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京。天下第二大城,还在沉睡。已经醒来的人太少,依旧沉溺在梦乡里面的人太多,但无论是醒来还是睡着,没几人看到这城上的云越来越厚,越厚,越发危险。云慢慢转动着,渐渐地,开始闪动雷光。只是这云里的电光雷鸣离人间还太远,无人听见。
但其实有人看见,有人听见,只是这人,越国人一般不认为是人,因为他们都叫他做老神仙。
深秋了,北方来的风,吹得越国宽阔的御街上英雄树上面再没有绿叶,枝条,余下的红花也在风中摇曳。这是清晨,三三两两的大臣走在入宫上朝的路上,朝服不厚,难御秋风,再荣贵的大臣此时也像万仞山下的老农,双手揣在袖中,秋风中,吹卷动街上的残叶,老大臣们一身骨头像那树上的老瘦枝条,微微晃动。偶尔有人看了看头上,又厚又密的深灰云层像棉被一样覆盖在这城上啊,呵,可惜带不来一点暖意。云层有意识一般,缓缓的转动起来。
越国的边陲有山。或者越国的西南就只有山。山不止一座,多得恐怕不是人力可以计算清楚,算不过来只能胡闹的说山足有十万座,后来也就干脆叫做“十万群山”。如果说越国京城的万仞山得了“高”字,这里绝对是占了“多”字吧。
群山里有一座山,大约无数年前爆发过的火山。如今烈焰早就消逝,低凹下去的火山口长满的是花草巨树。只是如今是隆冬时节,往日的绿意在谷口自然是难见一丝,倒是谷底仍旧温暖如春,因为谷底有温泉暖流在流淌着。暖流滋养保护了这些花草巨树,也养育了一群猴子,一群上千只猴子。对它们来说,谷底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即使有老虎,它们依旧是“大王”。实际上千的猴群,却没有实际的大王。这在群山的猴群里面也是绝无仅有的。代替大王的只是几个共掌的老猴子。其他的猴子也各自三五成群,用自己最享受的姿势在池水中泡着。若不是酿的酒还不到时候,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猴子就成了最逍遥的神仙了。
越京郊外的万仞山很高,从山脚看,高到似乎伸手就可以摘星辰,万仞山的顶峰更高,叫做天缺峰。但天缺峰毕竟还是没有天高。有人说,山高人为峰,但是在天缺峰,人高,才有山为峰。天缺峰顶住着一个人,越国人信,这人齐天,这人真可摘星辰。越国的老神仙就住在这里。
天缺峰顶有崖,这崖据说是被人挥手将峰顶的巨石削平的。离地万丈,崖有亭,名曰旧亭,万仞山高,天缺峰太高,旧亭更高。高得也许老天爷不爽,所以隔山差五降天雷,旧亭顶上的禾草混着黄泥,又劈又烧早就一团漆黑,说是亭子,更像是一个牛棚,旧亭五根木头柱子也早被劈得处处裂痕,但终究劈不倒,因为亭中有人,这人正在亭中下棋。
“徒儿,话说啊,这对弈之道,千变万化,变化万千啊。你说这下棋,是因为下棋这事儿本身有趣呢,还是因为下棋的对手而有趣呢?“白袍老道士收回指间的黑子,手往袖里一揣也像万仞山下种地那个老农,无事看风景一样,看着亭外的风。
“有时候,是下棋有趣,有时候是因为下棋的对手有趣,有趣的对手,下有趣的棋局,那更加有趣了。“灰袍道士说罢摇摇头,无奈的问,“师尊可是又要悔棋?”
“知我者莫若你,哈哈哈哈哈哈,这局我便是输了,赢了没奖赏怎么有意思。不过,这棋局是先不下了,我找一个更有趣的下棋去了。“老道士起身,随意的伸几个懒腰。甩甩手,松松肩,然后从怀中掏出一黑乎乎的物事随手往棋盘一扔。
“赏!今日起,你是掌门。“老道士一脚伸出天缺峰。“师尊!”灰袍急忙伸手过去,白袍轻轻挥一挥衣袖,灰袍连同那亭中的风雪,凝固在这孤峰绝顶。“徒儿,有缘再续。”说完,以风作阶,一步一步,步伐不停,往那更高的天上去。
“恭送师尊!”灰袍唯有恭谨送别。
巨城之上有巨大的云团,巨大的云团边上有人。云太大,人太小,人看着云。“那么大一坨。看样子还是芝麻味的啊,居然还是反旋。想见我而已,来就行了嘛,还那么大礼。”接着,迈步,入云。过一阵,乌云内外电光乍起,金蛇狂舞,将整座城照得如同白昼。随着一声不知道是痛呼哀嚎,还是巨大雷鸣,巨大的云层闪起一道鲜艳红光,然后就像一颗捏爆的浆果,炸裂不见。朗朗天空之上,无云,无电,更无人。唯有一阵带着血腥气的风,吹遍了越京全城,只是血再腥,吹不醒半城被雷鸣震晕的人。
十万群山中最强大的猴群最老的长老老白猴正趴在水池边,两只小猴在身后小心的捏背。老猴子一动不动,若不是心跳还在,真看不清是舒服得睡过去,还真是老死过去。老猴子不是人,也不是老神仙,自然看不见听不见越京京城上震撼的云层,内里的雷鸣。它假寐着,但是心神不宁,心想,是不是自己今日大限已到?正在这时,天上一个霹雳,居然连带池水都荡漾了起来,比谷口还要高的参天大树居然也震得摇晃,枝杈上的冰凌积雪缝纷纷掉落,没砸到猴子蛋吓的猴子们惊叫大作。老白猴眼睛一睁耳朵一动,一阵破空之声从天而降,随着声音一件物事往山谷的另外一边砸了过去。老白猴被烫到一般从池里跳了出来,抄起搁在一边的木头拐杖,化作一只三腿猴子往那边飞奔过去。剩下的猴子本来就余惊未消,现在更加是目瞪口呆。老长老不是一直半死不活的样子吗?还能跑那么快?!剩下的六个长老呼喝几声,猴群停了骚动,随着它们跟了上去。
老白猴子毕竟还是老了。在这洞前,望着那水帘,气还没喘好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这里是被封禁了近六百年的禁地,自己也遵照前代长老的遗训从未踏入,更加不让其他任何猴子进入,但是事到如今,别无选择。一咬牙,它冲进了水帘之中。刚刚还温热的身体遇上彻骨的水帘,老白猴子浑身发抖。还没来得及看清洞里的所有东西,石床上面躺着的人牢牢吸引了它的目光。老白猴子脚一软,换换跪下,呜咽了起来。“苍天啊,快五百年了,您可算是回来了吗?”