头:有模有样,带有一个小儿,雇有一位乡下女孩当保姆,却没有男主人。年轻女子有一辆轿车,车况尚新,是部广州本田。她开着那车,每天于小区大门出出进进,跑来跑去。张主任和小陈去小区调查时,恰看到该女子从她的车上下来,一手锁车门,一手拎个包,还用脖子夹着手机跟人说话,嗓门很大,话很冲,人很生动,语音也很生动。在张主任小陈的感觉里,如果此女与苏宗民有关,以语音口气论,应当是快嘴提到的那个“土”的,只是人家衣着入时,属于外洋内土一类。

省公司监察部人员不是警察,了解情况多有不便。加上须不事声张悄悄查,事情便格外周折。有关女子找到了,疑似二奶,但是她跟苏宗民什么关系?如果她跟苏宗民无涉,哪怕她形迹无比可疑,出租汽车般与路人随处有染,本公司实管不着。

张主任和小陈注意了几天,未发现苏宗民与这位年轻女子有来往。查阅了有关资料,该住宅户主登记并不姓苏。那些日子里苏宗民下班后即搭公共汽车回家,打电话去总能在家里找到。问他干吗了?他都说没干吗,看电视。电话里确有他家电视机的声响。苏宗民一向比较沉稳,不会呼朋唤友喝酒唱歌,他不泡在电视机前还干吗?以此表现看,他要是真的包有二奶,那该是他们家厅里的那台电视,不是开着辆广本满城跑来跑去的年轻女子。

张主任和小陈的信心有些动摇。当然,不能排除是苏宗民听到什么风声,那些日子里特别审慎。眼下不是在公示他吗?要提拔了,忍几天总是做得到的。二奶既然包了,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们还去了举报信提到的另一个小区,举报人注明该处属“高级住宅”,但是只提供了具体楼号,没有提供房号,可能举报人信息尚未掌握完整。没想到就是这条不完整线索让他们意外地跟苏宗民撞到一起。

那天是星期六,张主任带着小陈去小区看环境,发现该小区很大,是那一带新开发的高档住宅区,有二十几幢高楼,环境很好,房价很高,被称之为“省城富人区”。举报信所指的那座楼是小区北侧一座小高层建筑,有十二层,一梯两户二十四户人家。在没有其他线索、没有足够办案手段情况下,要在这二十四户人家里找出苏宗民的隐身二奶,实不太容易。张主任小陈两个人坐着电梯向上,逐层观察,所见之处,户户铁门紧闭,不知道该到哪里拜访苏二奶。两位调查人员无从打听,悻悻而返,走到大门边,一抬头,居然看到了苏宗民。

他推着一辆自行车,正要进大门,一眼也看到了张主任。

“老张?”他先打招呼,“找谁啊?”

张主任说:“有事找个朋友。你呢?住这儿?”

不是,也是来找朋友。

张主任笑问:“女朋友?”

他也笑:“对。”

大家握握手告辞。走出小区后,张主任对小陈说:“注意这里。”

隔天是星期天,张主任安排小陈再到小区,在大门口对面的一间咖啡店观察。小陈再次发现苏宗民在小区出现,而且不是自己一个:下午五点时分,一位高个女子跟他一起从小区里走出来,他手上还推着那辆自行车。女子苗条细长,面相秀美,风姿绰约,两人一路走,一路有说有笑,小陈看见他俩在小区门口分手,苏宗民骑上车时,女子在他身后轻轻拍了一下。

然后女子走进大门边的一家杂货店,几分钟后就出来了,返回小区。小陈当机立断,尾随女子进入他们居住的那幢高级住宅楼,上电梯时他瞄了一眼,女子按的是第十层。小陈按了顶楼键,两人在电梯里保持缄默,做一般住宅区陌生人相逢于电梯里的常规表情。到了十层,女子下了电梯,电梯门关闭前,小陈注意了她行进的方向,断定此女住宅为1002室。本楼楼型为一梯两户,非左即右,很容易辨别。

通过有关方面,张主任迅速查到了这一住宅的户主。根据记录,户主为一对夫妻,男主人姓王,并不姓苏。这不奇怪,如果该女为所包二奶,苏宗民以真人真名在此登记,无疑自露马脚,所以男主人姓什么都行,绝对不能姓苏。

这位高级住宅区的女子看起来年纪较另一位疑似二奶要大,但是气质很好,可能是快嘴提到的那个“洋”女子,她与苏宗民究竟是什么关系却很难核实。张主任突发奇想,找到了一个办法。

那一天公司召开干部会议,传达文件精神,张主任坐在苏宗民身旁,跟他打听一件事:“苏副有熟人当医生吗?”

苏宗民问:“什么事?”

张主任称其妻前些时候到医院体检,发现乳腺增生。老婆很紧张,想找个大医院权威医生诊治一下。

“要哪家医院?”苏宗民问。

“省立医院。”

苏宗民点头,随手给他写了张电话号码,让他找一个人帮助安排。

“我会先打电话告诉她。”苏宗民道。

苏宗民让张主任找谁呢?袁佩琦。袁佩琦对苏宗民介绍来的张主任很热情,马上帮助他找了医生,那医生不是别人,就是袁自己的丈夫。该医生有“省立第一摸”之称,因职业需要摸过无数乳房,几乎一摸一个准,只凭手感,无须仪器就能断定被摸者是否患有乳腺癌。

张主任的妻子被摸定没有问题。张松了口气,也把袁佩琦从苏宗民疑似二奶名单上一笔勾销。

张主任是在住房登记资料上发现线索,知道1002那套住宅登记人职业为医务人员,然后试着从这个方向求证苏宗民与他们的关系。求证结果,显然人家是一对正常夫妻,医生的收入不低,买得起高级住宅,无须谋求苏宗民出资,苏宗民敢把袁佩琦介绍给他人,显然彼此关系正常,不像二奶那种私家收藏,通常秘不示人。

张主任以需要感谢袁佩琦为由,向苏宗民打听究竟。中秋节快到了,想给袁女士和他们家王医生送盒月饼,表示一点心意。不知道他们愿不愿让人上门?或者能不能烦请苏副主任代转?苏宗民摇摇头,让张主任不必搞得这么复杂。

“我跟她是老同学,互相帮个忙,没什么。”

苏宗民告诉张,那一回他们在小区碰上,袁家就住在那里。他去干什么呢?袁佩琦家一台液晶大彩电坏了,请他去看一看。当天去查了查,发现了故障,隔天他去买了配件,装上去就可以用了。

“苏副主任还有这手技术啊。”不由张主任佩服。

苏宗民说是业余爱好。当年读大学时,他就帮袁佩琦修过小电器。他和袁读的是同一所大学,还有已经过世的沈达,都是老同学。袁佩琦这个人很不错,多次帮过他。他在公司监察部工作期间,沈达那个局的基建科长蔡成集出事被查,那人拐弯抹角,找到袁佩琦帮助求情,后来还是给关了起来。当时他觉得很难面对袁佩琦,人家却能理解,并没有责怪他,比沈达要通情达理。

不知不觉间,他们就扯到沈达。苏宗民告诉张主任,最近公示提拔,听说又有人拿沈达跳楼的事告他,过去三年多了,还是没完没了,真是没有办法。

“不要紧的,”张主任安慰,“总会弄清楚。”

“根本不必再弄了,不提拔好好的,干吗给我找事?”苏宗民说,“不需要为我这么费心,建议一下,算了,让我安静过日子就行。”

“总得还你一个清白啊。”

“我不敢说自己多清白。”苏宗民说,“我说自己不想要那个职位了,这是真话。”

他告诉张,沈达临死之前,咒他遗传有“癌症基因”,沈达还有一句土话,叫做“死给你埋”。这家伙真是天生老大,蛮不讲理,自己屁股一拍,愉快走人,楼一跳万事皆休,都赖给别人。时至现在,死人还在折腾活人,真是他妈的。

“死给我埋,替他收尸,管他后事,我不知道是怎么欠了他。”他说。

2

三年多前,沈达跳楼自杀后,替他收尸管他后事,尽归苏宗民。

沈达在市区近郊一座乡村饭馆的五层楼跳楼,事后处置比较费劲,其遗体在其死亡之后继续存留于世三个多月时间,有一些特殊缘故。沈达属非正常死亡,牵扯多方,除在场的苏宗民等人、守在市里等候的省办案人员外,当地警察也介入其中。三方事前互不摸底,事情一出都有责任,如何处置需要协商。在法医鉴定、死因确认、死亡人物身份确认等等事项折腾完毕后,死者亲属出场再添麻烦。意外遭遇丧夫之痛的沈达妻子李珍提出疑义,认为沈达死得冤枉,不明不白,需要有一个说法,在没有一个合理解释前,她拒绝签字,不让火化沈达的遗体。因此沈达死后又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存留,始终居住在医院的停尸大冰柜里,有如丧生当日上午,他在连山度假村为本局大小干部提供的筒装冰淇淋,不同的是他这筒人肉冰淇淋头破血流面目狰狞,处于警方的监护之下。经过长达三个多月几经周折的艰苦谈判,双方终于达成妥协,沈达的家人接受了省公司及市局提出的条件,同意为沈达办理丧事,允许火化遗体,让沈达入土为安。

按照双方商定,可以为沈达举办一个悼念仪式。沈达在正式受审之前死亡,案件因之搁浅,无法以充足证据提请法院依法判定死者有罪并做相应惩处,所以如何为他治丧难坏了有关专业人员。冷藏于停尸大冰柜里的沈达介于罪犯与局长间的灰色地带,没法把他完全视同某市电业局局长,因为大量线索表明其涉嫌腐败,将其停职审查的决定已经做出,他跳楼纯属畏罪自杀行径。但是未经法律认定,也无法把他视同罪犯,他还没受到相应惩处,未曾正式免职,一直到死亡那一刻,他的身份依然是市电业局局长。所以他有权享有尚未被有效剥夺的身份,其丧事又不能办得有如遭遇车祸因公身亡的局长一般,如何把握,很复杂很困难。

苏宗民主动提出,他愿去参加沈达的悼念仪式,必要的话,可以由他代表省公司出场。诸位领导和负责部门人士均眼睛一亮,觉得不错,这是个办法。

那时沈达的治丧时间已定,省公司派谁参加成为棘手问题。这种事让领导出场,是不是等于承认沈达没问题?所以领导不宜。但是丧事缺了省公司又怎么行?这毕竟是基层局一大局长,省公司不来人情理上说不过去。因此苏宗民一说他去,大家都觉得此计大好。通常治丧送死为办公室人事部业务,与监察部无涉,但是这回不同,监察部主任出场,既表明公司派大员参与了,没有缺位,也影射死者情况特别,属涉案非正常死亡。类似棘手事项大家避之唯恐不及,不管与沈案有牵连还是没牵连,以往联系多还是少,感情好还是不好,此刻真是少上为佳,傻瓜才会主动往前靠。但是苏宗民自告奋勇大家并不感觉异常,因为这两人特别有瓜葛,老乡加同学,牵扯很多,沈达的跳楼还与苏宗民的失职相关,所以你姓苏的不去还谁去,再有多少麻烦都该你。当初你再三躲闪,力求回避,无效。现在还说什么,不必回避,就你了。

