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时候,校园外的那条街道上,旁道树已经欣欣然油油然到了极致。
绿茵一直都不清楚这种常绿硬叶的阔叶树到底叫什么名字,只因为它从下到上所有枝干上都会长出又细又长的枣红色气根,要么从枝干上高高地垂下来,要么紧紧地像褐色的紧身衣一样包裹着遒健的枝干,整棵树就像满是胡须的百年老人,所以家乡的人们都叫它长寿树。
绿茵现在才发现街边的这些旁道树是多么独特美丽,这些树长得不高,却枝繁叶茂像一把阔大的翠绿色的伞,把宽阔的马路都盖住了,筛下些许零星斑驳的阳光。
绿茵缓缓地走在街道上,一棵一棵地看过去,她很疑惑为什么自己以前没有发现它的可爱呢?这真应该成为自己最钟爱的树啊。
绿茵心情舒畅地漫步在小叶榕的浓荫里,闻着从树木上散发出的青涩微苦的味道,忽地一抬头就到了杜子规约定的游园门口。
一步步的阶梯从天上延伸下来,彷佛跟着它就可以到达天堂一样。
绿茵向上走了几步,然后停在上面若无其事俯瞰着街道上偶尔过往的陌生人。没有多久,绿茵就看见马路对面的浓荫里走出一个清秀的少年,他缓缓走过马路又穿过马路边的树荫,在浓荫里他的身影变得支离破碎忽隐忽现,然后抬起英俊的脸望了望绿茵,蛋黄色的太阳正在绿茵的肩上缓缓地升起。
阳光就这样赤裸裸地洒在他白皙水润的脸上,绿茵仿佛都能看见他脸上如同水面一样反射的璀璨光芒。他的脸始终没有任何的神情,像一张生硬刻板的画。他踏上石阶径直朝绿茵走上来,一步一步有种朝圣的坚定和从容,绿茵就像高高在上的女神,她还是觉得这个朝圣者面对自己,应该笑一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杜子规站离绿茵还有四五级的石阶上,仰着头愤怒地盯着绿茵。
绿茵从没有见过在这样精致的脸上,居然也会有这样愤怒的眼神,显得那么地不和谐,她就像女神露出了惶恐。
绿茵微微低着头惊异地看着杜子规,她没有想到杜子规约自己出来就是因为这件事,更没有想到杜子规会用此时此刻这种冷漠严厉的神情质问自己,最没有想到的是,也许自己是第一个见证他这种表情的人。
绿茵久久地迟疑,然后缓缓地对他说:“如果你是我,你又该怎么做?她是怎样对付我们的?你怎么不去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杜子规皱着眉头,然后把脸转向一边看着脚下的石阶,最后转回来,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严厉,说:“我不管她做了什么,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再伤害她!”。
“那你就允许她这样去伤害刘莉莉?三年来刘莉莉为你做过什么,周子葵又为你做过什么,你去问问一中的人,谁不知道有个女生爱你爱得都疯了,我有时都怀疑她是不是大脑结构不正常”绿茵顿了顿,继续说:“你和刘莉莉还真是般配,都一样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难道她真的就比子葵差很多吗?你是我见过最冷血的人,别在我这里装多情。我伤害周子葵?真正伤害她的另有其人,你有本事自己去问啊!找我干吗?难道你想知道我们又被周子葵伤害成什么样子?”
绿茵越说越气,鄙夷地盯着面前的杜子规,居高临下。
杜子规忽然拽住绿茵的胳膊,露出狼一样的目光,冷血凶狠:“你给我记住,子葵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子葵!”。说完甩开绿茵,转身离去,留下惊魂甫定的李绿茵。
杜子规愤怒的眼神还留在绿茵眼中,绿茵无力地朝大街骂着,像个泼妇,“你简直执迷不悟,白痴,我瞧不起你,我看错你了,混蛋!”
绿茵回想着杜子规的话,子葵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绿茵冷冷地笑了笑,她能是什么样子,不就是……忽然便又停下来,然后也愤怒地离开。
这件事绿茵也没有告诉刘莉莉,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刘莉莉讲,说杜子规又为了周子葵来向自己吵了一架?
