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完没了的雨,在梅子成熟的季节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显得漫不经心,无关痛痒。
人民医院绿意深沉、清幽雅致就像公园一样,苍天的大树都是在医院成立的时候种下的,遮天蔽日,独木成林。
人民医院虽然历史悠久,却因为不断翻新而处处显得华丽时尚,别样的外观设计、宽敞现代的大厅,就像时代购物广场,看不见生老病死的衰退和沉郁,处处都显示出国际大都市的前卫高端。
梅雨季节中的人民医院像极了上海,那是绿茵最向往的一个城市,奢华而绝望,放纵而忧伤。
这一学期,绿茵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医院了,从寒假刘莉莉因车祸住院开始,到马芳受伤再到今天的杜子规,这一学期绿茵除了学校好像就是在医院度过的,短短一学期,医院的一花一草、一桌一椅绿茵熟悉得如数家珍。
以前偶尔来一次,总会被医院错综复杂的布局、不计其数的房间弄得头晕目眩,找不着北,而现在绿茵闭着眼睛也能从挂号大厅绕过花园,然后走到住院部。
刘莉莉告诉绿茵来住院部的三楼14号房间,绿茵放下手机穿过古木参天的花园,住院部的白墙在枝影斑驳间若隐若现,隔着朦胧的雨雾更显得影影绰绰。
当绿茵穿过静默的树木,高高的白色大楼赫然屹立在眼前,宁静庄严,绿茵呆呆地望着,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不容怀疑,无力抗拒,是一种深深的折服感甚至压迫感,这是生命生生不息、生死轮回的力量。
绿茵心里涌起滚滚的悲伤。
刘莉莉一个人坐在走廊上,看见绿茵走来,早已哭肿的双眼又忍不住涕泗滂沱。绿茵紧紧地抱着刘莉莉,从没见过她这么伤心,她就止不住地哭,说不出一句话。
绿茵什么也不敢想,只紧紧地抱着这个相处了十八年的好姐妹。此时此刻,所有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泪水在此刻才肆无忌惮,在悲伤的汪洋里,翻涌不息。
绿茵搀扶着刘莉莉轻轻推开门,白色的强、白色的地板、白色的被单、白色的病服,还有子规那张苍白的脸,像莹润透明的白琥珀,美得让人隐隐心痛。
子规躺在宽阔的床上,就像被深深镶嵌在被子里一样,他的身体上悬挂着许多透明的管子,银白、淡黄、酒红色的液体从管子里一滴滴进入他的身体,彷佛想要让他干瘪的身体再度饱满一样。
杜子规太瘦了,瘦得触目惊心,就像破茧的蚕终于退去躯壳一样,只剩下透明的灵魂,绿茵感觉判若两人却又似曾相识又。更像飘落的一片白色的羽毛,彷佛不经意间轻轻一吹,随时都会飘走一样。
人一瘦就显得空灵,显得出尘了,彷佛褪去了凡人赘余的贪嗔痴念、爱恨情仇,就剩下几支纤尘不染的仙骨,飘然脱俗。
窗外的雨渐渐止步,一缕明媚的阳光透进来,照在雪白的房间里,在阳光中子规微微抬起头,风轻云淡地微笑,细碎的光芒像极了天使离别时的余晖。
“你还好吗?”绿茵轻轻地问。
子规只是淡淡地微笑。
子规的妈妈捂着脸拉开门走出去,子规爸爸强忍着泪水追了出去,不久,走廊上就传来无力的呜咽。医院里有绿茵熟悉的面孔,也有从未见过的面孔,但每张面孔都写满了绝望和疲惫,大家沉默着,无边无际的沉默让人窒息,让人恐惧。
刘莉莉也走出门去,红着眼圈安慰着记忆里温和慈爱的子规妈妈。绿茵抬头相遇子规妈妈目光的一刹那,心头却被拧得生疼,眼前是一张被泪水浸透,被痛苦扭曲而浮肿绝望的面庞,曾经温婉美丽的子规妈妈,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几十年。子规爸爸别过头去望向走廊的尽头,留下一张坚定却苍茫的背影。
刘莉莉紧紧地握着子规妈妈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一旁的绿茵说不出一句话来。
医院检查出子规已经是肝癌晚期了,绿茵对肝癌并不陌生,外婆就是因为肝癌去世的,从发现到去世也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外婆是一位笃信佛教的老人,慈悲宽容,艰辛勤勉。妈妈说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外婆就经常生病,常年离不开药罐子,但外婆还是靠着自己单薄瘦小的身体将四个孩子拉扯大,老了又将孙子养到十八岁。