这里边当然还有一层情况:当年苏父盖了座大楼,出了大事,涉嫌腐败,也在受审查前跳楼身亡,沈达的情形与之如出一辙。所以再没有谁比苏宗民更适合去料理沈达后事,前有其父,后有其友,不能说纯属巧合,想来不免让人有命中注定之感。

苏宗民受命匆匆返乡,再次前来,任务是奔丧,为沈达盖棺定论。这是苏宗民在公司监察部从事的最后一件工作。苏宗民到来时,当地市电业局已经基本完成沈达治丧筹备事项,却留下几个难题,等待省公司代表到来后商定,苏宗民奉命全权处理。

首先一个难题是对死者的评价。这种事电视里不时可以看到,某人生平如何如何,因如何如何不幸逝世。最后经常要加几句评语,如我们的好同志,人民的好公仆,丰功伟绩,英年早逝,沉痛悼念,永垂不朽,等等。沈达的家人要求在悼词里加入类似字眼,不要求将沈达评价为伟大的革命家,起码得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份悼词还必须由省公司代表宣读,以示郑重认定。

苏宗民说这个事按规定办。眼下类似丧事都一样,不宣读悼词,只介绍死者生平,客观表述,沈达当然不好例外。死者亲属在家里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丧事不是他们自己办的,由单位里牵头举办,这就得按照规定,不能另搞一套。类似生平介绍通常由当地电业局领导宣读就行,并不是非要省公司来人上阵,但是这个问题可以视情况决定。如果死者家属很强调,苏宗民可以代表省公司宣读这份生平介绍,没有问题,不必请示,责任他愿意承担。

但是还有问题。生平介绍除了沈达出生某年某月,毕业于某大学某系,于某年某月任某职外,肯定要提及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逝世,年月日都好办,说他怎么死的不好办。那天苏宗民跟着沈达跑到天台,目睹他翻身而下,现场有随员有警察,这还不清楚吗?自杀身亡,这是事实。但是能这么介绍吗?家属会有意见,官方逻辑上也有问题。如果在生平介绍里明白言之,提到此人属犯案畏罪自杀,问题就出来了。准腐败分子沈达跳楼身亡,不鞭他尸,不口诛笔伐,还要给他办丧事念生平,这对吗?应该吗?所以既然无法判他犯罪,还以局长身份为其治丧,就只能回避敏感事项,为死者讳,也避免省市两级单位遭遇尴尬诘难。不能一直二白于此场合公开据实表述其死因真相,那么该怎么说?沈达家人提出应当说死者是“因公逝世”。沈达死于送审途中,受审固然不能视为私事,把跳楼自杀称为因公逝世,那肯定是贻笑大方,怎么可以?所以很麻烦。

苏宗民敲定了一个说法,叫“因故坠楼”。不说因的何故,怎的坠楼,总之因故坠楼,大家心照不宣。你要是故意将它听成“因公坠楼”,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说的是因故坠楼,就这样吧。

说来可叹,“因故坠楼”这四个字或许还是当年沈青川发明的。如今它又经苏宗民之嘴,用到了沈达身上。

苏宗民亲自上门,去见了沈达的遗属。于公于私,苏宗民都少不了这一趟。此刻豪宅忽成灵堂,沈妻一身黑衣,旧友只存遗像,肉身冻在警察监护的停尸大冰柜里,让人很是感慨。

沈妻李珍见了苏宗民,真叫那个眼红。不是感动,更多的是仇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以她的角度看,其夫沈达待苏宗民不薄,苏宗民倒好,查案办人,找碴不断,每日挖山不止,愚公移山。沈达最后死在谁的手里?苏宗民难辞其咎,起码看着追着沈达跳下楼的就是他。别的人还说得过去,苏宗民怎么可以?

苏宗民很镇静,不管对方如何恨不得扑上来撕扯,照常公事公办,代表省公司致意。他说,尽管有些具体情况,公司领导念及沈局长在本系统工作多年,任上做过不少事情,对其突然身亡很感痛心。所以领导特派他前来参加沈达葬礼。今天上门,除了看望遗属,希望沈局长家人节哀顺变外,还想具体商量丧事的一些未定事项,请沈局长家人予于理解合作。

于是沈夫人暂收恨意,一起商讨。这番商讨很吃力,不管是生平介绍还是因故坠楼,苏宗民的有关提议均未得到理解和认同。沈达之妻一再纠缠,一度歇斯底里,大叫丧事不办了,就让沈达冻在那里,直到给他一个说法,等着世上小人全都死光。

苏宗民说:“等吧。耗不起的是你。”

他声称李珍骂他小人,这回他就当小人,义不容辞。他不只是公司代表,他还是沈达的老同学老朋友。他不能让沈达这么一堆死肉冻在那里,一定要把他火化成灰,入土为安,无论如何给他画个句号。人都死了,还让他这么耗着,饥寒交迫,孤独无助,沈达在冰柜里肯定魂魄难安。李珍当妻子的,怎么能这么干!丧事不能再拖了,非办不可,能够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能按他说的办。沈达说要死给他埋,如果不是老同学老朋友,他才不管,谁喜欢埋谁去埋吧。

沈妻大哭。

苏宗民说,李珍肯定知道他苏宗民家里的事。他父亲也是跳楼死的,当时他几乎崩溃。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沈达明明知道还这么整他,当着他的面跳,真是太可恶。他现在非常后悔。实话说,这些年他怕的就是这个,唯恐沈达一步一步往那楼顶上走。他办的几个跟沈达有关的案子,都是千方百计想把沈达从那条楼梯上往回拉,但是手太软了。早知道应当狠一些,不跟他客气,不隔靴搔痒,抓住线索就往深里挖,想办法直接查他,早点把他从局长位置上拉下来,在他还没陷太深的时候。那样的话现在他还什么都有,至少活得好好的。

沈妻最后给说服了。

苏宗民以公司全权代表的身份,给主持市电业局工作的李勇坤交代了一件事,要李勇坤与地方领导协调沈达丧事事宜,请地方上按惯例派员参加。

李勇坤问:“要他们怎么派?”

李勇坤的意思很明白:沈达跳楼身亡,地方领导怎么会来参加他的葬礼?

苏宗民说:“你别管,告诉你舅舅就是了。”

经商议,市政府办派一位副主任作为地方代表参加仪式。张光辉等人则以沈达个人生前友好名义参加。

冯超没有出场。让人意外的是,他送了花圈,摆在灵堂最醒目之处。丧礼前夜,他还突然到了沈家,看望了死者的母亲、弟弟和妻女。他同他们说明自己隔日一早到北京开会,为不能出场表示歉意。

冯超及其外甥李勇坤与沈达的纠葛,外界早已盛传,都知道冯副书记虽然不得不让沈三分,对沈老大实极具成见。沈达案发受审,虽是省里办的,市里也予以配合,冯超有过指示,外界多有传闻。现在沈达死了,这种情况下,冯超似乎已经没有必要表现宽宏大度,何必再做示好姿态?

苏宗民很清楚其中究竟。

此刻冯超正面临一个重要机会,本市领导班子将于明年年初换届,冯超很可能成为下一届市长人选。这时候他得考虑方方面面,广结善缘。沈达不仅是沈达,还是沈青川的儿子,沈青川不在人世,在本市却还留有众多人脉,是冯超需要留意和争取的。

事实上,冯超本人恰是沈青川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与沈青川的关系比其他许多人都要深得多。冯超是学农出身的,年轻时在地区农科所当技术员,有一次沈青川视察农科所,他给沈介绍一项农科实验,沈青川发现年轻人口齿清楚,反应敏捷,透着股聪明劲,印象很深。不久冯超就给调到行署办公室工作,先在农业科当干事,后来就成了沈青川的秘书,在沈青川关照下一路成长。沈达大学毕业前夕,沈青川曾经派遣一位手下大将,拿着他的手令到学校把沈达提回家,那个人就是冯超,当时的职务是行署副秘书长。日后冯超慰问沈青川遗属时曾发感叹,说当年沈家搬家,大厅里那架电视机柜还是他扛进门的。当时他与沈家的关系,很少有谁能更为密切。

后来情况变了。沈青川担任市长的最后一段时间,与新来的市委书记关系微妙,许多事情观点不一致。冯超时任市政府秘书长,于公于私都应当与老领导站在一起,他却有意拉开距离,靠向书记一方。沈青川从市长位置上退下时,冯超升任市委秘书长,进了常委班子,而后沈青川一天天灰暗下去,冯超则一天天红艳起来。作为前后两辈官员,彼此客客气气,早年的亲近已经荡然无存,沈青川这边的人嘴上不说“趋炎附势,忘恩负义”之类言辞,投向冯超的目光却全是内容。沈青川病逝,遗属要求换房子时,冯超坚持不给,让沈家人更其怨恨,沈达执意调回本市任职,很大程度上就是冲他来的。苏宗民是本地人,了解他们的恩恩怨怨,他曾屡次劝告沈达,别把上辈人的官场恩怨也包括在他那个官家遗传里,指的就是这个。但是沈达从不认同。

现在沈达死了,冯超的花圈摆在了最醒目的位置上。

沈达的丧事终于正式举办,程序一如类似场合,未有特别之举。经受了三个多月冰冻时光的考验,终于在人间最后露脸的死者沈达躺在玻璃棺里,四周摆满鲜花。他经过一番细致整容,以掩饰头部破损,脸上涂着油彩,看上去不像旧日威风凛凛那位沈局长,似已被冒名顶替。

苏宗民为同学老友送了终。因为种种缘故,他在这一场合难免遭遇尴尬。他没有表现出特别情绪,很平静。说到底,这番送终属自愿前来,尴尬纯属自找,他有足够心理准备,不劳旁人取笑。

仪式结束时人们过去与死者遗属一一握别,沈夫人李珍拒绝与苏宗民握手。从送葬人群中穿过时,苏宗民发现一个女子眼睛紧盯着他,目露凶光,似有扑上来咬他一口之态,幸好苏宗民身边有人,对方没有贸然行动。苏宗民对该女体态依稀有些印象,走出丧礼现场时才忽然想起来,竟是当年读大学时那位卖胸罩的女孩,这女子已经不再年轻,居然还从省城跑来,不吭不声混迹于死者生前友好的行列中,为沈达送了终。走到殡仪现场门外,苏宗民猛遭一难:一位年轻女子突然从门边人群中冲出来,手中抓着一块砖头,用力朝他头上砸。还好他警觉,身子一闪躲开,没给击中。苏宗民身边的人七手八脚拉扯,该女子稍嫌细弱,力气不大,即给扯开。