第二天中午,绿茵本想让刘莉莉开心一下,于是拉着她说请她出去吃乡村基。刚走出学校大门就看见马路前面的杜子规和王雅铂,以及树荫下的周子葵。过往的学生都忍不住转过头围观他们,有的甚至还停下了脚步,绿茵发现周子葵正蹲在树根旁流泪。
绿茵拉着刘莉莉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你觉得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杜子规冷冷地看着王雅铂。
“你以为你是谁啊?当初是她非要追我的,那事也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你TM怪谁?我晓得你喜欢她,有本事去追啊,都是一烂货,老子还不屑……”
王雅铂还没有说完,伴随着围观女生的一声尖叫,杜子规迅速地朝王雅铂的脸上重重地挥了一拳,没有等待王雅铂做出反应,杜子规又朝王雅铂的肚子狠狠地一脚踢去,周围的人们一阵躁动,然后四散开去。男生们甚至还吆喝了起来,女生们则急忙避开,但又舍不得离去,急走了几步又果断地停下来,回头兴奋地看着两个帅哥的战争。
王雅铂被踢得向后退了几步,正好站在商店里泼出的水泊中,一不小心又重重地滑倒在地上,一套牛仔装上下都是污迹,王雅铂还没有站起来杜子规又走了过去,朝躺在地上的王雅铂一阵乱踢。旁边的周子葵突然一脸泪水的站起来,跑过去抱住杜子规大声地哭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刘莉莉也跑过去拉住杜子规,眼里不知道为什么也饱含泪水,绿茵则赶快跑过去把地上的王雅铂扶起来,王雅铂鼻孔里流着血,一边的脸也红肿起来,绿茵没有想到一向温柔秀气的杜子规居然出手这么重,幸好昨天他没对自己动手。
“看什么看?这回你高兴了是不是?”王雅铂瞪着面前的绿茵。
绿茵回过神来,没有理会他,依然从挎包里掏出纸巾,准备为他将身上的污迹擦掉,王雅铂一把夺过纸巾。
“你给我小心点!”王雅铂满眼怒气地盯着杜子规,绿茵急忙使劲拉着他,害怕他们又会打起来。然后推着他朝学校里面走,路过大门保卫科时,穿制服的大叔盯着绿茵问是怎么回事,王雅铂依然怒气未消地白了那位大叔一眼,绿茵急忙解释说不小心摔倒了。
除了这一句外,绿茵什么话也没再说,只静静地把王雅铂送到男生宿舍楼门口,一路上都有男生女生投来各种奇怪的眼光,绿茵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游街的囚犯,所以她很能理解王雅铂此时的心情。最后看着王雅铂颓败地走进宿舍后,绿茵回头叹了口气。
绿茵回到教室,周子葵的位置依旧是空的,她想起刚才看见周子葵的样子,现在的她只能无助地蹲在街上流泪,再也顾不上别人的眼光和非议。
想起自己对她做过的事,绿茵第一次有了悔意,是不是自己确实做得太过?
“你,你今天哭什么哭啊?关你什么事?你的泪水也太,太廉价了吧?”绿茵忐忑地对刘莉莉说。
“唉,每次子规和周子葵在一起都会发生意外。你不知道,每次看见他们俩在大街上吵架我都心惊肉跳。真担心哪天子规会在马路上再次遭遇车祸……”
“这怕什么,你再救他一次不就行了!”
刘莉莉白了绿茵一眼:“我都搞不懂周子葵究竟想怎样,非要弄出些事才安心!我可不希望下一个进医院的是子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打住!我怕了你的乌鸦嘴了!小心哪天一觉醒来变成了马芳”,绿茵看着刘莉莉愈来愈厚的眼镜无奈地说,然后转过头安静地合上数学试卷,打开语文课本寻找着需要背诵的古诗词。
想起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酝酿的阴谋,绿茵知道王雅铂绝不是省油的灯,于是利用周子葵一心想报复自己的心理,故意让她相信自己有多爱王雅铂,目的还是希望她和王雅铂走到一起,借用王雅铂达到伤害她的目的。
在绿茵看来王雅铂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果然不出所料,王雅铂最后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然后自己又挖空心思地去调查周子葵做人流的事,以致到最后恨不得让全校的人都知道周子葵的丑事。
这一切一切的后果,却是绿茵从来没有想过的。想起杜子规当时的凶狠,周子葵满脸的泪水,甚至王雅铂从来没有过的狼狈,想起这一切绿茵都后怕,绿茵不止一次地怀疑,也许是自己做得真的太过了。
绿茵趴在课桌上盯着一首宋词,始终没有翻一页,发呆地看了很久过后,又拿着笔在书胡乱地画起来,横线、竖线、曲线、圆圈各种奇怪的图案不断交叠,就像绿茵此时的心情一样,混乱复杂地交织重叠在一起,最后形成黑色的一大块,就像不小心滴下的一滴渲染开来的墨迹,把那首宋词遮去了一大半,李后主的《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自从马芳决定放弃高考要和张伟去广州打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马芳妈在家里将马芳又打又骂,可马芳是出了名的犟脾气,即使家里人要和她断绝关系,马芳也不为所动。
马芳妈天天跑到绿茵家妈妈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苦,马芳的爸爸最后干脆把马芳锁在房间里,三四天马芳都不吃不喝,也不吵不闹,最后家里人实在忍不下心,将门一打开,才发现马芳早已晕倒在门口。
那几天马芳家折腾得整个小区都知道,大人们最初都是怨马芳不懂事,到后来大家都一致劝马芳妈。马芳家人最后终于答应让马芳跟张伟去广州打工,马芳爸爸要见张伟一面,马芳和张伟提着一大袋东西来到家里,张伟见到马芳家人就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马芳妈含着泪怎么也拉不起来。
也算是一家人了吧,吃了一顿饭,马芳爸爸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临走的时候,对着门口只说了句:照顾好马芳!