从小到大,绿茵记得妈妈每次去看望外婆,都会买很多好吃的,外婆将昂贵的食品放在柜子里一直放到过了保质期。外婆辛苦了一辈子,难得享受一天,绿茵记得外婆说,年轻的时候想吃点什么却没有,等老了什么都有了却吃不下。
后来,外婆生病了,更是什么胃口都没有,连米粥都吃不下。老人本来就瘦,生病后就更瘦了,像一株干枯的老藤。有时候,身体疼的厉害,外婆就闭着眼紧紧地扯住被子,从不发出任何声音,即使疼得掉眼泪,都始终忍耐着。
这是外婆一生坚韧的写照,妈妈和大姨看了止不住落泪。
现在,绿茵身边又有一位亲密的人要因为类似的病魔而离开,绿茵这才明白为什么感觉杜子规越来越消瘦,一次比一次单薄。原来病魔早已经侵入他的身体,不知道他还剩多少时间。
刘莉莉流着泪告诉绿茵,原来在几个月前子规就经常感到胸膛里的疼痛,像住进了一只尖牙利嘴的野兽,子规独自来到医院,最初医生并不愿意告诉他病情,只想找到他的家长,但子规的成熟和从容让医生不得不重新打量面前的这个大男生。
子规其实早已经在网络上了解过自己的症状,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当医生终于告诉他是肝癌的时候,子规倒感觉轻松很多,和自己预料的不谋而合。
子规并没有打算把病情告诉大家,他不想让自己的不幸带给大家更多的悲伤,他希望自己能够像往常一样,开开心心地陪大家走完自己最后的生命。他瞒过了父母和亲戚、瞒过了同学和老师、瞒过了子葵和刘莉莉、瞒过了所有人,无论身体有多疼他都面带微笑忍着,依然和大家嬉笑忧伤。有时候,实在疼得厉害,他就一个人躲着寝室或厕所,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使劲捶打枕头。
他还是笑得那么英俊帅气,笑得生机勃勃、青春无限,可谁也不知道他笑容下隐藏着多么剧烈的痛苦,排山倒海的剧疼让他站不起来,于是他就坐下来,继续对着大家微笑。
医生说不能熬夜,可刘莉莉喜欢晚睡,于是子规就陪她聊天,聊到凌晨一两点,有时半夜去找闹脾气子葵,忍着身体内的疼痛和身体外的寒风,一个人在深夜的大街小巷穿梭寻找。
医生说不能喝酒,可大家递过去的酒杯他从来不拒绝,端起酒陪大家笑逐颜开、醉生梦死。为了周子葵他在酒吧喝得烂醉,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醉,也是最后一次。
后天就开始高考了,杜子规说想去参加高考,完成身前最后一个梦,医生不允许,说他坚持不了一堂考试,子规说想去试一试。子规妈妈始终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无奈地转过头,眼泪就又流了出来。
她想到自己一辈子,自从嫁给了杜俊峰然后有了杜子规,这两个人男人从此便成了自己的一辈子,一辈子的骄傲,一辈子的幸福。自己活着的所有目标和梦想都变成了这两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儿子和丈夫她可以忽略自己,没有自己,因为他们就是自己的所有,他们就是自己的成功。
她不求任何的回报,因为一辈子有他们便是最大的幸福。
老公和儿子都那么听自己的话,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她没有想到,自己这样不顾一切地付出,自己的儿子最后却将所有的事连自己也瞒住了,所有人都羡慕自己有一个既听话又帅气的儿子,而此刻她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心情,感觉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人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现在听见子规又要坚持去参加考试,她除了流泪她还能说什么……
子规看见妈妈转过头去,忽然沉默了。
“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