“坏蛋!坏蛋!”女子声嘶力竭,哭叫。

苏宗民没理会,上车离开。

这人是谁?女子是沈达局里的出纳。年轻漂亮,长得小巧玲珑,性格泼辣,很会讲话,语音特别有韵味,嗲得很,格外“嫂嫂”,因为来自南边连山山区,跟苏宗民一样。单位里的出纳经常要“发情”,沈达生前,这位漂亮小女子动不动拿张纸请局长“亲”一下,如她所说,大家都“亲”上面,下面是留给领导“亲”的。这么“亲”来“亲”去,沈局长真给“亲”到下面去了。

苏宗民知道这事,是沈达的妻子李珍亲口告诉他的。当时有一个晚上,半夜间沈妻给苏宗民打电话,在电话里嚎啕大哭,说沈达眼下还没回家,这些天都这样。他让局里一个小狐狸精迷住了,外边议论纷纷。她听到风言风语后追问沈达,沈达竟要她闭嘴,骂她没事找事,说再吃醋老子休了你。李珍哭到苏宗民这里,说沈达这人一向当老大,除了领导,谁的话都不听。同学朋友里只有苏宗民能说他几句。她怕找领导告状会把事情搞得更糟,又怕听之任之沈达会弄得不可收拾,所以只好求苏宗民。苏宗民安慰她别急,他来了解一下。可能是李珍多虑了。

这是安慰之辞,苏宗民对沈达有数。老乡同学,这么多年了,沈达的秉性苏宗民哪会不知道。沈老大格外有女人缘,大学时常换女朋友,上一个没让人记住,下一个就接班来了,毕业后他还是很花,身边女孩的面孔变来变去,直到婚后才比较收敛。职务逐渐上升,权位日重之后,沈达再没有制造出可与当年媲美的轰动事件,苏宗民知道他是学会掩饰,并没有一变老实。有权有势之后,更有女人趋之若鹜,沈达也已经炉火纯青,能够同时拥有若干女子,采用多种手段长袖善舞于女人之间,但是已经知道不能太招人眼,类似事情格外隐蔽。所谓知夫莫若妇,李珍对自己的丈夫当然了解,沈达下派回市里当局长,为什么苏宗民一吓唬,她就调动搬家走人,放弃省城诸多方便,追随丈夫返乡?肯定有这方面的缘故,有利就近监管。但是这是管得住的吗?沈达这人也怪,长得高大,却喜欢小巧女孩,他的妻子个头不高,傅小姐以及“亲”一下也是这模样,苏宗民刚到省城时,有人指着省公司打字室一个姑娘偷偷对苏宗民说,这沈达相好的。那姑娘个子也小,满脸的雀斑。

那一天晚间,听完李珍深夜哭诉后,苏宗民即着手悄悄打听情况,很快就发现李珍所言不假。李珍所谓“局里的小狐狸精”就是“亲”一下女出纳。这个女出纳不像福兴茶楼的傅小姐隐蔽,人在局里,比较张扬,所以为李珍所注意。女出纳正是庄彩霞,不是该市电业局的在编人员,是该局属下山边变电站的职工。那次沈局长视察她所在的变电站,她居然敢揪着局长鼻子罚他喝酒。沈达那般霸道、老大,谁敢惹,人家小姑娘偏就不怕,于是印象深刻。沈达回市里不久,一个电话把小姑娘从变电站要上来,借在局里用。小姑娘是技工出身,文凭不高,不是干部,没办法正式调进,局里几个副手都说调不来就让她回去吧,总这么借着也不好办。沈达哪里肯听。他问小姑娘喜欢干什么,小姑娘喜欢这个喜欢那个,轮了几个岗位,最后认定“发情”好,就给她当了出纳,让她四处找人“亲”字。沈达很宠她,由她来,局里上上下下多有看不过的,但是敢怒而不敢言。局长那脾气,谁敢吭声。相应的,就有各种议论悄然流布。

沈达知道这些议论,他不管,我行我素,就喜欢“亲”一下,看你们怎么办。老婆拿他没办法,苏宗民当然也管不了。李珍哭诉后不久,恰沈达到省里开会,苏宗民拉着他说了几句话,劝他除了少上茶楼,也不要到处“亲”,不管上边下面,少“亲”为佳。这种事他见多了。一“亲”就给黏上,“发情”吧,后患无穷。沈达一听脸色就变了,骂苏宗民又吃得太饱。后来两人关系日益走僵,苏宗民就不再白费口舌。李珍也没再找苏宗民告状,可能是被沈达成功安抚了,沈达对女人总是很有办法。毕竟当的是局长,知道怎么节制,他跟“亲”一下纠缠不休,却也没有弄出太大动静,因此直到他“因故坠楼”的时候,沈家后院未起大火。

沈达意外死亡,女出纳“亲”一下忽然又成焦点。这年轻女子在打听到沈达停尸地点后,居然跑到停尸房外跟警察纠缠,非要进去看沈达一眼。警察问她是死者什么人,她也不害臊,声称自己是沈局长的女人,全电业局都知道的。沈达曾答应离了婚娶她,所以她有权看尸。警察以其说缺乏法律依据为由,拒绝该女涉足停尸房。她在地上打滚撒泼,弄得多方惊动,成为当时局里一大新闻。

苏宗民代表省公司前来全权处理沈达的后事,其小蜜也属需要办理的棘手事项。沈达死后,该局排名第一的副局长李勇坤按惯例主持工作,他是沈达的老对头,被沈达修理得没了脾气,以往饱受压制,不吭不声,只能弄点匿名举报聊以解气,如今时来运转,终于出头,扬眉吐气,对沈达的小蜜当然不会客气。李勇坤以清理临时人员为由,提出把庄彩霞清退出局,从哪来回哪去,不再让她“发情”。李勇坤说,庄彩霞本非在编人员,沈达独断专行用她,全局上下议论纷纷,意见极大,真是不除不足以平民愤,特别是此女在本局主要工作是陪沈局长睡觉,名声很臭,留着她败坏风气,影响电力干部的光辉形象,所以非除不可。苏宗民对此表了态度,说死者以及全局领导干部的声誉确实需要维护,市局职权范围里的职工调动事项,市局可以决定,他个人亦表同意。

苏宗民关注的主要是他操办的沈达葬礼,须防止庄彩霞肆意干扰。这个人敢跟警察胡搅蛮缠,闹尸,自然不怕在沈达的悼念仪式上露脸,来一回闹灵。如果她真来了,而且在那种场合闹腾,不说要挤进死者亲属生前友好行列里,争一个名分讨一个说法,只要她不失时机来点动静,例如在大家默哀鞠躬之际突然放声哭灵,加几句唱词,天哪地呀,“嫂嫂发情奶亲”,那真是韵味无穷,十足尴尬,本该悲哀严肃的悼亡仪式会变得有如一场搞笑闹剧。

苏宗民让李勇坤先不要清退庄彩霞,暂时还留着,但是安排她在悼念仪式举办时于局里值班,警告她不得擅离职守,否则严惩。庄彩霞一听说苏宗民不让她出场,严重不服,居然直接找上门来,跟省公司代表苏宗民吵闹。她说她知道苏宗民跟沈达间的那些事,苏宗民忘恩负义害人致死,应当去上吊,哪有资格来给沈达念经。她是沈达的人,他们的事苏宗民别装不知道。沈达死了,她什么都没有了。还不让她去哭去送,她要跟苏宗民拼了。

苏宗民说:“知道我跟沈达什么关系就好。”

他警告庄彩霞不要胡闹。不管她跟沈达怎么回事,只要她胆敢吵闹灵堂,干扰仪式,给死人抹黑,让单位出丑,他绝不留情,别怪他不客气。

悼念仪式那天,庄彩霞真的不听劝告,擅离职守跑到现场闹灵来了。苏宗民防了一手,让局里布置几个保安守在外边,下死命令,不许她进场。庄彩霞闯到现场后,跟保安大闹,却只在门外,未能干扰里头的仪式。类似仪式都不用太长时间,沈达这种情况,葬礼更是短促为宜,所以年轻女子还在千方百计试图突破重围闯入之际,人们已经鱼贯出场,仪式宣告结束。很圆满,没有出现太激动人心的场面。

但是庄彩霞也没有食言,她真的跟苏宗民拼了,守在外边拿砖头砸。还好苏宗民闪避及时,没给她弄个头破血流,贻笑葬礼。

老同学老朋友沈达的后事办理完毕,挨沈妻一恨,遭沈旧一眼,被沈蜜一砸,毕竟屁股擦清楚了。苏宗民可以打道回府,到省公司交账了。

他没有急着离开。他去了福兴茶楼,见了傅欣小姐。

他们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沈达的葬礼上,傅小姐向沈达的遗体三鞠躬,混迹于场上人群中,既无权厕身于沈达亲属行列,又不像庄彩霞一样被严拒于门外。苏宗民在宣读沈达生平时偶尔抬头,一眼看到了她。

苏宗民已经知道这位傅欣小姐的一些情况。傅欣是外省人,家庭情况和早年生平不详,其人到本省落脚之初相当落魄,穿着件侧襟开到大腿根的红旗袍,在省城一家比较可疑的茶楼当女招待,一边笑盈盈跟茶客沏茶调笑,一边欢迎老板们动手动脚,往旗袍里边摸。她跟沈达认识正与当年加洋水电站的老板有关。当时沈达还在省公司调度中心当主任,加洋水电站老板极力公关,除了请当地领导做工作,还把沈达请到了省城的一座茶楼,把傅欣小姐叫出来,让她紧挨着坐在沈达的身旁。据说沈达见第一面就大喜,表扬小姐身材好,问她“毛高”多少?所谓“毛高”相当于“毛重”,为调侃用法。傅小姐笑盈盈向沈老板报告:脱了高跟鞋和丝袜,毛高不超过一米六,卸去旗袍和胸罩,毛重不超过一百斤。沈达点头,当场夸奖:“你不错。”

毛重与毛高都不甚显著的傅小姐后来怎么会成为福兴茶楼的女老板?据说也与加洋水电站的老板有关。该老板曾经当着沈达的面教导傅小姐,让她跟定沈老板,要什么有什么。傅小姐歪着脑袋,笑问沈老板准备给她什么?沈达很牛,手一摆问她想要什么?加洋电站老板在一旁调唆,建议傅小姐申请当沈夫人,一时扶不了正,先当老二老三也行。傅小姐比较现实,她保证完全奉献毛高与毛重,同时不破坏沈老板家庭,如果沈达怜惜她,帮她开个小店吧。沈达问她想开什么店?她说她做梦都想要一个自己的茶楼,当女老板。

沈达让她给本局打一份正式报告:“小事一桩。我给你批同意。”

这都是笑话,街谈巷议,虚虚实实,无从查证,很难当真。笑话里的沈达言谈倒还传神,有老大之风。在苏宗民看来,此间与沈达有染的各位女士中,傅小姐的笑容最显纯情,人却最有心计。她的茶楼肯定是傍着沈达开的,该茶楼的名字据说也是沈达定的,取的是小姐芳名的谐音。

办完沈达丧事后,苏宗民到福兴茶楼再会傅小姐。傅欣一如既往,笑盈盈以茶相待,开的是楼下包间。她对苏宗民说,楼上那个包间是沈局长常用的,他去世后她把它关了,以免睹物伤情。她要让它永远保持沈达在时的样子,以为纪念。

苏宗民不听她矫情:“沈局长出事之前,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表示不知道苏宗民什么意思。

苏宗民再问。陈子华受审时,沈达打电话让沈伟找她取一笔款,她嘴上答应,转身跑得无影无踪,茶楼停业,员工散了,老板人间蒸发。她去哪里了?为什么?

