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新龙
时光如舟,远逝之水带走了永不回来的时间。童年的许多记忆,也在生活的磨砺中散落成河边的小卵石。然而,故乡的石碾却承载着儿时的欢笑与泪水叽里咕噜在脑海里盘旋,勾起了我沉淀已久的辛酸记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国家基础薄弱。生产力低下,人们疲于奔命,加上人口失控,一溜儿女嗷嗷待哺,农村老百姓的日子是苦不堪言。我出生的地方又是一个沙漠地带,十年九旱,社员们在生产队拼命干了一天活儿,工分才值六分钱。人们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生活。我的母亲为了一家人一天能吃上一顿饱饭,经常上午在队里干完活儿,中午不歇晌背点粮食去碾道(方言指碾子房)磨米、压面。身为长子的我从有记忆开始便和母亲去碾道打下手。受她的亲传,推碾子也算是我的强项。
碾道离生产队队部不远,在村子的中央,也就两间房子那么大,四周是土墙,房顶左右各七根檩子搭在中间的梁杆上,再用秫秸棚上抹上泥就行了。在靠太阳的那面墙头上挖两个洞就当窗户了。里面一年四季都是尘土飞扬、黑咕隆咚、凉飕飕的。
碾道里面有两块大碾盘,东边的是大碾子,一般都用毛驴拉,西边的是小碾子,是给那些没有驴马的人家准备的,也就是我们当地人说的抱棍子推碾子。我们家的日子相当贫困,根本买不起骡马,所以,母亲和我天天就得抱棍子推小碾子。
起初,我给母亲递箩拿簸箕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母亲把粮食放在辗盘轴心的四周围成一圈,开始推动碾子,转动几十圈后,上面的粮食散落下来,母亲停下来,用笤帚扫到簸箕里簸去糠皮。如果是碾米,这就大功告成了,可惜当时我家是吃不起米的。母亲就把返销回来的棒子(玉米)去掉皮后再放上去继续推碾子,等碾成渣后再用箩把面筛出来,如此反复三四次才能完工。此时的母亲早已汗流浃背了……到家后再熬成粥或掺些野菜贴成干粮,一家人就可饱餐一顿了。我当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劳命伤身的做这些不太好吃的东西,其实棒子去皮后,用棒子渣熬粥也很好吃的。现在我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一盆棒子面粥一家人能吃一天,而做棒子渣粥家里人一顿就一扫而光。唉!都是贫穷惹的祸呀。
我稍大一点后,也能独立推动碾子了,省去了母亲的很多时间,她可以边罗面边添上去,由我自己推,特别是母亲答应给我做甜面粥时,我会高兴地推着碾子一溜小跑。其实那甜面粥也不过是母亲在棒子粒里掺上几颗黄豆粒,熬粥时再放上几粒糖精。可当时对饥肠辘辘的我和妹妹来说,不亚于现在做到星级饭店吃海鲜。
辗道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每年一进腊月的时候,劳累一年的村民开始淘米轧面准备过年。记得当时人们常说的一句顺口溜:蒸豆包、撒年糕、老婆孩子闹吵吵。就是指这个时候。
谁家淘完米后都会拿把笤帚放到碾道里,用放笤帚的先后顺序来排出该轮到谁家压碾子。也叫占碾子。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都齐聚在碾道里,说着,笑着,嬉戏着……不论谁家压碾子她们都会热心帮忙,因每家轧面时都要四、五个箩面的,闲人不闲箩,姑娘媳妇们轮番上阵。孩子们更是喜笑颜开,眉飞色舞。家里、碾道两头跑,缺东少西一呼就到。
老爷们儿在家劈柴烧起了锅灶,等面端回家后,他们立即把面一把一把撒向锅里。不到半小时,一锅热腾腾的年糕就出炉了。老爷们儿拿起菜刀沾点水切下几小块,用筷子串上送给刚帮忙的人们和身边的孩子们,那热腾腾、黄灿灿的年糕咬上一口,粘粘的,香香的,甜甜的让人回味无穷,屋子里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说句实在话,这些年我流浪在外,也品尝过他乡的小吃,但都没有家乡的年糕那么有味,那么好吃。
推碾子也曾带给我不少荣誉。
众所周知,在那个年代正是大力提倡”向雷锋同志学习!“我也是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长大的。每次放学路过碾道时,看见有人抱棍子推碾子,我总会走上前帮一把,村里的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还有那些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儿,几乎都受过我的帮助。所以在学校的好人好事记录簿上经常看见表扬我帮人推碾子的留言。因此我也连续几年被学校评为”学雷锋标兵“和”三好学生“那时就甭提有多高兴了。
另外,在秋收完的时候,外村有个姓郑的老石匠,他开始走村串户处碾子,他花白的头发,戴副老花镜,走路一瘸一点的,说话细声慢语,可是他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他一来我们村,我们一群孩子就去碾道缠着他讲故事,他总是笑呵呵的,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了一个又一个,听得我们兴趣盎然,目瞪口呆。都黑天了,也不愿回家,等他完工后总想把他领到家里去住,好听他的下回分解。
后来在学校的作文比赛上,我把从他那听来的故事进行了改编,竟然获得了一等奖。
无情的岁月就在石碾的转动下悄然滑过。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农村也落实了联产承包责任制,老百姓的日子也好了起来,乡里也通了电,办起了加工厂。父辈们也从那笨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连一向沉默寡言的老齐婆都在加工回来的路上唱起了那年代的一首流行歌曲《不白活一回》……可是碾子却碾碎了我母亲青春和梦想,支取了她大半生的健康,以至于人到中年就病魔缠身,过早离开了我们。我也不得不在人们的叹息声中辍学。后来在生活的重压下,被迫远离故乡。
就在今年清明节,我回家祭奠母亲时,发现碾道早已房倒屋塌,只剩那两个大磨盘还在原地。如今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休息场所,闲暇时,村民们都聚在这里,悠闲地端坐在磨盘上谈古论今,回忆过去,畅想未来……而我今天面对这个刻录着中国农村历史的碾子;刻录着母亲短暂一生足迹的碾子;刻录着我少年时代喜怒哀乐的石碾,我有些茫然。因为在它身上涌动着我的血液,有我匆匆而过的足迹。
碾子,我究竟想对你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