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黑白
儿童诗我一直认定乡村老家六岁的女孩子毛豆是一位诗人,也许,很多在田野上月亮下长大的乡村孩子都是天生的儿童诗人,他们的以及飞成—团小雾似的蜜蜂。
我记得每到秋天,毛豆母亲总在簸稻谷,母亲在簸啊簸啊,毛豆就在一边看,我也在一边看,简单的农活劳作常常让我入神,劳动是一种仁慈、博爱或美感,真是神奇极了,在掀动的簸箕里,好稻谷与秕稻谷立马分成不同的阵营,好谷子沉甸甸地往后聚集,秕谷子则轻飘飘的最后就从簸箕口吹落下来,在那里形成一个秕稻谷的瀑布。毛豆凑得很近地看着,突然对母亲说:妈,你簸一簸人吧,这样就能分得清好人和坏人。她的话让我震惊。又一次,毛豆和我女儿陶舒天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晚上我罚舒天在家做作业,毛豆在一边看,她没有做作业的概念,看着舒天姐姐痛苦万分的模样她非常着急,盼望这个漫长的夜晚快快过去,看见母亲在一边缝衣服,她嘀咕着:白天那么短,肯定是妈妈用剪刀剪的;晚上又那么长,是我妈妈把好几个晚上用针线缝在一块儿了。
毛豆发表这样的口头诗歌是经常的随意的,春天的午后,我们来到池塘畔,看到树上的桑葚儿红艳如血珠,毛豆悄悄告诉陶舒天:桑葚儿一颗颗滴进池塘里,它要将塘里鱼喂成一个穿红兜肚的孩子;青桃子开始长毛,它要变成一个男孩子的脑袋;小蝌蚪是拼音字母,让青蛙日夜背诵。你看看,只要分行排列,这不就是和顾城差不多的童话诗么昨天我刚刚起床,毛豆就和陶舒天在开满繁花的桃树下跳起花房子,这是我童年最常玩的一种乡间游戏,她们用木块在地上画起了大方格子,乡下女孩子灵巧的脚就这样带着小木块在画满花朵的方格里跳跃。女儿在城市里从来没有玩过这种游戏,她就在一旁看毛豆熟练地安排,毛豆一边画一边自言自语:一格里画上桃花,一格里画上雪花,我们两个人,就用木块儿跳花房;你把木片踢到雪花上,我把木片踢到桃花上,你一脚跳出了冬天,我一脚跳进了春天——我就站在窗口听着,春风捎着桃花吹进来,一直吹上我心头。远处可见一湾青草河滩,滩头上放着一只又大又丑的草篮子。里面睡着一把带花的青草还有半月形的镰刀,两只灰鹭鸶飞起来,细长的瘦腿像断了似的,飞到天上就成了两朵风筝。风筝下,更多的乡村孩子欢叫着从草滩上跑过来,我希望他们都来跳花房,最好也都能像毛豆这样完全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吟出童话诗来。孩子们的眼光与成年人完全不同,我认定他们是一群诗人,当然没有作家协会给他们发会员证,也不会有报刊来发表这些儿童诗,他们的诗歌创作完全是即兴式的,口头发表后就交给麦苗上的清风、树梢上的明月和青草上碎银一样的露水。
小毛驴在北方平原上,在淡清的早晨或淡红的黄昏,一眼看到小毛驴,我有一种清凉的伤感。
是清凉的伤感,有点心酸,像着了凉引起的感冒——小毛驴,玩具一样可爱的小毛驴,毛茸茸的,我好想贴近它,摸一摸它湿润的嘴巴,闻一闻它身上青草和黄土的气味,那就是北方的气味平原的气味。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在煎饼一样的大平原上,在倒伏的玉米秸高粱秸之间,小毛驴它总是勤快能干的样子,驮着粪土到麦地里去,或者,驮着新婚的媳妇回娘家,一路小跑着,蹄子敲着地面嘚嘚嘚嘚响,两只小耳朵支棱起来,像老式店堂里那些穿灰衣的小伙计。粪土是早沤熟了的,不臭,用手拍拍是暖暖和和的。送过几车粪,它要驮着小媳妇回娘家,背上多了块垫毯,讲究一点的还要在它脑袋上扎块红布,这样的花花绿绿才和小媳妇相配。骑驴婆姨赶驴汉,这是北方庙会集市上常见的风景,女人苦命了前半生,注定了还要苦命后半生,只有骑上毛驴出嫁的那一刻,她是满怀幸福与喜悦,那个凶巴巴的男人一生能有几次为她牵着小毛驴、唱着兰花花?