她说:“我碰到了一点事情。”

苏宗民追问碰到什么事情?沈达要出事了,赶紧跑,是吗?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谁把沈达逼得要去跳楼?你有一份,肯定是一大份。”苏宗民说。

她争辩:“苏主任不能血口喷人。”

“沈达死后你重新露面,茶楼重新开张,依然红火。”苏宗民说,“你以为他一死你就没事了?”

她问有什么事呢?她一向合法经营,没有偷税漏税。

苏宗民追问她开茶楼的资本从何而来,沈达修建大楼期间,她在市区盘下两处店面开连锁店,谁为她支付款项?

她问:“苏主任是办案吗?”

“你以为案子真的办不下去了?”

她不怕。说她认识一位台商,人家看中她的经营能力,投了钱。苏宗民不听她编故事,说她的故事经不起查,任何故事编得再圆都会有破绽。

“今天苏主任是来找破绽?”她问。

苏宗民告诉她,沈达的葬礼刚刚办完,他今天来找她,不是办案,也不找破绽,是专门来表示一个态度。不要以为跑到葬礼上给沈达鞠三个躬,谋财害命那些事就一笔勾销,死人再也拿她没有办法。活人算计死人,不知道活人有时也会被死人算计吗?

他给傅欣讲了个故事:当年此地有一个官员犯了事,从一座大楼顶上跳了下去,情形跟如今的沈达有些相像。这位官员涉嫌贪污受贿,其中拿有一笔美元,折合人民币数额不小。但是所有那些钱都不知去向,也跟沈达这个案子相像。这些钱包括美元到哪里去了呢?官员的一位上司很可疑,他与跳楼这个人关系密切,有一个儿子在那段时间自费出国留学。由于官员跳楼了,无从追究,事情不了了之。

“后来这个上司老年痴呆。儿子留学回来,经商办企业,做得很大。”苏宗民说,“去年突然查有癌症,今年上半年死了。”

傅欣说:“他们死啊活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宗民建议她今后逢庙必进,有香必烧,恳求菩萨保佑,不然惶惶恐恐,永无宁日。凡有希望工程或者救灾捐款什么的,尽量多捐,以免从死人手上贪占的公款烫手。另外也请她转告一下“老黄”,建议该神秘人物设法到国外整容,不要以为沈达死了,没人找得到他。老黄在这里“操作”电业大楼招标,此间有不少人见过他,所谓“时候一到,一切都报”,总有一天会有人认出他来,没准会从路旁一个公厕里认出。到时候他得为自己的行为、为沈达之死偿还代价。

“案子一时查不下去,不是永远查不下去。你们这个案子不算太复杂,哪怕沈达死了,照样可以查你们一个底朝天。不信走着瞧。”

傅欣很镇定,她说,她听出苏宗民是在恐吓,在威胁。但是她还是没听明白。

“苏主任刚才说的,当年跳楼的那个人是苏主任的父亲吧?”她问。

苏宗民不加解释。傅欣说她知道,沈达曾告诉她,苏宗民是变态,脑子里有一根筋坏了,他老爸跳楼前给他留有遗言,然后跳了楼。所以不要理苏宗民,有朝一日苏宗民走到他老爸那个地步,自己才能明白。

“他不听我的,结果是自己跳下去了,后边肯定还会有人跟着。”苏宗民说,“我今天把话说到了,傅小姐好自为之。”

“苏主任什么意思?”

苏宗民还是那些话,老天爷会盯着傅小姐,他也会始终盯着。沈达不会白死,案子不会这么了结,大家走着瞧吧。

他起身走人。

一个月后,福兴茶楼悄然倒闭,傅欣从此不见踪迹,也不知她是被苏宗民吓住,四处去为希望工程捐款,还是随同“老黄”跑到国外整容去了。消息传到苏宗民耳朵时,他已经上交了报告,受到处分,降职离开了公司监察部。

3

张主任与小陈的调查终于有了突破,在所谓的“土”二奶那里。

根据举报信提供的线索,调查工作起初也是从这个年轻女子开始的,由于举报信提供了准确的小区以及楼房号,查实相对容易,却因为无法判定该女是否与苏宗民有染,是否就是被形容为电话里声音很特别的“土”二奶,取证难以突破。张陈两位转战另一住宅小区,查实举报信中“高档住宅”的另一位女子,经过多方努力,“洋”女子与苏宗民的关系终于明朗,人家原是同学,关系正常。举报信中关于这位“二奶”以及苏宗民购买高档住宅藏之的反映可以判定有误。

这个结果也带出了另外的问题:举报者虽然没有搞清楚苏宗民老同学袁佩琦所住房屋的准确房号,举报的内容也存在失实,但是有一点显然是对的,那就是住宅主人与苏宗民有关系,而且关系相当深。以此类推,举报信提到的另一位女子,年轻一点,比较“土”的那位,跟苏宗民不会没有瓜葛,也许瓜葛比“洋”的这位还要更深。举报者对“土”的这个居所住宅的描述准确而肯定,显然人家已经确证该女与苏宗民有关系,掌握的情况比另一位还要详尽。张陈两位作为调查人员,在搞清楚一位之后,当然还需要搞清楚另一位,以备领导诘问。

视线又回到了第一位女士那里。应当说这位女士的疑点比较明显,与举报内容更为吻合,因为是单身女子,独占公寓,还有一个小男孩。如果她跟苏宗民无关,为什么会出现在针对苏宗民的举报信里?张主任认为需要搞清楚情况,有如搞清另一位女子袁佩琦的情况,这才能还苏宗民一个清白。事实上,张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那是苏宗民自己发表过的言论:“我不敢说自己多清白。”也许这不是谦虚,是他心虚的表露?也许他不敢说自己清白,其隐秘就藏在这位“土”女子的身上。

张主任和小陈研究了若干调查方案,都有相应难处。联系小区管理部门了解情况,牵动似乎太大,直接上门找女子本人询问侦查,似乎过于唐突,弄不好可能打草惊蛇。找一个万全之策确实不易。那几天苏宗民也特别沉得住气,从不去小区露面,上班不迟到,下班不早退,业余时间不是在家里看电视,就是到办公室看材料,没有安排任何时间去会一会二奶。如果他不是听到风声,有意回避,显然就是过于放任,对二奶实有疏于管理之嫌。

那一天张陈两人又去了那个小区,着手进一步了解情况。他们在年轻女士的住宅楼下道路边看到了女士开的广本车,显然女士在家,未外出。张主任突然注意到一个情况:这辆车的车牌比较特殊,车牌的第一个字母与省城车牌不同,是本省下边地方车辆的牌子。这就奇怪了。女士单身携子生活于省城,她的车为什么要挂外地牌?相比起来,省城本地牌照的车用起来不是更方便些?哪怕是年检,交违章罚金,外地车都会比本地车手续麻烦。

“车可能有问题。”张主任断定,“先从这儿查一查。”

他们与交警部门联系,一查,发现线索了。

原来大水冲了龙王庙,该女子开的不是私家车,是一部国有企业车辆,它登记在册的所有者不是别个,竟是本系统,省公司属下的连山水电公司。这一下级公司原称连山水电厂,苏宗民当过厂长。张主任和小陈回到省公司,查阅了本公司及下属单位的车辆档案,果然又找到了该车记录,确切无误,赫然登记于连山水电公司的名下。

苏宗民与一位疑似二奶的青年女子间的关联终于露出了冰山之一角。

这时候苏宗民忽然有所反应。

他找了公司领导,直接打电话找到王总经理,请求王总安排时间见一见他。

“什么事呢?”王总问,“电话里说吧。”

他希望能面见领导,不会占用领导太多时间。

“最近很忙,下一段行不行?”

他希望领导能尽快安排,要汇报一下思想。

王总工作很忙,还是为他安排了时间,因为苏宗民大小也是本公司中层干部,目前正拟提拔,而且被人写了举报,监察部正在悄悄了解。这个人还有一个情况:以往除了汇报公事,从不找领导谈个人情况,现在忽然请求汇报思想,属罕见之举,不能不引起领导重视,按要求迅速安排。

他见到王总,谈的不是别的思想,是关于此次考核提拔事项,开门见山提出一个要求,让领导感觉比较意外。

“请求领导不要考虑提我,让别人干吧。”他说。

类似言论苏宗民已经屡有发表,或者在自己办公室,或者与张主任等同僚谈论的场合,那种场合说说感慨,发泄一下不满都可以理解,说了不算数。今天却不一样,向公司老总正式提出,这是来真的。

为了表示该请求是郑重提出,苏宗民不只嘴巴讲讲,居然还写了一份书面报告,感谢公司领导关心,呈请他们不必考虑提拔他,也不需要恢复他中层正职待遇。他对自己目前职位已经很满足,没有更高要求。等等。

王总感到惊讶,苏宗民一向不是出格的人,这一次行事真是有些出格了。

“你是有情绪?”领导问。

苏宗民不承认,说是真心实意提出请求。

“你得说个理由。”

理由是自己不符合要求,应当提拔那些比较符合要求的人。

“你认为自己哪里不符合要求?”

他说他犯过错误受过处分,还有其他毛病。

“为什么早不说,现在才提这个?”