张伟和马芳的火车票是在五月十八,正好是周一上午十点整的火车。
前一天晚上刘莉莉和绿茵去向班主任请一天假,高考迫在眉睫,梅老师如何也不允许,刘莉莉和绿茵于是就干脆旷课,三年来第一次逃课!马芳对刘莉莉和绿茵不是说“走,我请你们吃饭!”而是说:“走,我们喝酒去!”
那一晚绿茵三人去了重庆最繁华的商业街,刘莉莉和绿茵都将自己十八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宽敞明亮的大厅显得富丽堂皇、雍容华贵,三个土里土气的高中生与这样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漂亮的服务生走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马芳就说带我们去包间,服务生严肃的表情瞬间变得温柔和蔼。
马芳一个劲地让大家点菜,刘莉莉和绿茵推来推去半个小时只点了三个菜,马芳知道大家是嫌贵为她节约钱,马芳难得文艺地对大家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然后又主动点了三个菜,大家急忙喊够了,马芳又叫了酒摆在大家面前,有山城啤酒和江津老白干,都是重庆的本土牌子。马芳说,在重庆活了十几年,还没有喝过重庆的酒呢,再不喝就怕没机会了!
这是三个女生第一次喝酒,绿茵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将一杯酒狠狠地灌了下去,接着好像整个胸腔都燃起来了,嗓子被烧得火辣辣的,绿茵难受地咳嗽着,刘莉莉舀来一碗银耳汤,马芳笑着说你当是白开水啊,跟一二百五似得,慢慢喝!
“我们在一起几年了?”马芳问。
“活了几年就在一起几年了!”绿茵回答。
“老牛今年十九了吧?”马芳问。
刘莉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十九都已经过了!”
“从小到大的邻居,从幼稚园到高中的同班同学,这么多年了!我以前还担心千万莫一辈子都和你们在一起。我看着老牛那犯贱样就受不了,看见绿茵那装逼样我更受不了,没想到明天我们终于要分开了!真他妈高兴!来,喝!”马芳晃着酒杯。
“你走了,我也高兴,终于看不到你那痞子样,我妈从小就跟我说别和马芳在一起!明天你终于走了,我也实在高兴!”绿茵忍着泪。
“你走了就再也没人欺负我了,没人骂我、没人揍我、没人嘲笑我,在你的阴影里活了十几年,现在终于解脱了,你走了我也高兴!”刘莉莉哽咽着。
“就数你最犯贱!来,既然大家都高兴,我们继续喝!”
马芳将酒杯放到嘴边却颤抖着不敢抬起头来,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看着马芳绿茵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三个女生在包间里开始嚎啕大哭,涕泗滂沱。
喝完酒三个女生相互支撑着在附近开了一间房,挤在一张床上,就像小的时候一样。那时候大家还住在巷子里没有拆迁,不是睡在你家就是睡在我家。
那一晚,三个女生谁都没睡着,回忆着十八年来的点点滴滴,脸上的泪水一夜都干不了!
第二天,天一亮张伟就打过来电话,马芳告诉他地址,然后大家坐着2号轻轨来到重庆北站,张伟等候在进站口,簇拥在大包小包中,看见马芳和大家出现在眼前,张伟裂开嘴憨厚地笑起来,然后快速走过来牵起马芳的手。
绿茵能感受到张伟真心的快乐,他变了,一夜之间彷佛年长了好多岁,不是沧桑颓唐而是变得成熟理智了,散发着沉静的力量。
他们的身后是雄伟的火车站进出口,络绎不绝的人群进进出出,有的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有的人从这里去到海角天涯,彷佛千万条生活的轨迹、千万条莫测的轮回都在这一刻,汇聚相交。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绿茵第一次发现离别如此触目惊心,她感觉张伟像古诗词中出征的战士,马芳是天涯相随的妻子,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现代的打工生活并不比古时的戎马天涯轻松顺利,其中的辛酸苦楚、艰难苦恨是难以对人诉说的。
广播里传出火车进站的消息,张伟看了看马芳,说了句“走吧”。马芳深深地叹了口气,彷佛尘埃落定,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盯着刘莉莉和绿茵,“那我走了”马芳淡淡地说,绿茵一低头眼泪就不小心掉了出来,刘莉莉也用手不断地擦着眼泪。
“别哭了,我以后还会回来的,赚了钱请大家天天吃火锅。别哭了,当着这么多人,跟两****似得,别哭了……”马芳说着说着,自己也哽咽起来,眼泪最不争气。
“你也别哭了,不然又多了一个****”,绿茵擦着眼泪,颤抖地说。
“****就****,我们三个一定要做一辈子的****”大家抱在一起,大哭不止。
广播不断地提醒,还未进站的旅客赶快上车。张伟为马芳擦去脸上的泪水,可怎么也擦不尽。
绿茵远远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两个单薄清瘦的身体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摇晃着艰难地越走越远,最后淹没在滚滚的人群中。
绿茵,伤心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