小毛驴这时是孤独的,它总是孤独,还有点忧伤,这忧伤显示在它低垂迷蒙的眼睛里,你走进了才能看到那份黯然神伤。但它又是智慧的,一切心知肚明,只是不说,最聪明的阿凡提总是骑着小毛驴出场——小毛驴给了他智慧与快乐。毛驴的驴虽带着一个马字,但它是入了户的马,太温顺了,也狂奔不起来,它是胆怯的,甚至不好意思直视你,只是怯怯地扫一眼,用树叶一样的耳朵痢着眼睛上的苍蝇,对欢笑与喧哗无动于衷,间或叫一声,像委屈了很久的男孩的那种哭,透不过气来又伤透了心的那种哭。
你要是到了北方平原的话,就会看到许多小毛驴,毛驴与北方乡村的生活密不可分,或者说毛驴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和腌酸菜的陶瓮、盛面鱼鱼的粗瓷碗、贴着吉祥红窗花的土窑洞和缺着门齿穿着红兜肚的男娃一样重要,是工具是伙计,是眼前的慰藉是未来的盼头。我甚至想象到,在北方平原的风景里,在白杨树下、麦草垛旁和光秃秃的黄土路上,要是没有一两头小毛驴在跑动,那该多么单调,缺乏生机和情趣。
我一直坐在汽车里看着一掠而过的小毛驴,我很想走下车给它喂一把草,摸一摸它身上的毛,或拍一下它的小耳朵,说:乖乖,听话啊——豌豆跑藤豌豆抽叶长藤在我们老家有一种很奇妙的称呼,叫跑藤。春天里,豌豆花开得像飞来飞去的白蝴蝶,两个农人在麦地里碰了面,说:豌豆又开始跑藤了。意思就是又是一年的耕作开始了。现在我想想,跑藤这个词真是生动,一场春雨过后,豌豆藤可不就像在跑,跑得可快了,像那些赤足在田野上奔跑的孩子。
在我看来,豌豆是乡村田野上最秀美的植物,春天,是许多庄稼生长的大好时节,蚕豆、玉米、麦子、油菜,开花的开花、拔节的拔节,庄稼地里一派喧哗,就好像放学时的孩子们。豌豆就在这季节赌气似的拼命疯长,在老家,没有人拿正经八百的土地来种豌豆,没有主的荒地上随手撒几把豌豆籽,不施肥更不浇水,靠天收。有时那些豌豆籽就夹在麦种里不小心播下去,春天里,几场雨一下,豌豆藤就开始长起来,它长得可真快啊,不像长,倒像跑一样,像小毛头孩子在麦地里举着白蝴蝶一样的小花一路跑,跑疯啦,昨天还在麦地中央,一个晚上它就跑到牛背坡那块了。牵着藤一路奔跑的途中,它要攀上麦子,在麦秆上长叶开花,然后把它青青豆荚就挂在麦秆上摇晃,像摇晃着一串小铃铛,成熟的豌豆荚不就是一只只小铃铛么?和豌豆一起长着的,还有蚕豆,蚕豆要少一些,它蠢头呆脑的,好像怎么也长不过机灵活泼的豌豆,它跑不动,就待在原地。其实蚕豆开起花来也蛮好看的,像小女孩鬼精灵的大眼睛,不过我们并不喜欢它,一来是蚕豆没有豌豆好看,豌豆像碧玉像珍珠,蚕豆肥头胖脑的要多丑有多丑,二来它也没有豌豆好吃,有点腥,吃多了总是响屁连天,哪里像豌豆那么甜,清甜清甜,最嫩的豌豆吃到嘴里像露水。
其实豌豆青嫩的时间很短很短,只有几天,几天后它就变黄了,像老缩了的小老太婆,再也跑不动了,这时候我们就要赶紧把它摘下来。要论吃,还是嫩豌豆好吃,母亲会用线把它们串起来放进粥锅里,粥煮好了,一串青豌豆也熟了,这时候你把豌豆剥开来,弥漫开来的是草滩上的阳光、微微的南风和潮湿的水气。吃完青豌豆以后,田野对我们再没有吸引力,我们就等待着明年春天,等待着豌豆藤又在麦地里开始奔跑的那一天,谁第一个发现它,总会大喊一声:豌豆又跑藤啦——可不,它就是在跑,沿着一根藤跑得马不停蹄,那些左一朵右一朵的小白花该是它们歪歪扭扭的小脚印吧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些在草滩上奔跑的孩子不也就像是青豌豆么?很多孩子一直没有跑出故乡那片河滩,只有我跑得最远,一直跑到上海滩来了,不过我跑得再远,根还在故乡,藤蔓把我和故乡永远牵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