苏宗民承认,知道领导要提他当研究室主任之初,心里是很高兴的,觉得很荣幸。虽然他当过基层厂长,监察部主任,相比起来,研究室主任并不显得特别重要,但是毕竟是在三年多前的处理之后重新启用,也算对他肯定,为他恢复名誉。所以他乐观其成,给了也打算当好。后来听说别人有意见,还有举报,想一想,自己确实有毛病,不适合提拔重用,因此来找领导表示态度。

王总说:“行了,我们会研究。”

这个事情怎么研究?恰如王总所问“为什么早不说?”苏宗民现在才来表态,实在有些偏迟,所谓“黄花菜已经凉了”。如果早点表示自己情愿放弃,不要这个东西,没有谁非哄他上轿不可。那样的话苏宗民这回当不了主任,可能也不会有人借机发难。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领导们已经研究决定,公示已经出去,举报信来了,举报内容相当严重,正在调查核实,不可能因为苏宗民提出放弃就一笔勾销。该查还要查,该处理还要处理,这是规矩。

张主任和小陈照常行动。

他们悄悄奔赴连山水电公司,核查举报信涉及女士所开广本车有关情况。到了地方后,张主任没有暴露意图,撒了张大网,不动声色收集了有关资料。情况迅速获得证明,省城那位青年女子所开轿车确属该公司在编车辆,车号车型都对。连山公司立有该车户头,年年按规定缴纳养路费年检费保险费等,但是没有相应的维修、油耗和出车记录。这就是说,该轿车于该公司而言是一辆幽灵车,它偶尔露峥嵘,藏头去尾出没于公司的账册上,但是却不现真身,没有谁知道它行驶于何方。

在掌握了准确的第一手材料后,张主任与小陈约谈连山公司经理,请他就这辆轿车的来龙去脉做出解释。该经理一看来者不善,知道事情大了。

“这个车嘛,哎呀,”他说,“怎么说呢。”

“按事实说。”

他说了事实,这种情况下不便再行隐瞒。他说车是苏宗民借走的,已经近两年了。这个车的情况比较特别,原是买给他们一位新任副经理用的,用了一年多,副经理到省公司开会,路上出了车祸,与一辆货车相撞,车头撞扁,司机和副经理当场身亡。事后车经过大修,又开了回来,虽然还能用,却没人愿意用它,都嫌它是部凶车,坐上去感觉很不好。虽然是企业自有车辆,拿去二手车市场卖掉,还需要报省公司批准,手续比较麻烦,因此就先丢着,锁在车库不用,公司又设法购置了一部新车。这件事被苏宗民知道了,他开了口,说丢着生锈,不如借他用一段时间。经理觉得不妥,说借这个凶车干什么。要借也得借苏宗民个好的。苏宗民不要好的,就要凶车。他说别人怕凶车,他不怕。借给他就算废物利用吧,费用什么的,他会自己承担。

苏宗民是连山水电厂的元老、老领导,在省公司当过监察部主任,大家关系很好的。苏宗民离开连山水电厂到省公司后,从来没有向老单位开口要过什么,历来比较自觉,在连山水电厂就这样,加上在省里搞的是监察,有困难也不会开口。所以他突然提出借车,经理很吃惊。那时苏宗民已经去了研究室,不搞监察了,可能因此比较敢开口。经理考虑苏宗民是老领导,建厂有功之臣,从来没提过要求,因沈达案受牵连降了级,今后肯定还要再起来的,省公司的中层领导,需要的时候能够帮基层说说话办办事,用得着的。人家不开口便罢,一开口一定得想办法满足。加上人家要的车号称凶车,负有血债,车里有两条人命,没人敢坐,借给苏宗民并不影响单位用车。如果苏宗民让这辆凶车坑了,死于非命,那是他自己要的,怪不得别人。如果他安然无恙,用上一段时间,逢凶化吉,待把车还回来,凶车就变成好车了。

因此就把车借了。

当时苏宗民说:“这事咱们知道就行了。”

经理说:“苏主任放心。”

他们是在省公司大院里交接那辆车的。时经理到省里开会,让人把车开到公司院里,他把钥匙交给苏宗民,苏宗民没多说话,只点点头道了声谢。

张主任问:“给你留借据了吗?”

没有,彼此心照不宣。当时苏宗民说,不是不得已他不会开这个口。就借一段时间,到时候一定完璧归赵。

“跟你说用多久,要这车干什么吗?”

“没说。”

用于供养二奶。讲述该用途有一定难度。

张主任继续追问,除了这辆车,那段时间里苏宗民是否还向他开口要过什么?经理说没有了,就这个。

“不对吧?”张主任怀疑,“没有金钱方面的?”

这位经理是技术人员出身的,比较老实,一追问汗就冒了出来。

“哎呀哎呀,”他苦笑,“这什么事啊,他都跟你们说了?”

经理有所误会,以为苏宗民把他们的有关来往都交代了。张主任搞监察,有经验,不说是还是否,让经理自己讲:“按事实说。”

他承认了。他说,在借车后不多久,苏宗民还找过他借了笔钱。当年苏宗民在这里当厂长时,他是业务科长,两人私交不错,所以苏宗民找他。苏宗民告诉经理,他在省城有件事,急需要钱,手头一时显紧,凑了一些,不够,能否帮助想办法借个十万十五万元,两年内还清。经理答应了,借给他十五万。这笔钱苏宗民留了借条,毕竟钱跟车不一样,车只会在地上跑,跑到哪都在,钱却会在天上飞,飞得无影无踪,所以得有凭据,苏宗民没让经理为难。这人倒是说到做到,很讲信用。两年内他分两次还款,一次七万,一次八万,已经全部还清所借款项。借条亦已收回。

“这笔钱从哪拿的?你自己家吗?”

不是。经理从公司的自有资金上处理。公司内部有一笔钱,经理亲自掌握其使用,主要用于接待上边客人、公关和一些财务开支上比较难办的事项。

“他给你什么回报?”

有一点。苏宗民想尽办法,帮助连山公司从省公司争取到一笔项目资金,有一百多万。苏宗民以连山老厂长的身份出面,说得上话。

调查人员在公司的内部账册上查到了这笔十五万元款项进出的三笔记载。

除此之外,没有发现苏宗民与连山水电公司的其他经济往来。

经理说了一句话:“就这两件。苏主任这个人还算比较本分的。”

张主任问:“有人比他不本分是吗?告诉我是谁。”

经理汗都冒出来了。他苦笑:“张主任你到底要搞谁吗?”

也巧,那时候有电话找经理。经理拿起电话,脸色一下子白了。

“苏,苏主任。是我。”

经理拿眼睛看着张主任,手比画着,示意人家别出声。张主任当然不会出声,一看经理接电话那副模样,他有数了,此刻给经理打电话的一定就是苏宗民。

他可真及时啊。自从被列为提拔对象以来,他一直表现得很超然很无所谓,看起来未必,显然他也在密切关注所有相关动静,调查人员这边刚刚发现一些线索,他那头就上门找领导请求放弃提拔,这边终于摸出辆车,追到了连山水电公司,他前脚跟后脚紧跟着也追了过来。不只是电话追过来,居然是人也到了。

他在连山度假村,就是三年多前他把沈达从市局“中心组学习”现场提走的那个地方。他给连山水电公司经理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请经理抽空去度假村一下,有件要紧事跟经理谈一谈。

经理支支吾吾:“我这里,这个,刚好有点事。”

“我就几分钟。”他说。

连山度假村也属同个系统,离连山水电公司只有十分钟车程。苏宗民跑来找这位经理,却不进厂,躲在度假村那边打电话,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人注意到,他要跟经理谈的事情因此显得相当可疑。

张主任决定将计就计。

“你去见他。”张主任告诉经理,“看他是什么事。”

经理又支支吾吾,明摆的不想牵扯进去。

“去吧。怕什么?我们在这儿呢。”

经理终于去了,到连山度假村见到了苏宗民。

苏宗民居然跟张主任、小陈两位不谋而合,为同一件事情从省城而来,就是那辆广本轿车。不同的是人家是赶来追查,他是赶来补漏。

他跟经理在度假村大堂见了面,大堂这里有沙发和茶几,两人握了手,坐下来,苏宗民没多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车钥匙放在茶几上,推过去给经理。

“苏主任这是?”

苏宗民指着外边广场,让经理看一辆车,正是那辆广本。

“完璧归赵。”他说,“东西还你啦。”

经理挺吃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苏宗民还给了一个信封,里边有三万元。他让人算过折旧,这些应该够。

“钱的手续你看着办,怎么合适就怎么办,我没问题。”苏宗民说,“反正你相信我,我相信你,咱们好说话。”

经理死活不要那些钱。经理说,车是连山公司的,既然开回来,他就收下了。车还了就好,怎么还能让苏主任拿钱?这钱算了,他真的没法收,拿给会计做不了账,他还能自己拿走吗?

苏宗民笑笑:“一时不好处理,你可以暂时封存,以后再说吧。”

经理急了:“不行啊,让我怎么跟他们说呢!”

“跟谁?”

经理一时瞠目结舌。苏宗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有人来查了?”苏宗民打听。

经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没事没事,你不必说,也别为难。”苏宗民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关系。”

苏宗民当即告辞,丢下钥匙和钱,起身走人。

这个信封和信封里的钱被张主任带回了省公司。向公司领导报告情况时,领导们面面相觑,非常惊讶。

“这个苏宗民怎么回事?”他们说。

不管苏宗民怎么回事,仅已知的这两项已经足够了。毫无疑问,苏宗民与举报信中提及的女子有染,否则怎么会如此大胆,把本系统属下公车弄走,交该女当私家车用?不管车是否所谓“凶车”,也不管苏宗民是否已经将其归还并付一定赔偿,他挪用公车已经成立。苏宗民向连山水电公司经理借钱也已涉嫌挪用公款。

真像当初沈达所预言,时候一到,潜伏在苏宗民身上的基因果然发作,让其重蹈了其父之覆辙。苏宗民曾有玩笑说辞,打算试一试,以验证沈达所称的癌细胞是否存在,看来不只是一句玩笑话。这么短的时间里,是什么让一个当过监察部主任的人变化如此之剧,从这端一下子滑到那一端去?答案很清楚,罪在二奶。沈达榜样在前,苏宗民的坠落或者说他的“试一试”肯定是从包二奶开始的。时下犯这种错误比较容易,因为存在买方市场,有不少小姐花枝招展暗中出没于各暧昧场合,甚至大街上,有钱就能带走,不必费老大劲找婚介谈恋爱。但是二奶是苏宗民这种人可以包的吗?他不知道这份开支相当巨大,起码得弄个房装那二个奶,搞个车让人家去开,举其工薪之力不足以应付吗?苏宗民不是大款,只能损公以养私,私调下属单位车辆,开口挪用公款,什么事都来了。不说女人就是祸水,起码这份艳福非苏宗民所能承受。这人给人感觉很正经,从不说黄段子,注视女同事女下属的眼光比较散淡,缺乏色度,从未涉嫌性骚扰,看来都是假象。他曾经一再劝告沈达别胡乱“亲”,言犹在耳,时候一到轮到他自己,这一试明白了,清楚了,基因真的管用。

按照有关决定,经报上级同意,苏宗民被正式传唤,责令交代问题。苏宗民对有关事项供认不讳,承认连山公司两件事情都是真实的,是他个人所为,有多少过失,都由他承担责任。他说他曾经找领导表过态,谈到自己有毛病,确实不合适提拔,他能犯的毛病其实不太多,主要就是这个。他也承认自己知道公司相关部门正在对他的情况进行调查了解,并不是哪个人给他通风报信,只因为自己是当事人,管过监察部,知道程序,眼睛所见,耳朵所闻,有所直觉。他把借用的广本轿车送回连山水电公司,并不是因为知道已经有人在查,想要赶在前边,争取主动。他只是有借有还,车用过了,该还得还,可能的话还得争取尽早一点。这就像他找经理借那笔钱,一旦缓过气来,他自己赶紧还上。当时经理并没有找他讨要,更没有领导追查,只是该还得还。

他出具了相关证据,是他当初借款时,亲手开具给经理的实名借款条,还款后他从经理手中收回了该条,难得他还保存着,未曾销毁。

张主任在借款条上发现了问题。

借款条是真的,为苏宗民手迹,还有连山水电公司会计的笔迹,写明是经理交付暂存,连山公司经理和会计都确认了该条的真实性。但是借款条文却有问题,借据是写给连山水电公司经理本人的,说明因个人一些困难需要急用,向该经理借得人民币十五万元。承诺两年内如数奉还。以该借条的内容看,这是一笔私人借贷,苏宗民并没有向连山水电公司借钱,因此并非挪用公款。

问题顿显复杂。苏宗民跟连山水电公司经理旧日私交不错,该经理及其妻儿都在本系统工作,收入可观,算个富户,苏宗民找他借钱不缺理由。这笔钱苏宗民已经如数归还,不存在问题,即使没还也为他俩间的私事,有纠纷可诉法院民庭审理,不归省公司监管。但是事实上这笔钱并不是两人间的私人往来,它是从连山水电公司的内部资金里走的,内部资金实际上就是所谓的“小金库”,该金库无论大小均属公款,这一点没有异议。以此情况论,倒像是连山水电公司经理挪用了公款借给了他人。

苏宗民表明了态度,如果这笔钱来路有问题,他愿意承担责任,因为他是事主,钱是他借的。那一段时间他需要钱,因个人原因,不想四处声张,才找了该经理,给人家添了麻烦。现在出了事,不能够让人家为他背黑锅。关于借这笔钱的所谓“个人原因”,他承认了,跟车一样,是为了那个女人。

苏宗民这是干吗呢?自己上下班挤公共汽车,为什么要去弄一辆车哄个年轻女人开来开去?自己什么都不缺,有工资有房子有老婆有孩子,还不知足,还要另外去买个房子养个二奶再生个小东西出来,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四处借钱,这般吃力,何必呢?干吗呢?好玩吗?

苏宗民承认当时该年轻女人迫切需要,自己能力不济,只好私下里求人帮忙。钱是拿去帮助年轻女人做业务起步的,房子是后来女人自己买的,他也拿了点钱,很大一部分钱是女人找朋友从银行借的,那个小区的房价不便宜,名声还不好,有“二奶区”之称,但是人家女的喜欢,没办法。搞车则是工作需要,该女是卖保险的。卖保险的小姐开着个车四处跑,投保人看了感觉好些,明白人家很有实力,不像专门骗钱的,有助于拓展保险业务,提供金融服务。事实上效果不错,该女业绩很好,收入相当可观,现在已经自己买车,把所借公车交还,免除了苏宗民的后顾之忧,也有利于该女发展业务。

原来这位二奶还得自己挣钱买车买房。以苏宗民的经济能力,仿效大款把她整个包养起来确实比较困难,他得因地制宜,独创自己的方式来包这个二奶。

苏宗民却说不是。他什么都供认不讳,却一口否认了最要害的事项。他说那女人不是他的二奶,那孩子也不是他的。

“现在有DNA技术可以用。”他说,“你们查吧。”

没等张主任小陈两人去查,又有了一个意外情况。

齐斌回到了省公司。

齐斌已经当了本省副省长,分管工业。省电力公司既是齐总的老单位,又在她现在的分管领域里举足轻重,她对省公司情有独钟,特别重视,这天带着省直若干重要部门领导前来调研,自称是回到了娘家。

领导视察,最后通常要开个比较有规模的座谈会,发表一点重要讲话。当天公司全体中层干部都集中到会场,一起参加座谈会,齐斌一一点名,老部下她都记得名字,新来的她也要一个个认识。点了半天名,她突然问起一个人,居然就是苏宗民。

“苏宗民在哪里?又去办案了?”

小秦处长陪同她回来视察,赶紧在一旁小声提醒:“苏宗民已经不在监察部了。”

她想起来了,啊了一声:“对,我忘了。好多年了。”

公司王总告诉她:“苏宗民现在是研究室副主任。”

“怎么没见他?”

王总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出去把苏宗民带了过来。那一天苏宗民并不是有意躲着齐斌,他是奉命在房间里写交代材料,不便出来见人。他所牵涉的事项还不到需要隔离的程度,职务也未给免除,还是公司中层干部,今天的座谈会依然有参加的资格。

当着众人的面,齐斌追问苏宗民:“你是对我有意见吗?见我就躲?”

苏宗民回答:“我真是对齐省长有意见。”

众人皆惊。

齐斌不禁发笑,问苏宗民到底什么意见?这么不客气?苏宗民说当年齐总把他从连山水电厂调到省公司,他思想不通,至今耿耿于怀。

不由齐斌感叹,对身边的王总说:“这个苏宗民当监察部主任,当时真是用对了。”

王总有点尴尬:“后来那个,那个……”

“我知道那件事,他跟沈达关系比较特殊。”齐斌说,“有机会你们还是要关心他。”

苏宗民当即说明,公司领导对他很关心,最近要提他当研究室主任。他已经写了报告,表示自己毛病很多,不适合重用,请求领导别让他干。

“你不要听他的。”齐斌对王总说,“这个苏宗民确实有毛病,无论让他干什么,没有一次表示愿意。但是一旦干了就非常称职。”

老领导不知道此刻苏宗民的处境,随口几句,倒是肯定有加。场上领导心里不免紧张,担心苏宗民借机发难,得好卖乖,利用省长的到来给公司领导施加压力,有如上访群众揪着领导喊冤。没想到他在位子上坐好,即紧闭嘴巴,再无声息。

因此齐斌的到来没有成为他的转机,对他的调查继续进行,未曾半途而废。

张主任与小陈正式触及本案焦点人物,就是被举报为苏宗民二奶的那位青年女子。该女衣着入时,面容姣好,却有点野,讲话很冲,或称“土”,像从时髦电视青春片里走出来的。她已经换了一部车,是红色吉利轿车,比较女性化,挂的是省城车牌。张主任明知故问,追究她原先开的广本去哪里了?她说:“让苏宗民讨回去了,那破车。”

张主任请她就有关事项做出说明。她一听苏宗民犯事了,即哎了一声。

“我说呢,怎么忽然找不到了。”她说,“原来他也有这一天。”

她问苏宗民的案子够不够大?是不是能把他开除了,再让他老婆跟他离婚,然后逼他去跳楼?

“你这什么意思?”张主任问,“想要他死?”

“我知道他肯定不会跳楼,用不着谁去闹尸闹灵。”女人说,“反正你们不要了给我,我要他。让他住我那儿,给我管儿子,跟我卖保险去。”

这女人身材小巧,讲话有口音,“嫂嫂”,连山一带人,是苏宗民的老乡。

原来她不是别个,就是“亲”一下,旧日沈达的小蜜庄彩霞。

4

以省公司代表身份处理完沈达后事,苏宗民即交了份检讨报告,承担未能防止沈达跳楼自杀、有所失职之责,提出愿意接受处理,然后降职去了公司研究室。

几个月后,有一天上午,苏宗民在办公室里编一份简报,有一个人从外边走进门,手中抓着一个黑塑料袋,径直坐到苏宗民的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苏主任不记得我了?”

苏宗民抬头看看,不说话。

来的就是庄彩霞。

沈达死后,这位年轻女出纳大闹灵堂未遂,事后被电业局新任局长李勇坤责令清退,回到了她原先的工作单位、她六姨丈郑家国当站长的山边变电站,再也无“情”可发。这女子性格泼辣,少不更事,当时咽不下一口气,不听家人亲友劝阻,索性辞了工作,放弃职工身份,不回原单位遭人耻笑。以后她在市区一带游荡,没有固定职业和收入,居无定所有如幽灵,还不时跑到沈局长当初恩准她“发情”的市电业局,寻衅吵闹。

现在她居然跑到省城,进省公司给苏宗民找碴来了。

“苏主任你有眼睛吧?”

她要苏宗民拿眼睛看一看她。有什么可看的呢?该女身材臃肿,腹部高耸,看模样月份已经不小,接近临产。

女子请苏宗民计算一下时间。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沈达的,沈达出事前有的。这个月就得生了。沈达的妻子只给他生一个女儿,沈达说过喜欢一个儿子。沈达出事后,她曾想把孩子打掉,一想沈达说过的话,没忍心,便留下来了,医生查过了,是男孩。她已经没有工作,不想回家丢人现眼,更不被沈达家人接受。走投无路了。

“都是你害的。”她骂。

“胡扯。”

“我要生了。让我到哪里去生?”

“该谁你找谁。”

“沈达死了。”

“人死了去找鬼。”

她骂,说真是找过鬼了。她去了沈达家,沈达的老婆李珍是个恶婆,沈达在时一个屁都不敢放,沈达一走就成了母老虎,她到家里跟李珍理论,李珍居然拿扫帚打她,被她抢了扫帚反打了几下。

“把我惹急了,敢把她打死。”她发狠。

“你敢吗?去监狱生?”

“你不会说人话!”

她还找过沈达的大弟弟,那警察跟沈达老婆一个德行,黑着一张脸把她往外边赶。沈达的母亲在的话,可能会管,因为她怀的是老婆子的亲孙子,可是沈达一跳楼,老婆子跟着也气死了,留下一大套房子。沈达的小弟弟沈伟靠沈达赚了钱,后来把所有事情往哥哥身上一推,没事了,老婆子死后,一大套房子都归了他,这个沈伟最坏,连一双拖鞋的位置也不分给她。

“你没有资格分人家的房子。”苏宗民说。

“我是他大哥的人,他侄儿的妈!”

苏宗民一时无语。她又骂,说到底都怪苏宗民,沈达跳楼都是苏宗民害的。

“胡扯。”苏宗民拒不接受。

这女的眼下没人管,她决定自己找人管,准备破罐破摔,就住到苏宗民家,在苏家讨饭吃,生孩子养孩子,直到孩子长大成人。要不是苏宗民,她哪会落到这种地步。苏宗民是沈达的同学老友,得过沈达好处的有他,逼死沈达的也有他,还算是立了头功,所以她走投无路不找别人,找他。

苏宗民恼火道:“你以为我怕?”

那天也凑巧,研究室里只有苏宗民在,快嘴那几个人全都外出,苏宗民单独对付该女子。苏宗民告诉庄彩霞,即使满屋子的人都在,他也不怕。

他立刻打电话,通知大楼保安:“你们来两个人,到我办公室。”

女子脸色一变:“你要干什么?”

苏宗民让他们来看她怎么闹,闹够了带走,该带哪里带哪里去。她今天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尽管来。沈达多威风啊,老大,他苏宗民都没怕过。他还怕她什么。

庄彩霞放声大哭。

她不敢再威胁了,转而求情,说自己真是走投无路,她不能把沈达的孩子生在公共厕所里。沈达在位时关照了多少朋友,多少人巴结他啊,一朝不在全都变了脸。苏宗民也这样吗?沈达说过,整个世界其实就这连山仔最实在,跟他是真好。

苏宗民一声不响。

两位保安上来了,站在办公室门外。庄彩霞看那情形,知道闹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无计可施,无话可说,眼泪汪汪挺着肚子走了。孕妇行动多有不便,她一手扶着墙,步履艰难,缓缓而行,独自无助离去。那模样很凄凉。

她走了后,苏宗民才发现她坐过的椅子下丢着一只黑塑料袋,是她带来的,没带走。苏宗民打开袋子,里边没有其他物件,是两盒食品,连山贡糖,苏宗民家乡的土特产。尽管是来吵闹,她居然还为苏宗民准备了一份见面礼。

苏宗民如遭电击。

当天下午,苏宗民在办公室呆坐了一个来小时,什么事都做不下去,末了把手头简报往桌上一丢,跟办公室里其他人交代一声,说自己有件事要出去办,即抓着那个黑塑料袋离开办公大楼。之后他在公司周围四处转悠,把附近的几家旅馆一一走过,询问是否住有一位单身孕妇。黄昏时分,居然问到了庄彩霞的下落。

她住在一家小旅社的地下室里,已经结了账,准备明天一早离开返回。

“坏蛋。”她一见苏宗民就骂,“你来干什么。”

他也骂混蛋,不是骂女子,是骂沈达,他怎么会欠这混蛋的?今天上午庄彩霞挺着肚子眼泪汪汪,被他硬起心肠赶走,然后看到那两盒贡糖,中午他连饭都吃不下去,下午不出来找一找,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但是他根本不希望在这里见到她,宁愿她已经远走高飞,死到地里跟沈达走了最好,那就没他事了,心安理得。没想到她还在这里待着,就像故意等着一般。沈达跳楼时说过要死给他埋,怎么埋了死人还要再埋活的?连这也赖给他,简直太欺负人了!

庄彩霞回答得理直气壮:“人都有命!”

苏宗民在那里给袁佩琦打了个电话,求她帮忙,明天他会带一个人去看医生,请袁佩琦帮助联系一下,是妇产科的。

庄彩霞在一旁大叫:“我要小孩,我不流产!”

袁佩琦在电话里听到声音,大吃一惊:“那是谁?”

苏宗民告诉她,喊叫的就是明天要去看医生的人,孕妇。她拒绝流产。

“什么?你怎么会!”

苏宗民说:“不是我。”

第二天一早,他叫了辆的士,把庄彩霞送进了医院。

袁佩琦领着他们去了门诊病房的妇产科,医生给庄彩霞检查时,苏宗民和袁佩琦站在走廊外说话。苏宗民告诉袁佩琦,沈达跟他提起过这个孩子,就在跳楼前夕。当时他们停车在路边吃晚饭,沈达喝了点啤酒,借酒意发泄不满,用言语刺激苏宗民,说老婆李珍只给他生一个女儿,他很生气,到时候万一有个“遗言”什么的,要交代给谁,怎么交代啊?所以他应该找地方使劲“亲”一下,争取给自己弄“奶”一个很会“嫂嫂”的儿子,像苏宗民这样的,这才够劲。

“以为他骂我,瞎扯。”苏宗民说,“没想到真有其事。”

“这种事你还管他!”

苏宗民无言。

袁佩琦说,苏宗民与沈达同学一场,朋友交往几十年,无论彼此间有过什么,终究谁也不欠谁。沈达碰上事情了,不跳楼不行,苏宗民怎么拦得住?沈达自己不管的事情,苏宗民有什么必要去管?

苏宗民说:“我没有办法。”

他提起当年沈达的一个怪论,“官家遗传”,认为当儿子的会跟老爸走同一条路,好像他苏宗民的下场也是跳楼,这是胡说八道。但是沈达也有另一个说法,像是自相矛盾,其实互为映衬。有一回他们俩在学校操场相遇,沈达忽然告诉他:“你老爸是你老爸,你是你。”几天后他父亲跳楼自杀,他才明白沈达是在对他表示关切和同情。当时他只是个孩子,头上的天空突然塌毁,一个同龄男孩意外伸出援手,哪怕只是一句关切,对他就如黑暗隧洞里的一道光芒,他太需要了。直到现在回想当时,他还会有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迄今为止,这个世界有两个人最让他痛恨,也痛惜。一个是他父亲,一个就是沈达。一直到现在,有时睡到半夜忽然醒过来,眼前还是沈达,嘲笑着,正从楼顶天台往下跳。他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欠,可以什么都不管。但是他永远摆脱不了那份痛惜。

袁佩琦说,苏宗民不吭不声,其实最重感情,她知道。苏宗民对沈达已经尽心尽意,不必再为他困扰了。而且沈达是沈达,这女人是这女人,不是一回事。

苏宗民说人家找上门来了,虽然不是沈达本人,也算沈达的后事,还是得管。让医生检查一下,然后让她回去。他准备给她点钱,算是了却对沈达的一点心意。

他把庄彩霞的两盒贡糖转送给了袁佩琦以示感谢,袁佩琦百感交集。

这个检查查出问题了。医生告诉他们,庄彩霞需要住院,因为身体有异常症状,胎儿情况不太正常,如不住院观察,采取相应措施,母子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袁佩琦大觉意外:“怎么会呢!”

苏宗民则感叹:“真是该谁是谁啊。”

他对医生说,赶紧办手续吧,需要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

庄彩霞在医院里住了十二天,在那里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孩子出世后,苏宗民带着妻子林秋菊到医院看了孩子。他认真观察,做出口头鉴定,认为不会错,肯定是沈达的,那小子小时候就这个样子。苏宗民说话的情形,像是跟沈达在医院的产房就认识了,其实他们读初二那会儿才在旱冰场上首次交手。

苏宗民先为这对母子租了套二手房,请来一位保姆,把他们安顿在省城。而后想尽办法提供帮助,设法让他们能够立足,然后自食其力,为此动用了很多关系,包括省城的朋友,以及自己的旧日单位。沈达遗世情人个子虽小,性格却强,颇好胜,胆子也大,不是只会“发情”。她搞保险,是苏宗民通过童志强帮助找的路子。童志强是他的大学同学、舍友,当年曾经怀疑他偷钱,挨过沈达两个耳光。毕业后该同学改行去搞保险,居然干得不错,当了省城一家保险公司的副总,他娶的老婆当年在学校很有名,是刘佳,沈达的前女友,卖胸罩女孩的冤家。苏宗民找了童志强,让他帮助庄彩霞介绍客户,他出了力。起初也就是让庄彩霞试试,不知能不能行,没想到她挺喜欢,也许是因为热衷“发情”,这行当与她当出纳时数钞票有些类似。她很投入,拿出闹尸闹灵那股泼劲,她还有什么办不成?结果居然做得不错,出乎意料。

为了帮助这个女人在省城立足,苏宗民使尽浑身解数,包括为她借车借款,涉嫌犯规。苏宗民一向审慎细心,类似事项处理得相当隐秘,却没有如自己所愿,悄悄办下来,再悄悄了结。让苏宗民这一隐秘事项突然曝光的,竟然是一纸提拔公示,说来有趣。苏宗民自我解嘲,说就是这种命,本本分分可以平平安安,要是心存奢望,有意往上拱,肯定不行,只能栽倒。他坚决否定涉嫌包二奶,称自己没有沈达的本事,最多只能帮着擦擦屁股做点好事,没有能力身体力行,参加类似时尚运动他水平不够。

苏宗民最终全身而出,受到一个警告,未受太重处罚,因为情况比较特别,其辩词有可采之处,挪用公款存在责任认定问题,尽管钱是苏宗民借走的,他也表态愿负全责,但是证据又属私人借贷,值得斟酌。借用公车事项也有些特定情况,可用经济处罚追究,还不必列入痛加惩处范围。除了这两个问题,张主任与小陈没有发现苏宗民与被举二奶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也没有发现苏宗民在相关事项中为自己谋得利益。就本案而言,此人囿于老友旧情,似乎只有付出,付得相当吃力,但是并无收益,没给自己弄到什么好处,包括钱、女人和孩子。如此看来他干的这件事类同于从事慈善事业,当然也不好说因此就有资格参选感动本地人物。

有一点显而易见:在经历此番波折之后,苏宗民获得提升已经是不可能了。

他给秦小萌打了个电话,请她帮助联系一下,他想见一见老领导。

小秦答复:“定了我给你打电话。”

秦处长相当干脆,什么事都不问,一句话也不多说,一口答应。苏宗民从来没求过她什么,也从来没找过齐斌,现在突然打电话求见,一定有重大理由。

三年多前,沈达出事前夕,苏宗民奉命率队前往连山度假村带沈达的前夜,秦小萌找上他的家门,流着眼泪坦承自己与沈达的交往,打听沈达一案情况,请苏宗民尽可能帮助。为了防止消息走漏,苏宗民绝口不提第二天的行动,也没有提供其他信息,她怅然而归。转眼间沈达出事了,事后苏宗民给她打了电话,告知沈达自杀身亡,她一下子蒙了,在电话那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当着我的面跳了楼。”苏宗民说。

她说:“怎么,怎么会?”

然后再没有话了,只有抽泣。

事后她没再找苏宗民问情况,苏宗民也没去找她说明,对他们来说,这都是很痛苦的事情。两人没再见面,但是通过几次电话。苏宗民被降职,调离公司监察部后,曾在研究室接到过她的电话,她转致齐斌的问候,说领导一直很关心他,希望苏宗民经受得起,不要太影响情绪,要看远一点,来日方长。

苏宗民清楚,一定是她向齐总报告的。

她承认自己跟公司一直有些联系,听说苏宗民因沈达自杀受到处理,她很难过。苏宗民告诉她,调出监察部,愿意接受处分,都是他自己打报告提出来的。受处理没什么,他没意见,所以情绪不会受影响。他这个人性格有缺陷,过于内向,人比较闷,会较真不会拉扯,做做研究真是很合适,所以请她转告齐总,感谢领导关心,他没问题,领导尽管放心。

前些时候,苏宗民受举报被审查之际,她陪齐斌到省公司调研,开座谈会时两人又见了一面。那一次虽然什么都没提起,对苏宗民的调查也没有因为齐斌的几句夸奖而作罢,但是显然是有影响的。公司领导最终宽大为怀,恐怕也念及苏宗民以往的工作情况,包括齐斌于公开场合对他的认可。小秦一定知道苏宗民受处理的情况,因此电话一到,她什么都不问,即答应转告领导,安排苏宗民与齐斌见面。只过两天,她就给苏宗民回了电话。

“晚上领导有空,你来吧。”她说。

当晚苏宗民去了省政府办公厅,见到了齐斌。苏宗民知道这是特殊安排,齐斌现在是副省长,领导的事情多,他这种身份的人通常很难见到。这次会见却让他感觉意外:齐斌一反常态,不像前些时候在省公司大楼时那么亲切有加,谈笑风生。她态度一变,相当冷淡。

“说吧,你什么事?”她问苏宗民,直截了当。

苏宗民同样直截了当,说自己找上门来,有事请领导帮助。今晚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有一个随员,不敢贸然带进来见领导,人留在外头,跟小秦处长在一起。那个人叫林秋菊,是他的妻子。

齐斌很意外:“她怎么样?”

苏宗民说领导当年曾经问过他妻子读唐诗的事,他妻子当小学老师时,教小孩很卖力,不管是唐诗还是其他课文,读起来都特别大声,整间教室嗡嗡响,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楚。现在不一样,她几乎没有话,说个什么都像蚊子叫一样,除了他,没有谁听得明白。为什么?她到省城水土不服,这么多年了,口音改变不了,一张嘴总让身边人耻笑,让她很自卑,尽量不开口,讲话小点声,渐渐就变成了眼下这副模样。

“所以我对齐省长有意见。”苏宗民说。

齐斌去省公司调研那回,苏宗民当众表示对省长有意见,这话原来不是开玩笑。

齐副省长非常惊讶:“你妻子哑巴了,是我的错?”

苏宗民说:“主要是我自己的错,但是要请省长帮助。”

怎么帮助呢?所谓解铃还要系铃人,当初是齐斌把他从基层调到省城工作的,现在他想打道回府,离开省公司回家乡工作,虽然齐斌早已离开,不当老总了,还是希望她能够继续关心,帮助给省公司领导说一声。

“怎么会想回那个地方!”

苏宗民说这个念头由来已久,他觉得一个人属于一个地方,像是命中注定的。他和他妻子这样的人应当属于那片山沟,不属于省城这里。当年他为什么到省公司工作?除了领导安排,也有一个原因,是想为女儿争取好的教育机会,这个目的实现了,女儿很争气,在省城读完中学,考上北大,以后的路已经不需要当父母的多考虑,他苏宗民只要考虑自己和妻子就行。前些时候省公司打算提他当研究室主任,任前公示时有人举报一些问题,公司安排人做了调查,发现他的一些错误,主要与办理沈达后事有关。公司最近处理他,不记为严重问题,给他一个警告处分,以及一些经济处理,职位暂时不动,还留在研究室当副主任。他觉得很惭愧,继续待在省公司已经很没面子,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不如借此机会走人,回家乡去吧。他还希望回老单位工作,当领导不合适,愿意回归本行,搞技术当工程师。他是连山水电厂的元老,从挖隧道开始,一步步起来,那里所有的技术问题他都了如指掌,可容他发挥作用。他这次犯错误的事项与连山水电公司的车和钱有关,回去当工程师也算戴罪立功,做个补偿。

齐斌看着他,点了点头。可能已经从小秦那里得知了他最近的情况。

她只问了一句:“真是这样吗?你妻子在这里变成哑巴,回去就能再读唐诗?”

苏宗民说,每次回到家乡,她的嗓子就好了,她在自己的地方才说得出话。

苏宗民给齐斌送了一份材料,请求她帮助,齐斌把材料收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她问。

苏宗民说:“没有了。”

齐斌不再说话,站起身把他送出办公室。秦小萌替领导管门,秦的办公室就在她的前室,苏宗民的妻子林秋菊坐在小秦办公室的沙发上喝茶,见到齐斌出来,还愣愣地坐着,只知道睁着眼看,什么话都没有。

齐斌特意走过去,跟她握了握手。

“苏宗民这件事你给他办。”齐斌当场交代小秦,“找我的都是要提拔,往好地方调,只有他不要官,要回山里。这个还不容易?”

她转身走回去,办公室门一关,把他们丢在外头,一句话都不多说。

苏宗民带着妻子回到家里。一个小时后有人敲门,当时已经接近晚十一点。

是小秦,秦小萌。

她告诉苏宗民,齐斌刚刚离开办公室,领导一走,她立刻赶了过来。苏宗民的材料她已经看了,齐斌有个批示,让她转省公司领导阅处,还批了一句:“请尽量考虑该同志的具体情况和要求。”她相信,把材料转过去,她再追加一个电话,省公司何乐不为,苏宗民肯定如愿以偿。但是她不愿意这么处理,让苏宗民带着妻子灰溜溜举家离去。她想知道苏宗民的真实想法。

苏宗民强调他是自愿行事,材料里写的都是真话。

“还有一些没写在材料里?”她问。

苏宗民好一阵不说话。

小秦知道苏宗民心里有一个创伤,一个阴影,当年沈达说过。难道它至今还在?这么多年了,苏宗民还没有摆脱它吗?

苏宗民摇头:“阴影不止一个。”

他告诉小秦,三年多前那一天,沈达在他眼前跳下楼去,那时他在天台上大叫,捶胸顿足,浑身发抖,身边人全都吓呆了。事后田如山说,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实在想象不出他会那样激愤,当时只怕他控制不住自己,也跟着沈达跳下楼去。

“你知道我父亲的情况,还有我跟沈达的关系。”苏宗民说,“我受不了那一跳。”

她能理解,那段时间她也几乎崩溃,但是最终还是承受下来,苏宗民也一样。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不应该依然罩在阴影里,不应该自暴自弃。

“我不是自暴自弃,是对自己很失望,很不放心。”苏宗民说。

苏宗民不放心自己什么?沈达出事后,他主动提出离开公司监察部,理由是要对沈达跳楼承担责任。实际上是心里极度沮丧,觉得沈达死了,他还在那里干什么?当初是沈达把他推荐到公司监察部的,他到任后始终没放过沈达,因为怕那个家伙乱来,搞出大事情。结果徒劳无益,沈达终究在他眼前跳了楼。那以后他觉得自己异常疲倦,失去了工作动力和信心,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劲头,只能申请离开那个岗位。到了研究室后他依然摆脱不了,庄彩霞来找他,提起沈达,他就控制不住。借钱借车那些事是他应当干的吗?昨天还在查别人,今天居然自己也敢,这是为什么?还是沈达,碰到沈达他就丢了自己,他们俩真是难兄难弟。换个角度看,确实很不应该。

“不要过度自责,情况并不是那样。”小秦劝告,“那些事都过去了。”

苏宗民说,他感觉自己是骨子里有毛病,或者像沈达所笑,出自遗传。沈达所谓的“官家遗传”可能没什么道理,他苏宗民跟老爸苏世强一脉相承,那是错不了。从小到大,人们都说他们父子长得极像,父亲死后他非常痛苦,无以排解,小小年纪,居然去找了父亲的一个笔记本,刻意模仿父亲签名的字体,仿得几能乱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是想念,不愿意接受丧父现实,还是遗传本能,情不自禁?假如给他同样的职位和权力,同样的机会,他老爸当年怎么干,他现在是不是也会那么干?也许会的,庄彩霞就是一个征兆。

小秦不满,问苏宗民怎么又陷进去了?总是想不开,把自己想象得那么可怕,不符合事实,毫无道理,连逻辑都讲不通。苏宗民经历丧父之痛时年纪不大不小,心灵受到重创,心里留下阴影,有些古怪想法和举止不奇怪,一直陷在里头就不对了。沈达说苏宗民父亲跳楼,把他脑子里一根筋跳坏了,沈达再一跳,难道让他坏上加坏?

苏宗民苦笑,承认小秦批评得很对,但是他没有办法,他这个人表面上很沉稳,内心里很波澜,有时候不免情绪化,特别是在沈达这件事上。他生性内向,不善于跟人接触,加上早年父亲留下的阴影,没有多少真正的朋友,算起来,最相知的只有沈达一个,他对沈达恨之入骨,是因为无法接受沈达那样离去。如今他很不放心自己,只怕真的跟他们走到一起。以现在的身边环境看,权力资源,利益女色,哥们情义,诱惑太多,稍微把握不住,很容易就滑下去了。所以决定急流勇退,在这条路上画个句号,回去过另一种生活。

“逃避能解决问题吗?”小秦问。

苏宗民认为也不尽是逃避,难道不能视同挣脱?沈达有一个“官家遗传”之说,以他苏宗民眼睛所见,似乎不全是胡扯。权力、利益、关系、恩怨以至腐败,在这个场合里相沿相袭,有如遗传。这肯定有其道理,也会有其问题。对苏宗民而言,父亲和沈达都是教训,他苏宗民也有自己的毛病,他的毛病跟沈达在根子上是一样的,接续下去,在同样环境里不知不觉变成下一个沈达,可能性不是没有,而且很大。他为什么非要心甘情愿如此传续,为什么不能试着挣脱出来?

小秦痛加批判:“苏宗民,你不只是陷进往昔的阴影,你还陷进自己的理由里。你给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些理由都似是而非,经不起深入推敲。你不应当这么偏执,一味让自己陷进去,出不来。”

苏宗民恳求:“小秦你给我点同情,我跟你们好人家真是不一样。”

小秦怅然,再也说不出话。

苏宗民说,现在他只有选择离开。时过境迁,也许以后情况和想法还会变化。不管怎么样,他非常感激齐斌,也感激秦小萌,对自己的选择绝对不会后悔。

小秦叹气,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

“你不会后悔,只怕领导自己会后悔的。”她感叹。

她说的是齐斌。齐斌已经在苏宗民的材料上批示了,按照这个批示办理,苏宗民调离当不会有问题。领导是听了苏宗民的话,按他的意愿批示的。通常情况下齐斌不会这样批示,过一段时间后,一旦回想起来,领导一定会感到懊恼。

“她不会愿意你离开。”小秦说,“她多次讲,你这个人不错。她怎么能亲手把你放走?”

“今天她好像情绪不好?”

秦小萌这才告诉他,齐斌表情生硬,不是情绪不佳,她是非常痛苦,只是强忍着努力不表现出来。她有一个弟弟叫齐栋,姐弟俩感情很深。前几天她弟弟在北京出了事情,被人用刀捅死,凶杀现场在一家茶楼,凶手逃逸。警方正在全力破案,初步推测可能涉嫌经济纠纷,齐栋这几年生意做得不小,看来也惹了些麻烦。因为这件事,齐斌痛不欲生,已经几天几夜不吃不睡。

苏宗民感叹道:“看来凡事都是有因有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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